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近百名被救百姓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山林的褶皱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沙漠，前途未卜。李寻和秦艽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山风将衣袍吹得冰凉。
“我们……算是救了他们吗？”秦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救出奴隶营，是侠义；但将其推向另一条可能同样绝望的道路，这算是什么？
李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山峦，看到了更遥远的、血色弥漫的大地。“我们做了当下能做的事。但结局，并非我们能掌控。”
两人继续北上的旅程，心情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数日后，他们途经一个曾经路过、给予过那些百姓指引的小型汉人据点时，特意前去探看。
然而，看到的却是一片刚刚被焚毁不久的废墟。焦黑的木料还在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焦糊味。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散落在废墟周围，看衣着，正是前几日他们解救出的部分百姓！从现场痕迹看，他们似乎没能逃远，在这里短暂停留时，遭遇了胡人游骑的袭击。
秦艽猛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李寻蹲下身，仔细检查着现场，手指拂过地面上已经发黑的血迹，身体微微颤抖。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救下了他们，却又亲手将他们送入了死地？或者说，无论他救与不救，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死亡都是他们绝大多数人注定的归宿？
救赎的局限，循环的悲剧。 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他的灵魂上。
离开那片废墟，李寻变得异常沉默。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遇到落单的流民便会主动上前询问或帮助，只是远远地看着，目光深邃而冰冷。秦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那是一种心被反复撕裂后，产生的某种麻木与疏离。
“寻哥哥……”秦艽有些担忧地唤道。
李寻望着远处地平线上盘旋的秃鹫，缓缓道：“莺子，你说，我们一路行来，救了几人？又见死了几人？”
秦艽默然。
“救一人，见十人死；救十人，见百人亡。”李寻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个人的力量，在这滚滚而来的时代车轮面前，如同螳臂当车，可笑，又可悲。我当初离开隐谷，想要寻道济世，如今看来，这‘济世’二字，何其沉重，何其……虚无。”
他想起了在张氏汉寨，面对资源困境时的无奈；想起了那些被迫南迁者的背影；想起了眼前这片刚刚发生的、血淋淋的“循环”。每一次他试图做点什么，最终似乎都只是让悲剧换了一种形式上演。
接下来的旅程，成为了李寻和秦艽见证北地全方位苦难的炼狱之行。他们刻意避开大的城镇和交通要道，深入荒村野岭，看到的却是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
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沟里，l李寻再次睹了人性在饥饿面前最彻底的崩塌。两户人家，为了延续各自的血脉，在沉默而麻木的仪式感中，交换了彼此年幼的孩子……当李寻和秦艽偶然闯入时，看到的只剩下锅灶旁散落的、细小的骨骸，以及那两对父母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眼神。秦艽当场呕吐不止，李寻则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
在一个被胡人间接控制的边境集市，他们看到了公然贩卖汉民奴隶的“人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同牲口般被拴着，标价出售。买主大多是胡人贵族或部落首领，偶尔也有少数衣着光鲜的汉人商贾，前来挑选健壮的劳力或貌美的女奴。李寻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些同胞麻木或绝望的眼神，听着胡人买家肆无忌惮的评头论足和狂笑，他发现自己心中涌起的，不再是初出茅庐时的熊熊怒火，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审视的平静。是否因为懦弱不敢反抗？是否因为短视而投靠胡人？这乱世的“气数”究竟是如何运转，才会造就如此人间地狱？
他们路过一个曾经颇为繁华的县城，如今已大半沦为废墟。县学被焚，焦黑的断壁残垣间，随处可见被撕毁、践踏的书籍碎片，上面或许曾承载着圣贤之道、百家之言。一座古刹也被洗劫一空，佛像金身被剥去，只留下泥胎，僧侣不知所踪，或许已罹难，或许已还俗。文明的象征，在这暴力与混乱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李寻依然会出手帮助遇到的人，驱赶小股马匪，医治受伤的流民，分享有限的食物。但秦艽敏锐地察觉到，李寻做这些事时，眼神越来越平静，甚至可以说……淡漠。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会因为救下一个人而感到欣慰，也不再会因为目睹惨剧而轻易动容。他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一个……执行某种程序的机器。
一次，他们从一群马匪手中救下几个女子后，秦艽忍不住问道：“寻哥哥，你……你还好吗？”
李寻望着远方，沉默良久，才低声道：“莺子，我发现……我好像变了。面对这些惨剧，我思考的不再是‘他们好可怜’，‘我要帮他们’，而是‘这一切为何会发生？’、‘其背后的因果链是什么？’、‘这是否是王朝气数将尽的必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寻的是道，还是……在借着‘寻道’之名，逐渐剥离自己的人性，变成一个冷漠的、只关注规律和‘大势’的……无情之物？”
异化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他害怕自己最终找到的“道”，是一条需要以泯灭人性为代价的道路。
与此同时，在他们未曾触及的北地另一隅，关于一位白衣仗剑、清冷如仙的“冷仙子”的传说，开始悄然流传。杨敏追寻李寻的踪迹，一路北上，她所经历的苦难与李寻所见并无二致。然而，与李寻逐渐内敛、走向自我怀疑不同，这些惨象如同磨刀石，将她心中的悲愤与决绝磨砺得更加锋利。
在一次遭遇魔门外围势力、试图掳掠村庄的战斗中，她于极度愤怒与守护的信念下，剑气冲霄，竟打破了瓶颈，修为悍然突破至超凡地境！剑光过处，冰封三尺，魔徒伏诛。她白衣染血，却依旧清冷孤高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获救村民心中，“冷仙子”之名不胫而走。
她扶危济困，剑指魔邪，步伐坚定地向着北方，向着李寻可能存在的方向，继续追寻。两人的道路，一者内求于道，渐生迷茫；一者外显于行，愈发坚定，在这苍凉的北地，形成了微妙而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