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天佑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顶灯冷光在他肩线切出一道硬影。
手机刚从耳边挪开，指腹还残留着空管中心机械音的震动余温，
窗外乌云已压得极低，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砸在玻璃上，像有人在暗处急促叩门。
三分钟前，急救室的门轴 “吱呀” 响了一声，穿白大褂的医生攥着诊断单出来，
说陈河的生命体征总算稳住了， 情绪剧烈波动引发的短暂性脑缺氧，得留观满二十四小时。
没人瞧见祁天佑攥着诊断单的指节骤然收紧，那张轻飘飘的纸，竟比空管中心的拒批通知更压得他喘不过气。
直到瞥见医生递来的、从病人衣袋里掏出的纸条，他才觉出心脏骤停般的窒息 ，
“十万元?矿区审批放行”，墨迹是父亲惯用的深蓝钢笔水，连签名末尾那道习惯性上挑的弧度，都像从记忆里拓下来的，勾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没进病房。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亮着暖黄的光，却照不进此刻的僵局， 有些真相从来不是用来安慰人的，
是用来砸碎那些藏了二十年的幻想的。
祁天佑转身往档案交接区走，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回声。
林华华已经在那儿等了，浅灰色风衣的下摆沾着点雨星，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里的密封袋。
见他来，她把袋子递过去，袋口边缘还沾着复印机加热管留下的浅褐色焦痕，像一道没愈合的疤。
“原件已经录入纪检系统双备份，” 她的声音压得低，却很稳，
“柳主任那边确认接收了，中央巡视组的回执刚发过来，就四个字：‘材料完整，启动预审’。”
祁天佑点头，指尖捏着密封袋的边角往公文包里塞，包角磨损处露出一小截线头，是他上周特意用指甲刀修齐的，就怕拉链卡住时误触发包内侧的报警装置。
他顿了顿，指腹蹭过那截软乎乎的线头，忽然觉得这包里装的不是账本复印件，是二十年来汉东官场没说出口的暗账，每一页都碰不得、也漏不起。
说真的，这本账册能从省纪委地下 b3 库拿出来，靠的不是谁的权限，是撞破头的运气。
那库房的寒气能渗进骨缝，铁门上的电子锁亮着冷白的光，按规定得三人持密钥联签才能启封。
赵家安插的监管员老周还在岗，老花镜总滑在鼻尖，手里的保温杯永远泡着枸杞，
可谁都知道，这副 “退休老干部” 的模样是装的 —— 钥匙串在他腰上挂了五年，监控室的密码只有他一人能改，寻常手段根本别想靠近货架。
突破口是柳小叶发来的中纪委特别授权码。
当时她附了条十秒的语音，背景里能听见巡视组办公室的打印机声：
“这码是整改窗口期特批的，代号‘清源’，有效期就七十二小时，只给查历史积案，你们得跟时间抢。”
这种码平时锁在中纪委的保险柜里，连厅级干部都见不着，偏这次让他们赶上了。
祁天佑、陈河、林华华，三个临时凑成的核查小组，对外报的名目是 “环保专项历史评估”，实际目标只有一个：
翻出 1988 年那份被人为从系统里抹去的矿区审批链条。
库房里的铁架从 Jx-90 排到 Jx-05，横跨十五年的卷宗堆得像小山，他们蹲在地上按年份排查，指尖翻得发僵，
直到陈河的指甲抠到了 “Jx-988 - 环保专项” 卷宗的夹层。
那本蓝皮册子裹在牛皮纸里，比其他文件厚出一截。
他抽出来时，指节因用力泛白，封面写着《京州西区生态治理协调会记录》，可翻开第一页，
就见密密麻麻的深蓝色墨迹洇在泛黄的纸页上，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某厅长?三十万?汉东地产置换”
“某书记?五十万?子女留学安排”……
经手人代号用铅笔标在页脚，偏被人用透明胶带粘住了痕迹，像是怕谁轻轻一擦就没了。
最后一行，就是那行让他瘫倒的字：
“陈 xx?十万元?矿区审批放行”。
陈河盯着那三个字，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手里的册子 “啪” 地砸在铁架上。
他顺着铁架腿滑下去，后背抵着冰冷的地面，却感觉不到冷， 那是他养父的名字，连中间的字都用 x 代替得小心翼翼，
可 “十万元” 和 “矿区审批” 连在一起，像一块烧红的铁，
烫得他浑身发抖，整排铁架跟着晃了晃，最后重重砸在地上，发出震得人耳膜疼的声响。
祁天佑弯腰把册子捡起来时，指尖抚过纸页上的折痕，心里算的不是 “该不该交”，是 “交出去会掀翻多少张桌子”。
赵立春是顶头的伞，可伞下还挂着十几个退居二线的老干部：
有人靠这笔钱补了晋升的 “缺口”，
有人用它压下了当年的矿难举报，更多人选择闭眼，把这本账当成彼此心照不宣的 “护身符”。
现在要把这些旧账全掀出来，等于在汉东的政治地壳上凿一道裂缝，谁也不知道会塌多少东西。
可如果不掀呢？
他脑子里闪过那些没说法的人和事：
大风厂老郑的断指还泡在医院的标本瓶里，陆亦可最后发的微信是 “查到关键了”，再没下文；
柳父杯子里的牛奶检测出过量镇定剂，对外只说 “突发心梗”；
陈岩石退休那年，办公室的窗玻璃被人用石头砸了三个洞，至今没抓到人。
这些事像根刺，扎在汉东的肉里二十年，终于等到了这本能拔刺的账。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屏幕亮起匿名消息：
【专机申请驳回，理由：军事管制区临时演练】。
号码归属地是民航总局内部专线，祁天佑盯着 “军事管制区” 几个字，指腹在屏幕上蹭了蹭 ，
这理由太巧，巧得像有人故意递来的台阶，可他清楚，赵立春不会走台阶，只会跳窗户。
他抬腕看表，九点四十七分。
赵立春原定十一点起飞，坐的是湾流 G550，注册在第三方融资租赁公司名下，实际控制人是他妻弟。
走程序拦不住：人没立案，飞机有备案，航线也合法，硬截就是越界。
但他可以设卡。
祁天佑拨通孙连城的电话，响两声就通了，听筒里传来刚吞过速效救心丸的沙哑：
“祁…… 祁主任？这时候打电话，是有急事？”
“光明区交警支队，立刻启动机场高速危化品车辆检查预案，” 祁天佑的声音平得像在念文件，指尖却轻轻敲了敲公文包，
“重点查三辆加长礼宾车，车牌尾号 886、669、992，全登记在赵氏旗下的物业公司名下。”
“现、现在？” 孙连城的声音抖得更明显，
“赵家那边要是问起来…… 我怎么说？”
“十分钟内到位。” 祁天佑顿了顿，语气里添了点冷意，
“就说接到匿名举报，有企业违规运输含苯溶剂，市局督办的。你只负责查车，其他的不用管。”
他知道孙连城怕。这人办公室墙上挂着 “难得糊涂” 的匾额，口袋里常年揣着速效救心丸，能在赵家的眼皮底下撑到现在，全靠装傻充愣。
可今天不能装了，赵家想跑，总得有人站出来堵。
电话挂断后，祁天佑找了个没人的楼梯间，打开加密通道。账本扫描件正缓慢上传，
他盯着屏幕上的文件名【1988 环保特批利益链证据包_v3】，把 “v3” 改成了 “终版”，
前面两次修改，是删去了无关人员的信息，这次，该留的都留了。正文只写了一句：“链条闭合，请指示下一步处置方案。”
发送成功的瞬间，系统弹出提示：预计审核响应时间 45 分钟。他把手机揣进内兜，指尖碰到里面的翡翠扳指 ， 那枚戒指磨得光滑，是父亲去世前塞给他的，
说 “祁家的人，手里得有分量，心里得有准头”。
祁天佑往地下停车场走，电梯下行的失重感里，他右手小指轻轻一转，扳指从指根滑到掌心。
以前总觉得这 “掌权戒” 沉，现在倒觉得刚好， 权力不是戴在手上好看的，是该在这种时候，稳稳托住该托的事。
车库的灯管忽明忽暗，机油味混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黑色奥迪 A6 停在 c 区第七柱旁，引擎没熄，排气管的颤动透过地面传到鞋底，像一颗没跳稳的心脏。
老李从驾驶座探出头，没说话，只递过来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这人跟着他五年，从不多问，只在该递水的时候递水，该开车的时候开车。
祁天佑拉开后门，正要上车，手机又震了。来电显示是 “未知号码”。
他接通，没说话。
“你动作很快。”
电话那头的声音裹着电流的杂音，却依旧辨得出是赵立春，低沉，带着常年掌权的压迫感，听不出半分慌乱，倒像在跟下属谈工作，“比我预想的快。”
祁天佑坐进车里，关上门，把窗外的雨声隔绝在外。
“我不是冲您个人来的，”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车窗上的雨痕，语速稳得没一丝起伏，
“是冲您坏的规矩。汉东的规矩，不是给谁开的后门。”
“规矩？” 赵立春笑了一声，那笑声冷得像冰，“你以为你现在做的事，就不破规矩？”
“我每一步都有依据。”
祁天佑的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
“您儿子雇凶杀人，侄子伪造证据，兄弟贪腐百亿，这些都是查实的事实。我只是把事实摆出来而已。”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多了点阴恻恻的意味：
“你知道京州有句老话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祁天佑的嘴角轻轻动了动，声音里添了点冷意：
“您当初伸手拿那笔钱、批那份文的时候，就该想到， 这账不是记在纸上，是记在人的心里。早晚有人会回来算。”
他不等赵立春再说什么，直接挂断电话，把手机反扣在腿上。
“去茶室。” 祁天佑对老李说。
雨刷还在左右摆动，把窗外的雨幕扫成一片模糊的白。
车子行到主路岔口，红灯亮了。
右边是市委大院的方向，路灯亮得刺眼；
左边通往城郊茶室，树影重重，隐在雨里。老李踩下刹车，从后视镜看他，等他开口。
祁天佑抬起手，食指在膝盖上轻轻点了两下，这是他们约定的 “走左边” 的信号，以前是避开堵车，现在是避开该避开的人。
绿灯亮起时，老李没多问，方向盘向左打满。
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道细小的水花，车子稳稳地扎进左边的黑暗里。
后座的公文包里，密封袋微微鼓起，蓝皮账本的复印件静静躺着，最后一页那行手写签名，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还在渗着深蓝色的墨。
祁天佑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已经落向了远方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