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混杂着泥土和机油味道的冷风，像是从另一个纪元吹来，带着不属于这个古董店的冰冷。
吴一穷没有回头看身后几人脸上的表情，他只是率先迈步，走进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他的背影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无数次。
“我操……”王胖子压低了声音，但那两个字里蕴含的情绪却一点不少，“老吴，你家这底下……是挖到地铁站了还是怎么着？这股味儿，怎么跟潘家园地铁口那修暖气的味儿一模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跟着走了进去，还不忘回头拉一把解雨臣，“小花老师，跟紧点，别走丢了，这里面要是有个什么机关，咱俩还能做个伴。”
解雨臣没有理会他的玩笑，他的目光扫过入口的边缘，那金属切割的平滑痕迹，以及墙壁内部隐约可见的线路管道，让他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吴邪跟在父亲身后，闷油瓶与他并肩而行。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脚步丈量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一个他自以为熟悉无比的地方。
随着他们的深入，黑暗被驱散了。
并非突兀的灯光，而是一种柔和的光芒，从墙壁内部均匀地透射出来。通道两侧不再是粗糙的砖石，而是某种细腻的金属材质，触手冰凉，严丝合缝，看不到一点拼接的痕迹。空气也变得干燥而洁净，之前的机油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设备运行时特有的、淡淡的臭氧气息。
“这……这不是密道。”阿雪跟在最后，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专业的判断，“这是一条标准的地下安全通道，军用级别……甚至更高。这些墙壁材料，我只在守护者总部的核心区域见过。”
王胖子咂了咂嘴：“得，天真，看来你爸不是窝囊，他是深藏不露啊。这哪是开古董店的，这他娘的是开地下基地的啊。你说，咱以前在你家喝的那些酒，会不会都是什么军用乙醇兑的？”
吴邪没有理会胖子的调侃，他快走几步，追上父亲的步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家……到底是什么？”
吴一穷的脚步没有停下，他只是平淡地回答：“一个……修书的家族。”
“修书？”吴邪不解。
“对，修书。”吴一穷说，“只不过，我们修的不是纸上的书，而是……这个世界的书。”
话音落下，他们也走到了通道的尽头。
尽头处，是一扇门。一扇由某种暗银色合金铸造而成的厚重门户，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只有一个光滑的黑色面板。
吴一穷站定在门前，黑色面板上亮起一道红色的扫描光束，从上到下，缓缓扫过他的眼睛。
『虹膜验证通过。』
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响起。
紧接着，面板下方弹出一个凹槽，吴一穷将自己的右手拇指按了上去。
『指纹验证通过。』
『基因序列比对完成。』
『欢迎回来，吴一穷先生。』
“咔……轰隆隆……”
沉重的机括运转声从门后传来，那扇看起来重达数十吨的合金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门后的景象。
那一瞬间，除了吴一穷和似乎早已预料到什么的闷油瓶，所有人都停住了呼吸。
门后，不是任何他们想象中的密室或宝库。
那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空间，穹顶高得望不见顶，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而在这片黑暗的中央，悬浮着一条由亿万光点汇聚而成的……星河。
那些光点并非静止不动，它们以一种玄奥的轨迹缓缓流转，时而汇聚成团，时而分散成线，构成一幅无比壮丽、却又充满了未知与诡异的三维立体星图。
空间的边缘，是一圈环形的走廊和操作台，无数吴邪看不懂的设备屏幕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但整个空间里，除了他们，再无一人。
“这……这是……”王胖子结结巴巴地开口，他指着那片璀璨的星河，“这……这是银河系吗？老吴，你……你他娘的在地下造了个天文馆？”
“不。”吴一穷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这里不是天文馆。这里是吴家的『观星台』。”
他领着众人，走上了环形的走廊。脚下的地面是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更深处，那些如同城市夜景般闪烁的设备指示灯。
“我刚才说，吴家是修书的。”吴一穷走到一处控制台前，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修的这本书，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片缓缓运转的光之星河。
“它的名字，叫『世界』。”
吴邪看着父亲的侧脸，又看了看那片壮丽到让人心生敬畏的星河，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眼前的一切。
“什么意思？”解雨臣替吴邪问出了口，他的声音也有些干涩，“吴伯父，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我无法理解。”
“因为你们一直活在『故事』里，所以你们看不到『书』的全貌。”吴一穷转过身，面对着众人，“但吴家的祖先，很早就发现了。他们发现这个世界……不对劲。”
他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划。
中央那片星河的一部分光点迅速放大，在他们面前汇聚成了一段立体的文字记录。那是一种吴邪从未见过的古老字体。
“我们的某一代祖先，在整理一批战国帛书时，发现了一处无法解释的矛盾。两份来自同一座古墓，年代相近的记录，对于同一场战役的描述，却出现了根本性的分歧。一个说主帅战死，一个说主帅归隐。这不是史官的笔误，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被同时记录了下来。”
“从那天起，吴家就不再仅仅是倒斗的了。我们开始留意，开始寻找，开始记录这个世界上所有不合逻辑，所有相互矛盾的地方。我们把这些地方，称为『漏洞』。”
吴一穷的语气很平静，但他说出的内容，却在吴邪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你们眼前的这片星河，就是吴家历代先祖，耗费了无数心血绘制出的『世界故事bUG数据库』。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被我们发现并记录下来的『漏洞』。”
王胖子张大了嘴，他指着一个看起来特别明亮的光团，问道：“那……那这个最大的光团是啥？是最大的bUG吗？”
吴一穷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没错。那是我们能观测到的，这个世界最早，也是最根源性的一个『漏洞』。我们称之为……『终极』。”
这两个字一出口，一直沉默不语的闷油瓶，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某种复杂的情绪。他死死地盯着吴一穷，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这句话的真假。
“你们张家，称呼它为『终极』。而我们吴家，叫它『初始代码错误』。”吴一穷看着闷油瓶，缓缓说道，“你们张家的宿命，是看守它，防止它失控。对吗？”
闷油瓶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吴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张家，终极，吴家，漏洞……这些他追寻了半生的谜题，似乎在今天，被他那个看似窝囊的父亲，用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串联了起来。
“为什么？”吴邪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我们吴家会知道这些？为什么……张家的宿命，会和我们有关？”
吴一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和愧疚。
他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因为……张家之所以要背负上看守『终极』的宿命，是因为我们吴家……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就是吴家的『原罪』。”
他再次挥手，星图变幻，无数光点汇聚，最终定格在一个画面上。那是一场战争，或者说是一场屠杀。无数身穿奇特黑色盔甲的战士，正在围攻一座散发着青铜光芒的巨门。
“很久以前，吴家的某一代先祖，他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吴一穷的声音变得低沉，“他不仅仅满足于记录『漏洞』，他想……修复它。他认为，只要修复了『终极』这个最大的bUG，这个世界就能恢复正常。”
“他动用了吴家当时所有的力量，试图强行『改写』终极。但是他失败了。他的行为，非但没有修复漏洞，反而导致了漏洞的恶化和扩散。那一次失控，几乎撕裂了整个『故事』的底层逻辑，造成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信息湮灭』，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一段空白的历史。”
“而为了阻止世界的崩溃，当时最强大的守护者家族，也就是张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们用自己的血脉和生命为代价，强行将那个失控的『漏洞』封印了起来。从那以后，张家的血脉就被那个『漏洞』所诅咒，他们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也背负上了遗忘的宿命，世世代代，只能成为那扇青铜门后的守门人。”
吴一穷看着闷油瓶，眼神里充满了歉意：“所以，张起灵，你们张家背负的一切，根源……在我们吴家。”
闷油瓶静静地听着，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握紧了。他寻找了一生的答案，那个关于“我是谁”，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的答案，竟然是如此的荒谬。
他不是一个天生的守护者，他只是一个……替别人犯下的错误，而买单的囚徒。
“我操……”王胖子这次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看看闷油瓶，又看看吴邪，“天真……这……这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吴邪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到闷油瓶身边，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用这个动作告诉他，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他都在。
“所以……”解雨臣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眼前的状况，“我带来的关于『玩家』的情报，和吴伯父你说的这些，其实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我们是『故事』里的人物，而『玩家』，就是来自『书』外的人。他们利用我们世界的『漏洞』，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以这么理解。”吴一穷点了点头，“但情况比这更复杂。”
他走到控制台前，输入了一连串复杂的指令。
那片巨大的星河再次变幻，最终，所有的光点都暗了下去，只剩下一个区域，散发着不祥的、混乱的红色光芒。
“这里，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亚特兰蒂斯。”
吴一穷指着那片红色光区。
“在我们的记录里，亚特兰蒂斯，是这个『世界故事』的第一个『废稿回收站』。所有被『作者』删除的设定，废弃的人物，不稳定的情节，都会被扔到那里。那里是一个充满了矛盾和混乱的地方，也是最接近『故事』底层的地方。”
吴邪的心猛地一跳：“我妈……她去那里做什么？”
“赎罪。”吴一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她是为了去寻找那个犯下『原罪』的吴家先祖，留在那里唯一的……『补丁』。”
“补丁？”
“对。”吴一穷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个先祖虽然失败了，但他在最后关头，也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他将自己修复『漏洞』的方法，和他对『终极』的理解，全部留在了亚特兰蒂斯，希望能有后人，用正确的方式，去弥补他的过错。”
“你母亲相信，只要找到那个『补丁』，就有可能在不惊动『终极』的情况下，解除张家的诅咒，为我们吴家赎罪。所以，她去了。”
吴邪的眼眶红了。他一直以为母亲是抛弃了他，抛弃了这个家。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那个温柔的女人，是背负着何等沉重的使命，独自一人走向了那片未知的深渊。
“那三叔呢？”吴邪追问道，“三叔他……到底想干什么？”
吴一穷叹了口气，他在星图上，点亮了另一个闪烁的红点。那个红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亚特兰蒂斯移动。
“你三叔……他比谁都想修正这个世界，比谁都想为吴家赎罪。但他太急了，也太偏激了。他等不及去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补丁』。”
吴一穷看着吴邪，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想利用你母亲和亚特兰蒂斯那个地方的特殊性，强行重启整个『世界系统』，让一切……都回到我们吴家犯下那个错误之前的状态。”
王胖子倒吸一口凉气：“重启系统？那……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会怎么样？”
“我们？”吴一穷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们会像电脑里的一个错误文件一样，被格式化，被删除。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他要用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命，去赌一个修正错误的机会。”
“疯子！他就是个疯子！”王胖子骂道。
“他不是疯子，他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赎罪者。”吴一穷摇了摇头，他最后看向吴邪，眼神里充满了期望与信任。
“小邪，现在你明白了。我们的敌人，从来不只是那些『玩家』，还有你三叔。他不是要毁灭世界，他是要『格式化』世界。”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你三叔成功之前，抢先一步，进入亚特兰蒂斯，找到那个『补丁』。”
吴一穷伸出手，重重地按在吴邪的肩膀上。
“用正确的方式，为吴家赎罪。也为张家……解开这延续了千年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