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之战的尘埃缓缓落定，但其引发的滔天巨浪，却刚刚开始席卷整个天下。朱温的旌旗在潞州城头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宣告新时代到来的血腥战鼓，其声波震荡四方，令诸镇屏息，令洛阳战栗。
一、 晋阳之痛
太原，晋阳宫。
往日喧嚣震天的王宫，此刻笼罩在一片死寂的低气压中。败退回师的李存勖、周德威、李存信等将领，甲胄未卸，风尘仆仆，跪在冰冷的殿砖上，头颅深垂，不敢直视御座之上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身影。
李克用没有像往常一样暴跳如雷，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殿下的儿子和将领们，目光中翻涌着痛苦、愤怒、失望，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耻辱。殿内烛火摇曳，将他半边脸庞映得明暗不定，更添几分狰狞。
“起来吧。”良久，李克用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
李存勖抬起头，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愧疚：“父王，儿臣……”
“败了，就是败了。”李克用打断他，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风暴，“潞州……丢了。克恭……死了。数万将士的血，白流了。”
他每说一句，殿内众人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是朱三奴狡诈！是丁会死守！是李存孝那叛贼……”李存信忍不住低吼，眼眶泛红。
“住口！”李克用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整个大殿为之一震。他终于爆发了，独眼中血丝密布，须发皆张，“败了就是败了！找什么借口！为何朱三奴能策反李存孝？为何丁会能守住潞州？为何王镕那些墙头草敢倒向汴州？！是某家！是某家不够强！是某家看错了人，用错了将！”
他咆哮着，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痛苦的自责和无处发泄的狂怒。盖寓等人连忙跪地劝慰：“大王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务之急是重整旗鼓……”
“重整旗鼓？谈何容易！”李克用惨笑一声，“经此一役，河东元气大伤，粮秣耗尽，军心浮动。朱三奴挟大胜之威，下一步会如何？他会放过我们吗？”
他目光扫过殿下众人，最终落在李存勖身上，眼神复杂：“存勖，你可知此番之败，败在何处？”
李存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儿臣之过，一在急于求成，低估潞州城防与丁会之能；二在未能及时察觉李存孝怨望，致生肘腋之祸；三在……未能有效联络河北诸镇，孤立无援。”
李克用微微颔首，怒气稍敛，多了几分审视：“能看清这些，还不算愚钝。记住这次的教训！血仇，必须报！潞州，必须夺回！但在那之前……”他声音转冷，“要先清理门户，稳住根基！李存孝……某家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晋阳宫内，复仇的火焰在失败的灰烬中熊熊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蛰伏的、积蓄力量的隐忍。
二、 汴州之巅
与太原的悲愤压抑截然相反，汴州城内，一派欢腾景象。胜利的捷报如同最醇的美酒，让整个宣武军系统沉醉不已。
朱温大摆筵席，犒赏群臣。节堂之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天。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潞州大捷，李克用锐气尽失，从此中原之地，再无人能与主公争锋！”敬翔举杯，满面红光。
朱温高踞主位，手持金杯，志得意满。潞州的胜利，不仅拿下了一块战略要地，更重要的是，彻底打掉了河东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地提升了他本人的威望和集团的信心。
“此乃将士用命，诸位尽心之功！”朱温朗声道，“丁会守城有功，擢升检校太傅，实授昭义节度使！葛从周牵制有力，加封侍中！张存敬、氏叔琮威慑敌后，各有封赏！凡有功将士，皆重重有赏！”
“主公英明！”堂下众将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酒酣耳热之际，朱温目光投向西方，那里是洛阳的方向。他放下酒杯，对敬翔低声道：“潞州已定，李克用暂不足虑。如今，该是让朝廷，让那位陛下，更清楚地认识现状了。”
敬翔心领神会：“主公的意思是？”
“以陛下之名，大封功臣，昭告天下。特别是……要对晋王（李克用），好好‘抚慰’一番。”朱温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另外，迁都以来，朝廷机构冗余，一些旧臣尸位素餐，也是时候……精简一下了。”
他要借着大胜的东风，进一步巩固对洛阳朝廷的控制，清除任何潜在的不谐之音，将政治上的优势转化为绝对的掌控。
三、 洛阳之寒
洛阳，紫微宫。
潞州大捷的消息传来，崔胤及其党羽弹冠相庆，而忠于唐室或心怀忧虑的臣子，则感到彻骨的寒意。皇帝李晔，在听到内侍用欢快语调读出的捷报时，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颤，一滴浓墨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如同他心中蔓延的绝望。
他依循“惯例”，在崔胤准备好的封赏诏书上用印。看着玉玺一次次落下，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操控的傀儡，亲手为掘墓人添加着一锹锹泥土。
随后，来自汴州的“建议”很快通过崔胤传达过来：以“节俭用度、励精图治”为名，裁撤、合并一批朝廷机构，罢免一批“冗官”。名单之上，赫然是在迁都后仍保持沉默、或曾对朱温举措流露过不满的官员。
这一次，李晔没有沉默。他看向崔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崔卿，此名单上的王侍郎、李御史，皆乃清廉之臣，并无过错，何以……”
崔胤面无表情，躬身答道：“陛下，如今国用艰难，当一切从简。此等官员，虽无大过，然于时局无补，留之无益。东平郡王与臣等，皆是为社稷长远计，望陛下明察。”
又是“东平郡王与臣等”！又是“为社稷计”！李晔看着崔胤那恭谨却冰冷的姿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淹没。他明白了，任何挣扎都是徒劳，只会招来更残酷的打击。
他不再言语，默默地，再次拿起了那方沉重的玉玺。
诏书下达，洛阳朝堂再遭清洗。罢黜的官员被驱逐出京，他们的离去，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仿佛石子投入深潭，瞬间被冰冷的潭水吞没。整个洛阳宫城，在一种万马齐喑的沉寂中，透出令人窒息的绝望。洛水呜咽，流淌着帝国末世的悲音。
潞州一战，决定了太多。朱温的权势，如日中天，滔天之势，已不可逆转。而失败的苦果与仇恨的种子，则在太原深深埋下。天下的棋局，经过这番惨烈的搏杀，格局已然大变，新的风暴，正在这短暂的平静下，加速酝酿。
潞州大捷的余波，在朱温的操纵下，并未止步于军事层面的庆贺，而是迅速转化为一场凌厉的政治风暴，狠狠刮向洛阳那座早已风雨飘摇的皇城。
一、 洛阳：雪上加霜
紫微宫内的寒意，随着又一轮“精简机构、淘汰冗官”的诏令下达，达到了顶点。这一次的清洗，比以往更加彻底，也更加赤裸裸。名单上的官员，不再仅仅是与宦官有旧或公开表达过不满者，许多仅仅是因为其出身、姻亲关系可能与河北、河东某些势力有所牵连，或是仅仅因为其秉持着儒家士大夫那点可怜的、不肯彻底阿附的“清望”，便被无情地划入“冗官”之列，罢黜、流放，甚至被罗织罪名，投入监牢。
皇宫之内，人人自危。昔日还能维持表面礼仪的朝会，如今已近乎崔胤及其核心党羽的一言堂。昭宗李晔坐在御座之上，感觉自己更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像，唯一的作用便是在那些决定他臣子命运、甚至可能是他自己命运的文书上，盖上那方传国玉玺。每一次玉玺落下，他都仿佛能听到大唐国运碎裂的声响。
更让他感到刺骨冰寒的是，崔胤在一次例行奏对后，看似不经意地提道：“陛下，潞州大捷，东平郡王威震天下，然朝中赏功之典，犹觉未足显朝廷倚重之心。且郡王长年镇守汴州，于洛阳宫禁宿卫，虽有张存敬将军部下暂代，终非长久之计。臣等议，可否仿汉时萧何、霍光故事，加赐郡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之殊礼？另，遴选忠勇可靠之宣武将士，充实殿前宿卫，以固根本……”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这是权臣僭越的极致，是皇权彻底沦丧的标志！李晔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看着崔胤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一股混杂着恐惧、屈辱和最后一丝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让他几乎要失控地抓起案上的砚台砸过去。
但他终究没有。他只是死死攥着龙袍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和帝王的“体面”。
“……准奏。”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崔胤满意地躬身退下。不久，正式的诏书便拟好送来。李晔看着那黄绫上刺眼的文字，机械地拿起玉玺，重重盖上。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是个囚徒，更成了一个被公然剥去所有尊严和权力的、赤裸的傀儡。朱温的脚步，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地踏响在紫微宫的金砖之上。洛水的寒意，已彻底浸透了这座帝国最后的名义中枢。
二、 汴州：紧锣密鼓
汴州城内，朱温接到洛阳方面完全照准的诏书，脸上露出了预料之中的笑容。这些虚名，他并不十分看重，但这象征意义至关重要。这是在向天下宣告，他朱温，已凌驾于君臣礼法之上，距离那最后一步，仅剩一层薄纱。
“主公，洛阳宫禁已在我手，朝堂亦基本肃清。然李克用新败，其子李存勖虽退，然沙陀根基犹在，其必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敬翔在欢庆之余，保持着清醒。
“不错。”朱温收敛笑容，目光锐利，“潞州虽得，然河东未平，终是心腹大患。某家不会给他喘息之机。”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潞州以北，“命丁会，稳守潞州，同时派出小股精锐，不断北上骚扰晋、绛地区，不能让李克用安稳恢复元气。”
“那李存孝……”敬翔试探地问。这位新降的猛将，如同一把双刃剑。
朱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李存孝勇则勇矣，然其反复，不可全信。重赏之，厚待之，但将其麾下兵马逐步拆散，安插我等心腹将领。让他去做一把尖刀，但不能让他掌握刀柄。可令其移镇……慈州（今山西吉县），直面河东兵锋，让他去和李克用旧部互相消耗。”
一石二鸟，既利用李存孝的勇力，又防范其坐大，更消耗河东实力。
“另外，”朱温的手指移向西方，“凤翔李茂贞，近来可还安分？”
敬翔回道：“李茂贞虽未公开与我对抗，然其趁朝廷西顾不及，不断蚕食关中州县，势力扩张颇快，恐成后患。”
“跳梁小丑，暂且容他几日。”朱温冷哼一声，“待某家彻底解决河东，下一个就是他！眼下，还是要以稳住河南、河北，消化潞州，持续削弱河东为要务。”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通知我们在各镇的暗桩，加紧活动。尤其是魏博、成德、义武这几处，要多下功夫。金钱、官位，只要他们肯倒向汴州，某家都可以给！”
三、 太原：蛰伏与暗流
太原晋阳宫，在经过最初的震怒与颓丧后，一股隐忍的力量开始凝聚。李克用强压下复仇的冲动，接受了盖寓等人的建议，采取守势，全力恢复元气。
他下令加固各处关隘，特别是南面的阴地关、北面的雁门关，严防朱温乘胜进攻。同时，派出得力干将，整顿内政，征收赋税，招募流民，加紧冶炼兵器，囤积粮草。整个河东，如同一只受伤的猛虎，蜷缩起来，默默舔舐伤口，磨砺爪牙。
对于李存孝的叛变，李克用表面上不再大肆声张，但暗地里，一张针对叛徒的大网已经撒开。他派出最精锐的“鸦儿军”斥候和死士，潜入邢、洺乃至慈州，一方面联络那些可能仍心向河东的旧部，散布谣言，动摇李存孝军心；另一方面，则伺机进行暗杀和破坏。同时，他再次秘密联络塞外的契丹、吐谷浑等部，许以财货，试图从侧翼牵制朱温。
潞州城下撤退的耻辱，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每一个河东将士的心中。李存勖更是将这份屈辱化为动力，日夜研习兵法，操练士卒，他年轻的脸庞上，少了几分飞扬，多了几分沉郁和坚毅。他知道，下一次与朱温的对决，将不再是意气之争，而是你死我活的存亡之战！
潞州一役，滔天之势已成。朱温借着胜利的东风，将权柄和威慑力推向了新的高峰，中原乃至河北的格局为之剧震。然而，失败的苦果并未让河东就此沉沦，反而激起了更深的仇恨和蛰伏的力量。暂时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激烈的暗流涌动。所有人都明白，这滔天巨浪，远未到达其巅峰，下一次的碰撞，必将更加惨烈，更加决定天下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