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晨起时阶前已见薄霜。这日,是陈老先生前来授课的日子。我早早起了,将书房临窗的书案又细细擦拭过一遍,确保端砚、青玉镇纸、素白笔洗都摆在惯常的位置。推开支摘窗,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霜后特有的凛冽气息。
陈老先生依旧是那身半旧青布长衫,肘部的同色补丁针脚细密,洗得发白却洁净异常。他负手而来,步履略显蹒跚,山羊胡上似乎也沾染了几分秋寒。
“先生安好。”我上前行礼,接过他手中装着书卷的布囊。
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书案,见笔墨纸砚井然,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落座后,他并未急于开讲,而是先考校了我近日的功课,问及对《诗经》中几首雅颂的理解,又让我背诵了一段《孟子》。
我一一答了,自觉近来未曾懈怠。陈老先生静静听着,枯瘦的手指偶尔捋过胡须,待我言毕,他沉吟片刻,方道:“记诵无误,理解亦算中肯。然学问之道,贵在知人论世,通达变化。”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近日城中米价,你可曾留意?”
我微微一愣,不知先生为何忽问此事,略一思忖,据实以告:“弟子前日随贾姨去市集,听闻粳米似比上月微涨了数文,邻里间亦有议论。”
陈老先生那总是显得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竟微微亮了一下,他缓缓道:“不错,能留意及此,便不算死读书。米价虽微,却关乎民生根本。钱塘乃漕运枢纽,天下粮仓。今岁各地奏报皆称风调雨顺,乃丰年之象。然此间米价却不跌反涨,虽幅度尚微,已显蹊跷。”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穿透了书斋的墙壁,望向不可见的远方,“《管子》有云,‘观其粮食,而饥饱之国可知’。此等反常之象,或源于仓场管理或有疏漏,或源于转运途中耗损异常,甚或……有其更深层之缘由。中枢非是聋瞽,若此类消息传入京师,必会引人注目,遣人暗查,亦未可知。”
他并未提及任何具体人物,只从现象出发,推论出朝廷可能会有动作。我心中凛然,肃容道:“先生之意是……这平静之下,或有波澜?”
先生微微颔首:“读圣贤书,所求为何?并非仅仅涵养自身,更要学会由一叶而知秋,由微尘而见大千。能于寻常市井变动中,窥见可能关乎国计民生之脉络,方不负所学。”他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转而取出一卷《春秋》注疏,开始了今日的正式讲授。
他讲学依旧言简意赅,却字字珠玑,于微言中发掘大义。讲到某处关于礼崩乐坏的记载时,他忽然停下,看着我:“礼之根本,在于序,亦在于和。若外在之序与内心之和不能相谐,则礼便成了空壳。小小,你近来于音律之道颇有进益,可知这‘和’字,在乐理之中,又是何等境界?”
我思索着范先生与秋先生的教导,谨慎答道:“乐理之和,非指声音全然相同,乃是高低、疾徐、清浊诸音,各安其位,相辅相成,方能构成和谐之乐章。若强求一律,则乐死矣。”
陈老先生闻言,那严肃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颔首道:“善。由此及彼,世间万事,莫不如此。治国、齐家、修身,乃至与友人相交,皆需求一个‘和’字,然此‘和’,是动态之平衡,是差异中之共存,而非泯灭个性之混同。”
这一堂课,陈老先生似乎格外注重引导我将书本学问与身边世事、自身体悟联系起来。我凝神听着,只觉原本有些隔阂的古奥经义,此刻仿佛活了过来,与窗外的秋日天空、市集的米价涨落、指尖流淌的乐音隐隐贯通。
课毕,送先生至院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院中那棵叶子已黄了大半的枇杷树,忽然道:“秋日肃杀,亦是收获之季。学问如农事,春生夏长,至秋方见积淀。你近来……沉稳了不少,很好。”说罢,不再多言,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佝偻着背影,慢慢消失在巷口。
我站在门口,回味着先生今日的话语。他并未言明任何具体之事,但那关于米价反常与朝廷可能反应的推论,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思绪。我隐约感觉到,在这座看似平静的钱塘城下,或许正潜藏着某种我所不了解的暗流。这感觉并非源于知晓了什么秘密,而是源于一种对周遭环境更敏锐的感知。至于这暗流具体为何,由谁引动,于我而言,仍是一片迷雾,也无需去探寻。
(阮郁视角)
驿馆书房内,阮郁听完玄墨的密报,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调查已触及一些关键环节,但对方显然也有所警觉,行动愈发谨慎。
“让我们的人撤回来,暂停一切明面上的查访。”阮郁声音低沉,“接下来,只看,只听,不动。”
“是。”玄墨应道,“公子,表小姐那边……”
阮郁眉头微蹙:“不必分心。她若问起,只说我在研读地方志,熟悉风土。”他将一切与漕运相关的痕迹都隐藏起来,在外人看来,他这位相府公子,不过是在钱塘悠闲度日,偶尔翻翻古籍,逛逛山水而已。真正的棋局,只在最隐秘处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