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林婉儿果然成了“清韵斋”的常客。她不再每次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有时只是去坐坐，看看新到的货品，与那沉默寡言的老店主闲聊几句。她不再刻意卖弄学识，而是真正表现出对文房四宝和乐器制作的兴趣，会问一些关于纸张纹理、墨锭成分、乐器选材的问题。她发现，这老店主虽然脾气古怪，但一谈到他擅长的领域，话便会多起来，眼神也会变得专注而明亮。
林婉儿凭借其过人的记忆力和在京城积累的见识，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提出一些内行的问题，渐渐赢得了老者的一丝认可。虽然对方依旧称呼她为“姑娘”，但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偶尔甚至会主动向她展示一些新得的珍稀材料，或是讲解某种古老乐器的修复工艺。
林婉儿耐心地经营着与“清韵斋”的关系，如同培育一株珍贵的植物。她知道，这里不仅是未来“偶遇”苏小小的最佳地点，更可能成为她了解苏小小那个“精神世界”的一个窗口。
与此同时，她在钱塘女眷中的声望也与日俱增。通过周夫人等人的引荐，她接触到了更多钱塘的世家圈子。她甚至凭借其出色的书画鉴赏能力（这得益于她从小在相府耳濡目染），在一次小型的书画鉴赏会上，精准地点评了一幅前朝画作的精妙之处，赢得了在场几位老学究的颔首，消息传开，连带着她“才女”的名声也更响亮了。
这一切，她都做得滴水不漏，完美地维持着她“家世显赫、才貌双全、性情温婉”的公众形象。没有人知道，她每参加一次宴会，每与一位夫人小姐交谈，都在脑海中不断更新着关于钱塘人际关系、势力分布，尤其是与苏小小相关的一切信息的地图。
她了解到，苏小小与几位真正的清流名士，如梅溪散人、栖霞先生交往甚密，这让她心中忌惮更深。她也得知，阮郁似乎也曾向梅溪散人打听过苏小小，这更让她坚定了要尽快行动的决心。
时机，在她耐心等待了十余日后，终于来临。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林婉儿算着日子，觉得“冰蚕弦”或许快要制好了，便再次来到“清韵斋”。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 “杏子黄地缠枝玉兰暗纹的软缎襦裙” ，颜色娇嫩明亮，在这阴沉天气里十分醒目，衬得她人比花娇，却又因玉兰纹样而带了几分清雅。她正在店内欣赏一方新到的歙砚，与老店主讨论着砚台上的眉子纹，店门外的风铃轻轻响动。
一个身影，抱着用青布包裹的琵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半旧的浅青色衣裙，未施粉黛，乌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面容清丽，眉眼间带着一种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沉静与专注。正是苏小小。
林婉儿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她仿佛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依旧专注地与店主谈论着歙砚，声音温和，言辞内行。
苏小小进店后，先是向老店主微微颔首致意，目光扫过林婉儿时，似乎停顿了极短的一瞬，随即也若无其事地移开，径直走向内室悬挂乐器的地方。她显然是来寻老店主调试琵琶弦的。
老店主见到苏小小，那古板的脸上的线条似乎都柔和了些许，他对林婉儿说了声“姑娘稍候”，便向苏小小走去。
林婉儿站在原地，手中摩挲着那方歙砚，耳中却清晰地听着内室的动静。
“苏娘子来了。”老店主的声音。
“烦请老先生看看这弦，近来音色似乎有些滞涩。”苏小小的声音清冷平静。
“嗯……是到了时候了。正好，前次与你说的那批丝线到了，比以往的更韧三分，可要换上试试？”
“有劳老先生。”
听着内室传来调试乐器的细微声响，以及老店主与苏小小之间那种熟稔而专业的、外人难以插足的交流，林婉儿心中那股混杂着嫉妒与好胜心的火焰再次升腾起来。但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略显好奇的微笑。
过了一会儿，老店主似乎调试完毕，走了出来。林婉儿这才仿佛刚刚发现苏小小一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之色，转过身，声音清脆而友好地招呼道：“苏姐姐？真巧，竟在这里遇上了！”
苏小小闻声，抱着已然调试好的琵琶，从内室走出。她看到林婉儿，神色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平静无波，只微微颔首：“林小姐。”
林婉儿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她的疏离，笑容甜美地走上前：“我一直想来这‘清韵斋’逛逛，听说这里的文房和乐器都是顶好的。方才正与老板请教这歙砚的妙处呢，不想就遇到了姐姐。姐姐也是来挑选乐器吗？”她目光落在苏小小怀中的琵琶上，语气充满了天真与好奇。
苏小小淡淡道：“只是来调试一下旧物。”她似乎不欲多言，对老店主道了声谢，便欲离开。
林婉儿岂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她立刻接口道：“苏姐姐且慢！我前几日偶得一副古谱，其中有些指法看不太明白，一直想找机会向姐姐请教。今日既然有缘相遇，不知姐姐可否拨冗指点一二？”她说着，从随身携带的绣囊中取出一卷看起来颇为古旧的琴谱（这是她早已准备好的道具），眼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她选择在“清韵斋”提出请教，既是彰显自己同样“懂行”，也是将苏小小置于一个难以在行家面前断然拒绝的境地。若苏小小拒绝，便显得倨傲；若答应，则正中她下怀。
苏小小看了看那卷琴谱，又看了看林婉儿那看似纯良无害的脸，沉默了片刻。就在林婉儿以为她要拒绝时，她却开口道：“请教不敢当。林小姐若有疑问，不妨直言。”
她没有答应现场指点，但也没有完全拒绝。林婉儿心中冷笑，果然谨慎。但她早有准备，立刻指出了琴谱上一处较为生僻的轮指技法，询问其要领。
苏小小闻言，略微沉吟，便简洁地解释了几句，虽言语不多，却切中要害，显露出深厚的音律功底。连一旁的老店主都微微颔首。
林婉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道谢：“原来如此！多谢苏姐姐点拨，真是茅塞顿开！姐姐果然名不虚传！”她将钦佩与感激表现得淋漓尽致，随即又似不经意地叹道，“唉，只可惜我资质愚钝，虽有心想学好音律，却总不得其法。不像姐姐，心无旁骛，又有诸位名师指点，方能臻此化境。真是令人羡慕。”
她这话，明着是羡慕，暗里却点出了苏小小“心无旁骛”（暗示其不需为生计俗务烦心，实则暗讽其无所依仗）和“有名师指点”（暗示其机遇，而非纯粹天赋），言语间的机锋，藏于甜美的赞叹之下。
苏小小抬眸，清澈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婉儿，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她没有接林婉儿的话，只淡淡道：“林小姐过誉。音律之道，贵在持之以恒。若无事，小小先行一步。”
说完，她再次向老店主微微颔首，抱着琵琶，转身离开了“清韵斋”，自始至终，从容淡定，未因林婉儿的任何话语而起丝毫波澜。
看着苏小小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林婉儿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指尖悄然收紧。这一次短暂的正面交锋，她看似主动，言语热情，姿态谦卑，却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根本不接招，那种浑然天成的沉静与疏离，反而更衬得她的所有精心算计，都有些落了下乘。
然而，林婉儿并未气馁。她深知，这只是开始。苏小小，我们来日方长。她转头看向老店主，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甜美的笑容：“老板，我那‘冰蚕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