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竹的睫毛在眼尾投下细碎阴影,指尖刚触到陆昭眉心那道银白纹路,意识便如坠云絮,眼前骤然绽开一片暖融融的蜜色光晕。
这里是他最深的记忆禁区。影昭的声音像浸了温酒的丝绸,从四面八方渗进识海,只有你能进去。
她低头时,双脚已踏在一片晶亮的地面上。
冰糖砌成的墙壁泛着琥珀色微光,蜜饯堆叠的屋檐下垂着糖霜做的风铃,风过时叮咚响得人心发软。
空气里浮动着焦糖混着桂花蜜的甜香,比她在荒星黑市尝过的所有甜食都要纯粹——那里的糖块总带着铁锈味,是拿辐射兽的晶核换的。
他的识海......苏晚竹伸手碰了碰墙面,冰糖触感凉而脆,却在指腹下泛起涟漪,竟藏着这样的地方?
执念所化。影昭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叹息,你看墙上。
她转头,这才发现整面墙都被透明的糖膜覆盖,膜下是流动的光影。
最醒目的一幅里,年幼的陆昭正缩在雕花檀木柜里,后背抵着冰凉的柜门,指节发白地攥着半块锦帕。
柜外传来刀剑相撞的脆响,还有女人的啜泣:昭儿别怕,娘亲在......
苏晚竹的呼吸顿住。
那孩子的眉眼与陆昭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单薄些,眼尾还泛着青,像被人掐过的痕迹。
她鬼使神差地抬手,指尖刚碰到糖膜,画面突然活了过来——
娘亲,我怕。童声带着哽咽,混着外面渐密的脚步声,他们说爹爹是反贼......
吃颗糖就不怕了。女人的声音温柔得像春夜的雨,一只素白的手从柜缝里伸进来,掌心躺着颗裹着金箔的糖。
小陆昭抽了抽鼻子,伸出沾着灰的手接住,糖块在指缝间泛着暖光,昭儿要记住,这糖比血甜,比刀硬。
那娘亲呢?孩子把糖含进嘴里,眼泪却砸在锦帕上,娘亲会和我一起吃吗?
女人的手顿了顿,指腹轻轻擦过他的眼角:娘亲的糖,早就含在昭儿嘴里了。
柜门突然被踹开的巨响惊得苏晚竹后退半步,糖膜上的画面却戛然而止。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刚才那瞬间,她竟真真切切闻到了血腥味,混着柜底霉木的气息,和记忆里荒星地窟的味道重叠在一起。
后来呢?她声音发哑,那个女人......
陆夫人。影昭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冷硬,被锦衣卫当场射杀。
陆指挥使为证清白,亲手剖开了她的胸腔。
苏晚竹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陆昭总在袖袋里揣着糖,想起他每次吃糖时眼尾极淡的软,想起他说甜的东西,能压住喉咙里的锈味时,语气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糖屋的风铃又响了,这次她听清了,那声音里混着细碎的哽咽。
她顺着声源望去,发现墙角有座极小的糖雕——是个穿着锦衣卫飞鱼服的少年,正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七颗糖。
每颗糖上都刻着名字:陆父、陆母、乳母、书童......最后一颗最小的糖,刻着。
他每年忌日都会摆这些。影昭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说是给往生的人供甜,他们就不会在阴间尝苦了。
苏晚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颗刻着的糖。
糖面突然裂开细纹,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是半块带血的金箔,和记忆里陆夫人掌心的糖一模一样。
所以他总说甜的东西能压锈味。她喃喃,喉头发紧,原来他的喉咙里,早就浸满了血锈。
糖屋的光线突然暗了暗,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苏晚竹抬头,看见糖墙的缝隙里渗出墨色雾气,像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往里钻。
影昭的声音陡然急促:影渊的侵蚀到识海了!
你快——
等等。苏晚竹打断他,伸手按住那幅小陆昭的画面,再让我看一眼。
画面重新流动起来。
小陆昭含着糖,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干净的痕迹。
他突然举起糖块,对着柜外喊:等我长大,要让所有害娘亲的人,都尝到比血更苦的滋味!
这句话撞得苏晚竹心口发疼。
她想起自己在荒星被流民按在泥里时,也是这样咬着牙发誓;想起自己躲在辐射兽巢穴里配毒时,也是这样盯着星空说我要活。
原来他们早就在不同的深渊里,活成了彼此的镜像。
晚竹!影昭的声音带着警告,再不走,你会被一起困在这里!
苏晚竹最后看了眼那座糖雕少年,转身时袖中滑出个小瓷瓶——是她用荒星抗辐射草汁调的糖霜,本打算等陆昭醒了喂他。
此刻她把瓷瓶按在糖屋中央的甜水井上,草汁混着蜜香腾起白烟,暂时封住了墨雾的裂缝。
我记住了。她对着空气说,他的糖,我来守。
意识抽离的瞬间,她听见影昭低笑:看来不用我提醒,你早有打算。
再睁眼时,陆昭的睫毛在她手背上扫过。
他的右臂还覆着晶化的银纹,却比刚才淡了些。
苏晚竹摸出袖中剩下的糖霜,轻轻抹在他唇上。
甜香漫开时,他的手指动了动,无意识地攥住她的手腕,像当年那个躲在柜子里的孩子,攥住最后一颗糖。
她低头,看见自己腕间的红绳——是陆昭前几日亲手编的,说能镇灾星。
此刻红绳下,一道极淡的暗纹正在皮肤下蠕动,像条小蛇。
苏晚竹心头一紧。
苏晚竹腕间的红绳下,暗纹如活物般游移的触感让她后颈泛起薄汗。
那暗纹的走向与陆昭眉心银痕竟有几分相似,她突然想起影昭说过影渊侵蚀——难道这红绳不是镇灾星,而是...
糖屋的甜香忽然淡了几分,她顺着蜜饯屋檐延伸的方向望去,最深处的糖墙在雾气侵蚀下裂开蛛网状细纹,露出门扉轮廓。
门身由半透明的琥珀糖浇筑,表面浮刻的影渊封印四字正渗出墨色,像被腐蚀的伤口。
晚竹。
少年陆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时,见他穿着月白中衣,发尾还沾着柜底的木屑,正是糖膜里那个躲在檀木柜中的孩子。
只是此刻他的眼尾不再泛青,眼底却凝着成年人的沉郁,右手虚虚拦在她与门之间,指尖微微发抖。
别碰它。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颤音,这是我用半条命封的茧,里面全是...全是我杀过的人、流过的血,还有那些要啃噬我识海的怪物。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会被吞噬的。
苏晚竹望着他发顶翘起的呆毛——这是陆昭成年后总被她偷偷揉乱的位置。
她伸手,指尖悬在他发间半寸处,又轻轻落下,替他理了理被柜角勾乱的衣领。
少年身体一僵,却没有躲开。
我在荒星被辐射兽咬穿大腿时,想着要是能活过今晚,就去黑市换块糖。她的拇指摩挲着他腕间尚未晶化的皮肤,那里还留着孩童的软嫩,被流民按在泥里抢晶核时,我咬着牙想,等我爬起来,要让他们连泥里的蛆虫都吃不上。她捧起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你看,我早就习惯了和怪物打交道。
少年陆昭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尾泛起薄红。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出印子,却又慢慢松开,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哑声说,那是影渊最脏的毒,是我用糖霜裹着的...噩梦。
苏晚竹从袖中摸出最后半块金箔糖。
这是她在天枢星绸缎庄特意买的,原本想等陆昭伤好后,和他分着吃。
此刻她将糖塞进少年掌心,指腹压着他蜷起的指节:我知道你害怕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糖霜上的羽毛,你怕自己心里的怪物,会咬到我。
少年的睫毛剧烈颤动。
糖块在他掌心慢慢化出蜜水,顺着指缝滴在糖晶地面,晕开小小的金色光斑。
他忽然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手背——这个动作与陆昭每次偷偷往她袖袋塞糖时的小动作如出一辙。
我娘说,糖比血甜,比刀硬。苏晚竹轻声说,现在我要告诉你,糖还能...黏住两个要往下坠的人。她抽回手,指尖抚过门上影渊封印的刻痕,墨色雾气突然如蛇信般缠上她手腕,却在触到红绳时嘶嘶退开。
少年陆昭猛地抬头。
他看见苏晚竹腕间的红绳正泛起暖光,暗纹在光中扭曲挣扎,竟渐渐淡成半透明。这红绳...他声音发颤。
是你编的。苏晚竹朝他笑,那是她在荒星从未露出的、真正柔软的笑,你说能镇灾星。
现在看来,它还能镇影渊。
少年的眼眶瞬间通红。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糖渍与她的掌心贴在一起:我数到三,我们一起推。
糖屋的风铃碎成糖屑,墨雾从四面八方涌来。
甜水井里的蜜水开始沸腾,糖雕少年的七颗糖同时裂开,露出里面封存的血珠。
两人同时用力。
封印之门发出脆响,像极了荒星雪夜里冰棱坠地的声音。
门内涌出的吸力撞得苏晚竹踉跄,却被少年陆昭牢牢拽住手腕。
她看见门内翻涌的黑雾中,漂浮着无数碎片:染血的飞鱼服、带缺口的糖块、刻着的木牌,还有成年陆昭每次吃糖时,眼尾那抹极淡的软。
晚竹!
抓紧我!少年的声音混着狂风灌进耳朵。
苏晚竹感觉识海像被撕开的锦缎,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却死死攥住他的手。
她看见少年额角渗出冷汗,眉心的银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向眼角——那是影渊侵蚀的痕迹,却在触到她指尖时,诡异地顿了顿。
意识海开始崩塌。
冰糖墙壁成片碎裂,蜜饯屋檐砸在地上,糖霜风铃的碎片割得人皮肤生疼。
苏晚竹被吸向门内的力道突然加重,她瞥见少年眼底翻涌的暗色,那是影渊要吞噬他的前兆。
陆昭!她大喊,你不是躲在柜子里的小孩了!
你是能把糖霜抹在我唇上的陆昭,是会偷偷往我药罐里加蜜的陆昭!
少年的瞳孔骤缩。
他突然低头,用牙齿撕开自己的衣袖,露出内侧绣着的并蒂莲——那是成年陆昭前几日才在她生辰时绣的。我记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是属于成年人的声线,我记得你说药太苦,要我用糖哄。
吸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苏晚竹感觉自己要被撕成碎片,却在最后一刻,被两双手同时攥住——一双手带着少年的软嫩,一双手覆着晶化的银纹。
她抬头,看见成年陆昭不知何时出现在少年身侧,两人的面容渐渐重叠,眉心的银纹却淡了三分。
一起守。成年陆昭说,声音里带着她熟悉的清冽与温柔。
封印之门彻底洞开。
现实世界中,赤瞳站在苏家祠堂的八卦阵中央。
他望着水晶球里陆昭逐渐暗淡的识海微光,指尖掐碎了最后一片星纹玉。影渊即将脱困。他对着虚空轻笑,苏晚竹,你以为能救他?
等意识海崩塌,他的命魂会被影渊吞噬,而你...他舔了舔嘴唇,会亲眼看着你的陆大人,变成最可怕的怪物。
祠堂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赤瞳皱眉转头,只见供桌上陆夫人的牌位无故倾倒,半块金箔糖从牌位下滚出,在月光下泛着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