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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陈兴按例在宫中轮值。

他如今顶着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虚衔,又在兵部观政。

偶尔也会被安排一些宫禁内的巡查事务,这恰好给了他熟悉新朝宫廷人事的机会。

行至一处僻静宫苑附近,忽闻两个小宫女压低的交谈声从假山后传来,语气带着几分唏嘘和怜悯。

“…坤宁宫那边…唉,真是瞧着都心酸…”

另一宫女声音更小,几乎像气声:

“快别说了…皇后娘娘那腿,我前儿送东西去,亲眼见着,肿得厉害,几乎没法走路了…听说是日夜在佛前跪着祈福求菩萨保佑皇上平安,硬生生给跪坏的…”

最先言语的宫女倒吸一口凉气:“天哪…这得跪了多久啊…眼睛也是哭坏了一只的?”

“可不是嘛…自从噩耗传来,娘娘就没日没夜地哭,跪在佛堂里不肯起来,谁说都不听…太医悄悄说,膝盖伤了根本,往后…怕是难好了,眼睛也哭得模糊不清了…”

陈兴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闲适之色瞬间消失,眉头紧紧锁起:“钱皇后…她的腿竟是跪坏的?眼睛也是哭瞎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曾经明丽端庄、与朱祁镇少年夫妻、感情甚笃的女子形象。

他原以为只是意外摔伤,却没料到竟是这般惨烈决绝的自毁式祈福!

野狐岭的惨败,竟让一个深宫女子用这种方式来宣泄绝望和寄托渺茫的希望?

他心中一阵剧烈的抽紧,那不仅仅是对钱皇后悲惨遭遇的同情。

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对朱祁镇那混小子更深的恼火——他何德何能,值得一个女子为他毁掉自己的身体和余生!

陈兴下意识地从假山后转出,声音因情绪波动而比平日低沉了几分:“宫中禁地,岂容私下议论主子是非?”

两个小宫女正说得投入,冷不防见一个身着锦衣卫官服、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突然出现。

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两人磕头如捣蒜,脸色惨白。

陈兴看到她们吓成这样,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过于冷厉。

他收敛了外露的情绪,目光扫过两个惊恐的宫女,并未如她们预料般发作处罚,只是沉声道:

“既知是错,以后谨言慎行便是。宫里的事,不是你们该嚼舌根的。去吧。”

两个宫女没想到竟能轻易过关,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后,慌忙低头快步离去,一刻也不敢多留。

陈兴站在原地,望着她们逃也似的背影,眉头却锁得更紧。

他沉默了片刻,转身朝着坤宁宫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眼神复杂难明。

祁镇那孩子造的孽,竟让一个女子用最痴傻也最刚烈的方式在偿还…

看来,这深宫之中,需要帮助和抚慰的,远不止朝堂上的风波。

那个痴情、刚烈又可怜的钱皇后…他或许真得想办法,为她做点什么了,不能让她真的就这样彻底毁掉。

夜色深沉,长兴公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陈兴独坐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钱皇后那般惨状,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思前想后,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清晰——他擅长的假死脱身。

帮助钱皇后假死脱身的计划虽险,却是唯一能救她出苦海的法子。但此事,绝不能让于谦知晓。

陈兴太了解于谦了。于廷益是国之柱石,虽不担心于谦让祁镇重返皇位,毕竟这与于廷益心中唯有“社稷为重,君为轻”不相符,动摇了国本。

但就怕他这讲原则认死理的人,让朱祁镇回去做太上皇。

哪怕祁镇本人无心帝位,也足以让那些心怀叵测、意图投机之辈蠢蠢欲动,掀起新一轮的朝堂动荡,甚至危及景泰帝本就尚未完全稳固的地位。

那绝非朱祁镇和钱皇后想要的,也违背了他救人的初衷。因此,此事必须完全绕开于谦,秘密进行。

决心已定,陈兴翌日便寻机出城,悄然来到了朱祁镇如今化名朱尘的隐居京郊小院。

推开书房门,只见朱祁镇背对着门口,正伏案专注于面前的画作,对有人进来浑然不觉。

陈兴缓步走近,目光落在书案上。只见案头、地上,散落着无数揉皱的废稿,上面依稀都是女子肖像的轮廓,却都因各种不满意而被弃置。

而朱尘正在描绘的,是一幅即将完成的工笔仕女图。

画中女子凤冠霞帔,容颜端庄明丽,眉眼温柔,唇角含羞带笑,正是当年大婚不久、风华正茂的钱皇后!

朱祁镇画得极其专注,甚至可以说是偏执。

他小心翼翼地用最细的笔勾勒着眼睫的发丝,试图捕捉记忆中最完美的神态。

他的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手指上甚至还沾着未洗净的墨渍。

显然已这样不眠不休地画了许久,废弃了无数稿纸,才终于画出了一幅让他自己勉强满意的作品。

陈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立刻打扰。

他看着画中巧笑嫣然的少女,再想到如今坤宁宫里那个眼盲腿瘸的女人,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涩和物是人非的感慨。

朱祁镇终于落下最后一笔,长长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使命。

他轻轻吹干墨迹,痴痴地望着画中人的脸庞,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画中人的脸颊,喃喃低语:

“阿瑶…我对不住你…” 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思念。

陈兴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沉痛,更加坚定了执行计划的决心:

“镇儿,画完了…可惜你画得再像,也画不出她现在的样子了。”

朱祁镇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手一抖,他骇然回头,见是陈兴,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因被打断和那不详的话语而面露惶惑:

“姑…姑太爷?您说什么?她…她怎么了?”

陈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同钝刀割肉:

“你的皇后,钱瑶…她听说你失踪,日夜跪在佛前为你祈福哭泣,膝盖…已经跪毁了,太医说,往后怕是再也站不直了…”

“眼睛,也有一只差不多哭瞎了…她现在,就剩半条命,困在坤宁宫里,抱着你旧日的衣服等死…”

朱祁镇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踉跄一下,撞在书案上,打翻了一旁的笔洗,墨汁污水横流,他却浑然不觉。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视线猛地转向桌上那幅刚刚完成的、笑容明媚的画像。

又似乎透过画像看到了那个为他毁掉一生的凄惨女子。

“她…她怎么会…那么傻…我…我…”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悔恨的泪水决堤般涌出:

“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他瘫倒在地,抱着头,发出呜咽的哀鸣。

陈兴等他情绪宣泄稍缓,才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并郑重告诫:

“…一旦她‘死’了,世上就再没有钱皇后。你们只能隐姓埋名,过着清贫甚至艰苦的日子。”

“你若对她还有情意,这是唯一的路。”

朱祁镇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烁着异常坚定的光芒,几乎是抢着说道:

“我愿意!只要她能好好的!什么样的日子我都愿意!我懂…我不能回去给朝廷添乱…”

“姑太爷,求您,救救她!带她来!是我对不起她…”他语无伦次,激动得难以自持。

陈兴点点头:“好。给她写封信吧,亲笔信。”

“把你的想法、不能回的理由、你的现状、你的决定,都写清楚。这是让她相信并愿意跟我走的关键。”

朱尘立刻扑到书案前,甚至小心地将那幅新画移到安全处,然后才研墨提笔。

他的手仍在抖,泪水不断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写下了一封长信,字迹潦草却情真意切,最后郑重地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第二日夜深,宫禁肃穆,唯有巡更太监单调的梆子声偶尔打破寂静。

陈兴换上一身几近黑色的深蓝夜行衣,凭借对皇宫布局的烂熟于心和对守卫换防规律的精确掌握。

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来到了坤宁宫外。

此时的坤宁宫早已不复往日中宫皇后的显赫,宫门紧闭,灯火稀疏,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悲凉和孤寂。

陈兴观察片刻,选择了一处隐蔽的侧窗,指尖微动,以神力震开内里的插销,身形如一片落叶般滑入殿内,落地无声。

宫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药味和淡淡的焚香味混合在一起。

借着微弱的光线,陈兴看到钱皇后并未卧床,而是独自一人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的一条腿僵直地伸着,固定着夹板,右眼蒙着一小块素净的白纱,左眼虽未遮盖,却显得空洞无神,失去了焦距,在想着心上的人儿。

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件明黄色的旧衣,那是朱祁镇的衣物。一名贴身宫女伏在远处的脚踏上打盹。

陈兴的脚步极轻,但或许是因为目盲后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或许是因为对陌生气息的本能恐惧。

钱皇后枯坐的身影猛地一僵,她猛地转过头,那只未蒙纱的左眼艰难地、模糊地试图聚焦,望向陈兴的方向。

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衣物:“谁?!是…是谁在那里?阿镇?是你吗?”

那伏地打盹的宫女毫无反应。

陈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迅速上前,出手如电,轻轻在那宫女颈后某处穴位一按,确保她能睡得更加深沉,不会醒来。

然后,他才转向惊慌失措的钱皇后,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

“娘娘莫怕,我并非歹人。我此来,带来了陛下的亲笔信。”

“陛下?!”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击中了钱皇后!

她猛地挺直了脊背,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伤腿,痛得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她完全顾不上。

她那只尚存微弱视力的左眼拼命地、急切地试图看清来人的轮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信…信在何处?!”

陈兴从怀中取出那封厚厚的、被朱祁镇泪水浸染过的亲笔信,郑重地放入她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中。

钱皇后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封信,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猛地低下头,将信纸几乎贴到了鼻尖,那只虚弱的左眼艰难地捕捉着纸上熟悉的笔迹。

虽然看得吃力,还需要不断调整角度,但她依旧无比专注、一字一句地读着。

信很长,朱祁镇在信中详尽地诉说了自己的悔恨、野狐岭后的遭遇、选择“假死”隐姓埋名的原因、如今的处境。

以及那份希望与她重逢、远离宫廷过平凡生活的卑微渴望和深深担忧。

阅读的过程中,她的身体时而因激动而颤抖,时而因心痛而蜷缩,压抑的呜咽声不时从喉间溢出。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蒙眼的纱和苍白的脸颊。但她坚持着,努力地看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抬起了头。那只尚能视物的左眼虽然红肿,却不再空洞,里面燃烧着一种复杂的光芒。

有心痛,有释然,有难以言喻的深情,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不再需要询问任何问题,信中的一切已无比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虽然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我愿意。先生,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需要如何配合?”

她毫不犹豫的“愿意”,彻底打消了陈兴心中最后一丝顾虑。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爱受尽苦难、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理智和决断力的女子,缓缓点了点头。

“娘娘既有此决心,我必竭尽全力。娘娘只需如此这般…后面的事,交给我来安排。”

“务必要镇定,一切如常,切莫让任何人看出端倪。这封信,今晚立刻毁去。”

钱皇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希望之光在坤宁宫内,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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