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堡的夯土声和作坊的敲打声刚规律了没几日，堡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赵忠登上箭楼一看，眉头瞬间皱紧——来的不是流寇，是一队穿着破烂甲胄的士兵，约莫三四十人，骑着瘦骨嶙峋的马，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汉子，穿着件沾满油污的千户袍，正勒马在护城河边嚷嚷。
“刘江何在？让他出来接旨！”那汉子嗓门不小，语气里带着一股官老爷的倨傲，哪怕坐骑腿都在打颤，架子却摆得十足。
刘江闻讯上了箭楼，隔着护城河打量那人。甲胄是明军制式，却破了好几个洞；袍服是千户品级，却脏得发亮；身后的士兵更惨，有的没戴头盔，有的手里握着锈刀，一个个面黄肌瘦，看着比流民强不了多少。
“阁下是？”刘江扬声问道。
“放肆！”那汉子一拍马鞍，怒喝道，“本千总周奎！奉巡抚大人令，巡查地方，征调粮饷！你这堡主，见了朝廷命官，竟敢在墙头上回话？还不速速开门！”
周奎？刘江心里咯噔一下。他听过这个名字——据说原是清源城守将麾下的千总，城破时带着残兵逃了，没想到竟跑到这儿来了。说是“征调粮饷”，看这架势，怕不是来勒索的。
“周千总远道而来，辛苦了。”刘江没开门，语气却放缓了些，“只是近日刚击退流寇，堡内人心惶惶，不便轻易开门。千总若有公文，可先让人递过来，刘某看过便知。”
周奎哪有什么公文？他不过是听说“铁壁刘家堡”击退了王老虎，料定这里有粮，才带着残兵跑来碰运气。见刘江不肯开门，他脸色更沉：“放肆！朝廷征调，还要什么公文？本千总亲眼所见，你这堡墙坚固，粮草定然充足！流寇刚退，正该向朝廷输粮助饷，难道你想抗命？”
“抗命”两个字，他咬得极重，眼神里带着威胁。身后的残兵也跟着起哄：“开门！快开门！不然踏平你这破堡！”
墙头上的护卫顿时握紧了武器，赵忠低声道：“少爷，这伙人看着就是溃兵，没什么战力，要不要……”
刘江摇摇头。他不怕这三四十个残兵，怕的是“朝廷命官”这四个字。乱世里，名义有时候比实力更顶用——若真杀了周奎，传出去说刘家堡杀朝廷命官，难保不会引来其他官军或乡绅的敌视。
“千总息怒。”刘江扬声道，“并非刘某抗命，实在是堡内困难。击退流寇时，护卫战死十五人，流民死七人，粮食消耗殆尽，如今只剩不到八十石，要养四百多口人，撑不了十日。千总若不信，可派人隔墙看看堡内粮仓，绝非刘某吝啬。”
他故意把伤亡和存粮说得具体，就是要让周奎知道，这里不是肥羊，而是刚啃过硬骨头的穷地方。
周奎哪肯信？他斜着眼打量堡墙：“少装蒜！没粮能守住流寇猛攻？本千总也不为难你，拿五十石粮、二百两银子出来，再让几个工匠跟我走，这事就了了。”
五十石粮？相当于堡内存粮的一多半！刘江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难色：“千总，五十石实在拿不出。这样，刘某凑十石粮、三十两银子，略表心意，还请千总体谅。”
“十石？三十两？”周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拍大腿，“刘江！你打发叫花子呢？告诉你，今天这粮和银子，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本千总就以‘通匪抗命’论处，带着弟兄们攻进去！”
他说着，竟真让士兵解下马鞍旁的短弓，对着墙头虚张声势。
赵忠眼神一厉，就要下令放箭，被刘江按住。刘江盯着周奎，缓缓道：“千总若真要动手，刘某也只能奉陪。只是堡内虽穷，护卫却有百人，墙高沟深，火箭火罐俱全——千总带的弟兄，怕是讨不到好。”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何况，流寇刚退，千总不剿匪，反倒来勒索抗寇的百姓，这事传出去，巡抚大人知道了，会怎么看？”
这话戳中了周奎的软肋。他本就是溃兵，哪敢真跟刘家堡硬拼？更怕“勒索抗寇百姓”的名声传出去，真被巡抚追责。可就这么走了，又不甘心——他带的弟兄快断粮了，再找不到吃的，就得散伙。
“你……”周奎噎了一下，眼珠一转，换了个说法，“既然你这堡防坚固，本千总便‘协防’此地！我带着弟兄留下，帮你守堡，粮饷你出——这总合理吧？”
他想的是先赖下来，等摸清堡内虚实，再找机会夺权。
刘江心里门儿清，这“协防”就是想占山为王。他笑了笑：“多谢千总好意。只是堡内狭小，实在容不下太多人。况且护卫队训练有素，守堡足矣，不敢劳烦千总。”
“你敢拒我？！”周奎彻底恼了，却又不敢真动手，只能放狠话，“好！好得很！刘江，你给本千总等着！等我回禀巡抚大人，定要你好看！”
他撂下狠话，却不敢久留，狠狠瞪了眼墙头，带着残兵骂骂咧咧地走了，走时还不忘放话：“三日内，我再来！若还拿不出粮饷，休怪本千总不客气！”
看着周奎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赵忠啐了口唾沫：“什么玩意儿！溃兵还摆官架子，纯粹是来勒索的！”
刘江没说话，眉头紧锁。周奎虽走了，却留下个麻烦——他知道了刘家堡的位置，也知道这里能守住流寇，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三日内再来，说不定会带更多人，或者联合其他溃兵，甚至造谣生事。
“赵大哥，”刘江转身道，“加派暗哨，盯着周奎的去向，看他往哪走，有没有勾结其他人。”
“是。”
“王木匠，”刘江又对下面喊道，“把抛石机推到东侧墙根，火箭和火罐再清点一遍，做好准备——周奎若真敢带人来，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明白！”
堡内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刚送走流寇，又迎来官府败类，乱世里的安稳，果然是片刻的奢侈品。
刘江站在箭楼，望着周奎消失的方向，心里清楚：对付周奎，不能硬拼，也不能退让。硬拼会落个“抗命”的名声，退让则会被无休止地勒索，甚至被吞并。
他得想个法子——既不能让周奎占到便宜，又不能彻底撕破脸，最好能让他知难而退，不敢再来。
只是，这法子，该怎么想？
秋风掠过墙头，带着一丝凉意。刘江握紧了腰间的刀，眼神渐渐坚定。不管是流寇还是败兵，想打刘家堡的主意，都得先问问他手里的刀，问问墙头上的火箭和火罐，问问那台刚造好的抛石机答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