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城，天穹市，广厦集团总部大楼顶层。
巨大的环形办公室内，光线被刻意调暗，只有房间中央投射下的几道全息影像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如同黑暗中悬浮的几尊神只，俯视着站在下方的渺小个体。空气净化系统无声地运行着，带来一种混合着昂贵香料与电子设备冷却液的冰冷气息。
李豫依旧维持着那个带着些许书卷气的“陈星”的外表，身姿挺拔地站在房间中央，微微垂首，面向那几道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人形轮廓的全息影像。他刚刚完成了关于人马座星域任务的详细汇报，语气平稳，措辞严谨，将惊心动魄的星际博弈、诡异的时空规则、巨舰的殊死搏杀，都压缩成了冷静、客观的陈述句。
短暂的寂静，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房间内蔓延。
“所以，”一个经过特殊处理、分辨不出性别和年龄的电子合成音从其中一道全息影像中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判断，“任务失败了？”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般的漠然。
李豫没有反驳，甚至没有抬起头，只是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顺着对方的意图，用更加清晰和肯定的语气重复并解释道：
“是的。始祖核心被确认永久锚定于黑洞事件视界范围内的特殊时空中，其‘源质’已失去能量活性，仅余规则空壳，无法被移动或利用。此项结论，已由dYb科技、盘古生物、花园集团三方代表，在浩瀚能源的‘视界实验室’内，通过不同方式同时进行了验证。”
他将其他巨头拉下水，以此佐证自己结论的可信度，而非他广厦一家的片面之词。
“既然如此，”另一个略显苍老、带着不耐烦语调的声音响起，来自另一道影像，“为什么不杀掉那个实验室里的所有人？区区一艘‘浮屠号’，我们广厦……损失得起。”
这话语中的冷酷，仿佛在讨论清理掉一件破损的工具。
李豫的心脏微微一沉，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恭敬而专注的模样。他早已预料到会有此类质疑。他斟酌着词语，试图从更宏观的“公司利益”角度解释：
“考虑到对方手中持有的‘超光速引擎’完整技术图纸，需要确保其能安全传回集团。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四方必须维持表面的联手态势，才能形成足够的威慑，压制住浩瀚能源，使其不敢轻举妄动，确保技术交接顺利完成。因此，我判断，在实验室内大规模引发混乱、造成无谓伤亡，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注意你的言辞，陈专员。”天机那清脆、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她的全息影像就在管理层影像的下方，清晰度略高，能看出她年轻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黑曜石般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李豫。
“杜理事在询问你任务处理的细节，”天机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训示口吻，“请直接陈述客观事实与你的决策依据，不要加上你个人的、多余的理解和判断。”
李豫心中了然。这是提醒，也是警告。提醒他此刻的身份是“陈星”，一个资历尚浅的专员，在面对最高管理层时，没有资格去阐述什么“战略意义”；警告他不要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去说服这些早已将算计刻入骨髓的掌权者，他们需要的只是可量化的结果和不容置疑的执行力。
“是，主管。是我失言了。”李豫立刻从善如流地低头认错，语气诚恳。他迅速调整了说辞，将解释的核心拉回到最直接、最无法反驳的技术层面：
“根据在‘视界实验室’内确认的规则，在始祖核心能量笼罩范围内，任何致命伤害均无法导致生物体真正死亡，只会将其‘时间锚定’，转化为无法移动、无法交流的‘活死人’状态。”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位提出质疑的杜理事的影像方向。
“若当时在实验室内采取激烈手段，我方及盟友的所有技术专家，都有可能被彻底留在黑洞事件视界内部，导致超光速引擎技术图纸无法被成功接收、解读和传回。而且，后续浩瀚能源的旗舰‘日冕号’在附近星域现身，战力不明且态度难测。若实验室内部发生极端混乱，不排除他们会趁势介入，导致局势彻底失控。”
他将“杀人无效”和“技术丢失”这两个最直接的后果摆在了台面上。
全息影像中陷入了一阵沉默。那位杜理事没有再开口，不知是对这个解释满意，还是单纯觉得继续争论一个“失败”的任务细节已经失去了意义。
“无论如何，”最初那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为这次汇报定下了最终的基调，“任务，还是失败了。”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漠然：
“不管你带回了什么，只要不是‘始祖核心’本身……那么，现有的格局，就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变量。实在不值得，兴师动众地集合大家，来听你的这份……报告。”
话音落下，那道代表着最高权限之一的冰冷全息影像，没有任何预兆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他的离场，像一个无声的信号。
侍立在阴影中的管理层秘书适时上前一步，用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
“鉴于m3专员陈星，本次始祖核心夺取任务的最终完成度评估……不足。经审议，其现有职级暂不予调整。”
秘书的目光转向天机的影像。
“后续事宜，请情报部天机主管，依规酌情安排。”
“本次问询会议，到此结束。”
其余的全息影像接连黯淡、消散。
偌大的顶层办公室内，最后只剩下李豫，以及那道清晰度稍高的、属于天机的影像。
天机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地看了李豫几秒钟。那目光中，没有赞许，没有责备，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在经过高强度使用后，是否出现了磨损，是否还保有继续使用的价值。
片刻后，她的嘴角微微一动，开口道：
“现在，来谈谈我的许诺吧，李豫。”
李豫脸上那副属于“陈星”的、刻意维持的恭敬与专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伪装的、深沉的冷漠。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空旷而昏暗的办公室中央，目光平直地注视着天机的全息影像，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她接下来要说的，只是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天气预报。
天机对他的反应似乎毫不意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种掌控一切的、带着微妙恶意的微笑。
“林依，”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如同在念诵一个有趣的咒语，“三个月前，已经回到地球，接受了总部最精密的全面检查。”
她刻意顿了顿，欣赏着李豫那看似无动于衷、实则每一寸肌肉都已然绷紧的身体状态，才慢悠悠地补充道：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们对她本身，没有做任何‘处理’。”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只是……将她的生理与意识状态，完美地冻结在了接受检查前的那一刻。这既是为了数据的准确性，也是为了……”
她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戏谑：
“……防止你，在某些关键时刻，产生某些不该有的、会破坏公司利益的……念头。”
她没有理会下方李豫眼中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不耐与冰冷，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条斯理地，抛出了那个她认为足以撬动眼前这个男人的重磅筹码。
“不过，李豫，”天机的身体微微前倾，全息影像的面容在李豫眼中更加清晰，那黑曜石般的眼眸仿佛要穿透他的伪装，直视他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你想知道，我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吗？”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禁忌秘密般的诱惑与冷酷：
“这个秘密的价值，足以补偿，甚至远远超过你刚刚在高层会议上，因为‘任务失败’而失去的一切。也足以抵消你在那片星空战场上，自作主张对dYb……狠狠插下的那一刀，所可能带来的后续麻烦了。”
李豫的瞳孔，在听到“发现了什么”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那冰冷的注视，变得更加锐利，仿佛在催促，又像是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我们对‘零’和‘林依’，进行了迄今为止最深入的信号比对与存在性溯源分析。”天机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带着宣读判决书般的笃定，“结果令人……震惊。”
她的目光牢牢锁住李豫：
“林依此刻所承载的那份意识……”
“它，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间段’。”
“甚至，从存在性根基上来看，它……不该存在于我们现在的这个‘时空’！”
饶是以李豫的镇定，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
天机没有给他消化的时间，继续投下更颠覆认知的炸弹：
“分析结果显示，这个意识信号，与‘零’的原始意识框架在关键节点上存在致命的‘断代’差异。根据模型推演，这个意识……本该随着零本身的死亡而彻底消散、归于虚无。”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揭示宇宙荒谬本质的冰冷：
“也就是说，你现在所接触、所保护的‘林依’的意识，从时空规则上讲，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零。”
天机微微歪头，看着李豫脸上那终于无法完全维持的冷漠面具下，隐隐透出的震惊与难以理解，她的嘴角重新勾起那抹令人不快的弧度。
“但很明显，属于广厦的零还活着。”她的语气充满了探究与玩味。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两把手术刀，试图剖开李豫的所有防御：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李先生。”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
“你，很早就被‘人’盯上了。”
“有一个，或者一股我们尚未完全识别的力量，精心设下了一个局。借助了你的手，拯救了一台看似是底层意识复苏的素体，让这个本已‘死去’的意识，在过去的时间点‘复活’了过来。”
“并且，成功地……让你……爱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