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陵的硝烟尚未散尽，血沃的原野上，晋军的铁骑已化作追击的狂飙。楚军彻底崩溃，旌旗委地，甲胄丢弃，败兵如决堤的浊流，向着西南方亡命奔逃，将广袤的颍汝平原践踏得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绝望的尘埃。晋军将士挟大胜之威，战意如虹，马蹄踏碎楚人的尊严，刀锋收割着溃逃的生命，誓要将楚王与他的残兵败将彻底碾碎于南逃路上。
周鸣随中军主力行进在追击洪流之中。他拒绝了车乘，坚持策马，冰冷的眼眸扫过沿途倒毙的楚卒尸体、遗弃的辎重、燃烧的村落，脸上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快意，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寂。算力带来了胜利，也带来了如山尸骸。他袖中的算筹冰冷依旧，却仿佛带着洗不净的血腥气。
前方，斥候飞骑来报，烟尘满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元帅！前方三十里，汝水！楚将工尹襄率残部据北岸断后！其…其竟在疯狂掘堤！似欲决汝水阻我追兵！”
“掘堤？” 栾书勒住战马，浓眉紧锁，望向西南方。天际，已隐约可见汝水蜿蜒的银线，更远处，层云低垂，闷雷滚动，预示着一场夏末的暴雨。“哼！困兽之斗！传令前锋，加速！务必在其决堤前，将其碾碎于汝水之滨！”
“元帅且慢！”周鸣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他猛地翻身下马，几步冲到道旁一处稍高的土丘上，不顾泥泞，俯身抓起一把河岸附近的湿润泥土，在指间捻搓。又快步走到一处低洼水塘边，目测水流速度，观察水面漂浮物的流向。最后，他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投向汝水方向，更投向东南方那翻滚着铅灰色怒涛的天际。
“此非寻常掘堤！”周鸣的声音穿透了追击的喧嚣，“观此土，乃汝水北岸特有之粉砂质河滩土，结构松散，遇水极易崩解！观此塘水流速，因上游暴雨（东南云象为证），汝水水位必已暴涨！工尹襄选此土质、此时机掘堤，绝非临时起意！其意，非阻我于一时，乃欲借天时地利，以滔天洪峰，尽淹我数万追兵于河滩洼地！此乃绝户之计！”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东南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云层，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撼动大地的闷雷！豆大的雨点开始噼啪砸落，瞬间连成一片灰蒙蒙的雨幕。风势骤起，裹挟着河水的腥气和雨水的冰凉，扑面而来！
“先生！那…那该如何是好？” 中军司马声音发紧。若真如周鸣所言，数万晋军精锐追入汝水北岸低洼河滩，突遇洪峰…后果不堪设想！
“算！算它何时来！算它如何来！算它…何处可避！”周鸣的声音在风雨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天地争命的决绝。他猛地抽出素帛与炭笔，就着亲兵撑起的皮盾遮挡风雨，开始了争分夺秒的推演。
流体之“形”：溃口杀机
“速报！”周鸣语速快如连珠，“工尹襄掘堤处，堤坝大致高度！目测缺口宽度！汝水当前水面距堤顶距离！河床坡度几何？两岸地形高下！”
幸存的斥候与熟悉地形的向导连滚带爬上前，凭借记忆和目测，报出关键数据。周鸣的炭笔在素帛上飞速勾勒汝水河道简图，标注数据。
“堤高约三丈（约7米）。”
“缺口初开，宽约五丈（约12米），然土质松散，洪水冲击下必急速扩大！模型预估，一刻钟内可扩至…二十丈（约48米）！”
“当前水位距堤顶不足一丈（约2.3米），上游暴雨汇流，水位仍在暴涨！推演一刻钟后，水位将平堤！届时…”
“河床坡度：北岸缓，南岸陡！故洪水出缺口，必如困龙脱枷，主要冲力直扑北岸低洼之地！此乃我大军追击必经之河滩！”
炭笔在代表缺口的标记处狠狠一顿，画出一道急速扩张、直指晋军所在洼地的粗大箭头！“洪峰演进之速，首重‘水头’（势能）与‘流量’！” 周鸣心中默念流体动力学简化公式：流速 ≈ √(2gΔh) （g为重力，Δh为水位落差）。他快速心算：
初始水头Δh?：水位平堤瞬间，Δh ≈ 堤高3丈 ≈ 7米。流速V? ≈ √(2*9.8*7) ≈ 11.7 m\/s。
溃口扩大后：缺口宽，阻力减，流量剧增！洪峰前锋（溃波）速度更快，预估可达15 m\/s以上！
演进时间：关键！距掘堤处至我前锋所在低洼河滩约十五里（约7.5公里）。溃波平均速度取13 m\/s (约47 km\/h)…
结论：自堤溃至洪峰前锋抵达我前锋所在洼地，仅需… 约一刻半钟（22.5分钟）！ 若计入上游洪水持续汇入，后续洪峰将连绵不绝，淹没时间将长达数个时辰！
这个冰冷的时间，如同悬顶的利剑！
高地之“数”：生路几何
“避险！唯有登高！”周鸣的炭笔急速扫过素帛上的地形简图，目光锁定汝水北岸几处丘陵高地，“甲丘（距河滩最近，高约十五丈），乙丘（稍远，高二十丈），丙丘（最远，高二十五丈）！三丘容量几何？容我万人否？”
他运用简易几何与统计：
甲丘： 呈馒头状，顶部平坦区域估算半径约五十步（约70米）。面积 ≈ π*(70)^2 ≈ 15,400 平方米。人均避险需至少1平方米（极度拥挤），理论容人 ≈ 15,400。然坡陡，边缘危险，有效容量打七折 ≈ 10,780人。
乙丘： 顶部略平，半径约六十步（84米）。面积≈22,000平米。有效容量（打八折）≈ 17,600人。
丙丘： 山脊较长，可避险带长约三百步（420米），宽约二十步（28米）。面积≈11,760平米。有效容量（打九折）≈ 10,584人。
总计有效避险约人。
而此刻拥挤在河滩洼地及附近道路的晋军追击部队，远超四万！且尚有大量部队在后方未至！
“容量不足！”周鸣的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必然有人…要被洪水吞噬！
“传令！”周鸣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不容置疑，“放弃一切辎重！全军！即刻向高地疏散！序列如下：”
“一、距甲丘最近之左军前锋、中军轻车部，即刻登甲丘！”
“二、中军主力、弩兵大部，登容量最大之乙丘！”
“三、右军及后续部队，速登丙丘！”
“四、行动务必迅疾！相互扶持！老弱伤兵优先登顶！违令抢道者，斩！”
“五、登丘后，严守高地边缘！防拥挤踩踏！防楚军残部冷箭！”
命令通过旗号迅速传达，但在风雨交加、人喊马嘶的混乱河滩上，效果大打折扣！恐慌如同野火般蔓延，士兵们看到上游堤坝处腾起的烟尘（那是决堤的征兆），听到越来越近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低沉轰鸣（洪水奔涌之声），彻底陷入了混乱！人群像无头苍蝇般涌向各个丘陵，道路瞬间堵塞，踩踏惨剧随时可能发生！
鼓语“密码”：数救万人
“不行！太乱了！旗号看不到了！” 中军司马急得双目赤红。
周鸣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中军阵列中那十几面巨大的战鼓！一个大胆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现！
“击鼓！”周鸣厉喝，“以鼓为语！传我‘数’令！”
他一把夺过鼓槌，跳上指挥车，面对那面最大的“王鼓”。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双臂挥动鼓槌，敲击出节奏！
咚！咚！咚—咚！咚！ （三短两长，代表“甲”）
紧接着，一阵密集如雨点般的快鼓：咚！咚！咚！咚！咚！咚！ （六响，代表“六”成容量已满）
稍停，又是三短两长（甲），然后快鼓七响（七成满）… 如此反复！
“这是何意？” 下方军官茫然。
“是先生！先生在用鼓点数指引！” 一名曾参与过沙盘推演、对周鸣数据敏感的年轻裨将猛然醒悟，“‘三短两长’是甲丘！后面快鼓点数，是甲丘剩余容量成数！六响就是还剩六成容量可上人！七响就是七成！”
仿佛点亮了一盏灯！混乱中，对数字敏感的军官和士兵瞬间明白了这独特的“鼓语密码”！这比任何旗号、口令都更清晰、更直接、更穿透风雨！
“甲丘！快鼓六响！还能上六千人！左军前锋的跟我来！” 有军官嘶吼。
“乙丘鼓语是两短三长！快鼓八响！容量大！中军的去乙丘！” 另一处响起呼应。
“丙丘！一短四长！快鼓九响！右军速去！”
鼓点如同精准的导航信标，穿透风雨和混乱，将生存的希望与冷酷的容量限制，清晰地传达给每一个陷入恐慌的士兵。人群的流向瞬间变得有序！士兵们不再盲目拥挤，而是依据鼓点指引，奔向尚有容量的高地！堵塞的道路被强行疏通，踩踏被有效遏制！效率提升了何止数倍！
就在最后一批士兵在鼓点催促下，手脚并用地爬上泥泞的丘顶时——
轰隆隆隆——！！！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上游传来！盖过了所有的雷声、风雨声、人喊马嘶！
汝水北岸的堤坝，在工尹襄疯狂的挖掘和暴涨洪水的持续冲击下，终于彻底崩塌！一道浑浊的、裹挟着断木、牲畜尸体、甚至整棵大树的黄色巨墙，如同挣脱束缚的洪荒巨兽，以毁灭一切的姿态，从决口处喷涌而出！它以远超周鸣预估的狂暴速度，横扫北岸河滩！
刚才晋军还拥挤喧嚣的河滩洼地，瞬间化为一片泽国！洪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上涨，吞噬着来不及带走的战车、帐篷、旌旗…低洼处的楚军溃兵和少量落后的晋军士卒，只来得及发出几声短促的惨嚎，便被无情的浊浪吞没卷走！洪水冲击着丘陵的基部，溅起浑浊的浪花，却再也无法威胁到丘顶的晋军。
丘顶上，一片死寂。数万晋军将士，如同泥塑木雕般站着，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呆滞地望着脚下那片瞬间化作死亡之海的汪洋。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们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风雨中交织。
“呜…呜呜呜…”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死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丘陵另一侧的低洼处，一群同样被洪水逼上附近小坡、侥幸逃生的楚军溃兵，正跪在泥泞中，朝着晋军所在的山丘方向，拼命地磕头。他们大多丢盔弃甲，浑身泥水，脸上混杂着恐惧、绝望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
一个年老的楚国军士，脸上刻满风霜，此刻却涕泪横流，他指着晋军丘顶上那个独立于风雨中、青衫已被淋透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
“神人！是算师！是晋国算师！他…他算准了洪水！救了他们的人…也…也无意中救了我们这些溃兵败卒啊！算师不屠败卒…真神人也！神人啊——！”
他的哭喊如同投入静水的巨石，在幸存的楚俘中激起一片悲声。越来越多的楚卒跪倒在地，朝着周鸣的方向，朝着那些接纳了他们、并未在洪水中对他们落井下石的晋军丘顶，发出劫后余生、混杂着复杂情绪的嚎啕与叩拜。
雨水顺着周鸣的脸颊滑落，冰冷刺骨。他听着脚下洪水的咆哮，听着楚俘那“神人”的哭喊，看着丘顶上一张张惊魂未定、望向自己时充满敬畏与感激的晋军面孔，又望向雨幕中那一片被洪水彻底隔绝、暂时无法追击的南方——楚王和工尹襄残部逃亡的方向。
袖中的算筹依旧冰冷。他算准了洪水的到来，算准了生路的方向，甚至无意中“算”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给那些溃败的敌人。然而，这场洪水，究竟是阻敌的天堑，还是下一次血腥追击的序幕？算力能救人于水火，可能否…真正止息这无休的干戈？
他缓缓闭上眼，风雨声中，楚俘的哭喊与洪水的咆哮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