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呈现出一种近乎醇厚的蜜色，慵懒地穿透市立图书馆那高耸的弧形玻璃穹顶，又被层层叠叠的钢铁支架切割成无数道倾斜的光束，如同舞台追光般，静静地投射在深褐色的橡木地板上，以及那一排排顶天立地、满载着人类智慧结晶的厚重书架上。空气中浮动着旧纸张、油墨与皮革装订混合而成的特殊气息，那是岁月与知识沉淀下来的，独一无二的“书卷香”。这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偶尔，只有书页被轻柔翻动的沙沙声，或是远处角落里某人极力压抑的轻咳声，才短暂地打破这片近乎神圣的宁静。
苏念跟在陆时砚身后，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知识的圣殿，也怕惊扰了身前那个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男人。她怀里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包，以及一个他特意叮嘱她带来的、装着温开水的保温杯。陆时砚熟门熟路地引着她穿过一排排密集的书架，最终来到位于图书馆西翼，相对更为僻静的古籍阅览区。
这里的氛围与外间又自不同。光线似乎更加柔和，温度也略低一些，带着一种保护古籍所需的恒温恒湿的凉意。深色的实木长桌被打磨得光滑如镜，映照着窗外的天光云影。几盆绿萝在书架顶端垂落下蜿蜒的藤蔓，为这片肃穆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机。
陆时砚侧过头，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对苏念说：“你就在这里等我，靠窗的位置光线好。我需要去里面那个特藏书库找几份明代的地方志。”
苏念乖巧地点点头，在靠窗的一张长桌旁坐下，将他的东西妥善放好。她看着陆时砚转身走向那扇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厚重木门，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层层书架之后，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里是他的领域，是他的“战场”，与在厨房里那个略显笨拙的他，在学术沙龙里那个游刃有余的他，都截然不同。
她并没有等待太久，便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开始处理一些积压的工作邮件和策划案初稿。然而，她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这片宁静所吸引，被那个在书架深处隐约可见的身影所牵动。
透过书架间的缝隙，她能看到陆时砚在特藏书库内缓缓踱步。他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轻柔而又准确地划过那一排排牛皮或蓝布封面、书脊上用工整楷书标注着名称的厚重古籍。他时而驻足，微微仰头审视着高处的书册；时而俯身，从书架底层抽出一本，小心地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翻开，目光沉静地快速浏览。他的神情是那种沉浸在自己专业领域里才会有的专注与认真，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仿佛在与数百年前的先贤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在苏念眼中，此刻的他，俨然成了一部“行走的、充满魅力的历史百科全书”。
她不敢出声打扰，只是偶尔从平板屏幕上抬起头，目光越过显示器的边缘，悄悄望向他的方向。有几次，她的视线恰好与他不经意间投来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没有说话，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如同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浅浅涟漪。苏念也会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后两人又极有默契地同时低下头，继续各自手头的事情。偌大的阅览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他偶尔翻阅古籍的细微声响，和她指尖在平板屏幕上轻点的触碰声。然而，在这片近乎绝对的静谧之下，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甜蜜与默契在悄然流淌，像地下的暗河，丰沛而温暖。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陆时砚抱着几册大开本的、泛黄脆弱的线装书走了出来。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捧着的是稀世珍宝。他将书轻轻放在苏念旁边的桌面上，顺势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带过来一阵淡淡的、古老的纸墨清香。
“等了很久吧？累不累？”他侧过头，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带着气音，怕惊扰了旁人，那低沉的嗓音在这种环境下听起来格外磁性，“要不要起来活动一下，或者去外面透透气？”
苏念摇摇头，将手边的保温杯推到他面前，杯盖已经被她细心地拧开了一条小缝，方便他饮用。“不累。陆老师，你需要的资料都找到了吗？”
“嗯，初步找到一些，还需要仔细核对。”陆时砚接过杯子，指尖在交接的瞬间，不经意地碰到了苏念微凉的手指。那短暂的、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各自移开。只是，苏念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佛残留着一丝电流，而陆时砚端起杯子喝水时，耳根似乎也泛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红。
就在这静谧温馨的时刻，古籍阅览室的门口出现了两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她们显然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相对严肃的区域，显得有些拘谨和小心翼翼，探着头朝里面张望。当她们的目光扫过靠窗的位置，并准确捕捉到陆时砚的身影时，两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露出混合着惊喜和“终于找到了”的神情。
“真的是陆教授！”其中一个女生用气声对同伴兴奋地说，激动地拉了拉同伴的袖子，“太好了！我那个关于明代科举制度的论文卡壳好久了，正好可以请教陆教授！”
两人互相鼓励着，轻手轻脚地走到陆时砚和苏念所在的桌前，先是恭敬地鞠了一躬，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仍能听出其中的紧张和期待：“陆教授，下午好！我们是您这学期《明代社会史专题》选修课的学生，打扰您了。我们……我们有一个关于明代科举制度，特别是南北榜案前后录取标准变化的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查了好多资料还是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能不能请教您一下？”
陆时砚闻言，抬起眼，目光从古籍上移开，落在两个略显局促的学生身上。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惯常的温和，但属于教师的那份严谨和权威感也自然流露出来。他点了点头，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语气平稳清晰，即便压低声音，也依旧保证每个字都能让对方听清：“不打扰。坐吧，具体是哪个环节不理解？可以先说说你们自己的看法。”
苏念见状，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暂时避开，给师生之间留出充分的交流空间。她下意识地就想端起自己的平板和水杯，往旁边更远一些的空位挪去。
然而，她的手腕才刚刚抬起，就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按住了。
是陆时砚。他的动作很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两位学生身上，但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力量，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意图——不需要离开。
然后，他侧过头，视线先是落在苏念略带讶异的脸上，停顿了一秒，仿佛是在确认她的存在，然后才重新转向两位学生，用那种介绍重要人物的、自然而郑重的语气，清晰地说道：“这位是苏念。”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一个最恰当的称谓，随即，那三个字便清晰地吐露出来，“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三个字，他说得极其自然，没有丝毫的犹豫、闪烁或者掩饰。仿佛这只是世间最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唯有在他转向苏念，目光与她交接的那一刹那，眼底深处才飞快地掠过一丝极为浅淡的、只对她一人绽放的温柔与坚定。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两个女生中间激起了明显的涟漪。她们同时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些，目光在陆时砚和苏念之间来回逡巡。毕竟，在她们以及大多数学生的印象里，陆教授一直是那种风度翩翩、学识渊博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的师长，他的私人生活如同被妥善收藏的古籍，鲜少示人。偶尔有同学八卦，也多是猜测他或许心有所属，对象可能是某位同样学富五车的女学者，却从未有过确切的证据。然而，这惊讶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她们很快便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般的、带着善意和祝福的笑容。其实她们之前也隐约有些感觉，偶尔在课前课后，或者去办公室交作业时，曾见过这个气质干净、笑容甜美的女生来找陆教授，陆教授看她的眼神，与看待其他人时总有些微的不同，那是一种更柔和、更放松、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的神情。只是当时谁也没敢往这方面深想。此刻，听到陆教授亲口证实，那份潜藏的疑惑瞬间得到了解答，剩下的便是纯粹的好奇与欣喜。
她们忍不住偷偷地、更加仔细地打量起苏念来。只见她穿着简约舒适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浅蓝色牛仔裤，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未施粉黛，却显得清丽温婉。她安静地坐在陆教授身边，气质沉静，与这图书馆的氛围奇异地和谐。感受到她们的目光，苏念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但她还是抬起头，对着两位女生露出了一个礼貌而温和的微笑。
“啊！原来是这样！”其中一个反应较快的女生率先开口，语气里充满了亲切，“苏念学姐，您好！”另一个女生也连忙跟着打招呼：“学姐好！” 她们的称呼自然而然地变得亲近，看向苏念的眼神里，充满了善意的探究和一丝丝的羡慕。
“难怪呢，”先前开口的女生性格似乎更活泼一些，她笑着补充道，带着一点年轻人特有的促狭，“我们之前就感觉陆教授上课的时候，偶尔会看着窗外走神那么一两秒钟，嘴角还带着笑……原来是因为有学姐在惦记着呀！”
陆时砚闻言，有些无奈地屈起手指，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光滑的桌面，发出两声清脆的轻响，假装板起面孔，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责备：“专心问问题，别胡乱猜测老师的事情。” 然而，他眼底那抹未能完全藏住的笑意，以及他放在桌下、轻轻拍了拍苏念手背以示安抚的动作，却将他真实的心情暴露无遗。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正事。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陆时砚迅速将话题引回了学术领域。他耐心地聆听着两个女生有些零散和困惑的陈述，然后开始条理清晰地为她们梳理明代科举制度的演变脉络，特别是南北榜案发生的深刻历史背景、政治因素以及对后续科举取士标准产生的深远影响。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时而引用《明实录》中的记载，时而列举几位关键历史人物的奏疏和言论，将一段复杂的历史公案剖析得清晰透彻，却又深入浅出。
他依旧是那个在讲台上严谨认真、学识渊博的陆教授，逻辑严密，表述精准。苏念坐在他身旁，安静地聆听着。她看着他不疾不徐地阐述观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偶尔在古籍的某行文字上轻轻一点，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在午后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迷人。一种混合着崇拜、欣赏与深深爱恋的情感，在她心中悄然滋长，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期间，她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默默地将桌上他之前做的笔记往他手边推近一些，或是将他刚才翻阅过的一本参考书翻开到某一页，方便他随时查阅。两人之间这种无声的默契，自然而流畅。
问题解答完毕，两个女生脸上都露出了茅塞顿开的欣喜表情。她们站起身，再次恭敬地向陆时砚道谢：“谢谢陆教授！您讲得太清楚了，这下我们完全明白了！” 接着，她们又转向苏念，笑容灿烂地说：“也谢谢苏念学姐！不打扰您和陆教授了！”
临走前，那个性格活泼的女生还趁着陆时砚低头整理书籍的瞬间，飞快地朝着苏念眨了眨眼睛，偷偷比了一个表示鼓励和加油的手势，这才拉着同伴，心满意足、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阅览室。
随着她们的脚步声远去，古籍阅览室再次恢复了之前的静谧。阳光依旧静静地流淌，墨香依旧在空气中弥漫。
苏念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陆时砚结实的小臂，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娇憨和疑惑的气声问道：“陆老师……你刚才，怎么突然就跟她们介绍我了呀？” 虽然心里是甜的，但他的这个举动，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直以为，以他严谨低调的性格，并不太会主动在陌生学生面前公开他们的关系。
陆时砚放下手中正在归拢的古籍，转过身，正面朝向苏念。他的神情是罕见的认真，目光深邃，像是要望进她的心底深处。“为什么不介绍？”他的反问来得直接而坦荡，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你是我的女朋友，这是事实。让我的学生知道，让所有人知道，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随后继续缓缓说道，语气比刚才更加柔和，却也更显郑重：“之前，或许是我考虑太多，顾及身份差异，也怕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关注和压力。但现在，我不想再有任何不必要的遮掩。”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眼底的情感纯粹而炙热，“念念，我只想让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这个聪明、善良、鲜活又可爱的姑娘，是我陆时砚放在心尖上的人，是我珍视的女朋友。”
这番话如同暖流，瞬间涌遍了苏念的全身，让她心头那片柔软的土壤开出了无数喜悦的花朵。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心里甜丝丝的，像是含了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蜜糖。为了掩饰内心的澎湃，她故意眨了眨眼睛，摆出一副促狭的表情，旧话重提：“可是……我刚才可是亲耳听到你的学生说，某位陆教授上课会走神哦！这算不算是……不太称职呀？”
陆时砚看着她那故意找茬的小模样，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如同星辉洒落湖面。他非但没有辩解，反而从善如流地接下了这个“罪名”，语气里充满了纵容和宠溺：“嗯，说得对，确实不太称职。”他伸出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动作亲昵无比，“尤其是最近，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才能把我的小姑娘喂得更好，糖醋排骨的糖醋比例到底怎样才最完美，确实……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了。”
他的情话总是这样，带着学者特有的、拐弯抹角的含蓄，却又比任何直白的告白都更能击中苏念的心。
此时，西斜的阳光角度愈发低垂，金黄色的光芒变得更加浓郁，如同融化了的琥珀，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梦幻的光晕之中。桌面上，那些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繁体字的古籍，仿佛也因为这光和眼前的人，而少了几分陈旧沧桑，多了几分温柔缱绻。
陆时砚低头，凝视着苏念笑得弯弯的、如同月牙儿般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照着他的身影。他心中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爱意充盈着他的胸腔。他微微俯身，向前倾去，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般的吻，带着阳光的暖意和古籍特有的墨香，珍重地落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
这个吻，短暂，却郑重。不带有任何情欲的色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印记。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的声音。然而，在这片承载着无数智慧与历史的静谧空间里，这一份坦然公开的亲密，这一份流淌在书香与阳光之间的温柔爱意，却显得格外的动人心魄，仿佛连时光都愿意在此刻驻足，为这份美好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