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令人窒息的、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的死寂。
后山山谷，焦土一片，寸草不生。曾经狰狞的祭坛化为满地冒着青烟的黑色碎砾，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与焦糊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万物寂灭的空虚感。那笼罩天穹的灰暗扭曲已然消散，惨白的晨光无力地洒落，照亮这片被彻底毁灭的土地。
焦土中央，那枚布满裂纹、彻底黯淡的“殛魂钉”半掩在灰烬中，仿佛一件被遗忘的古物，再无丝毫神异。
不远处，柳娘子咳出一口淤血，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她脸色苍白如纸，内息紊乱，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方才那毁灭性的冲击，即便以她的修为，也被震伤了脏腑。她凤眸急扫，首先看到的是不远处昏迷不醒的王虎和仅存的几名北营死士，个个带伤，气息微弱，但暂无性命之忧。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片焦黑的废墟中央，落在那枚孤零零的长钉上。
钉下…空无一物。
林枫…
那个总是带着几分痞气、眼神却亮得灼人、总能在绝境中撕出一条生路的年轻人…没了。
为了这座寨子，为了他们所有人，将自己燃成了灰烬，与那邪物同归于尽。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攥紧了柳娘子的心脏，远比内伤更甚。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静与决绝。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寨墙方向的死寂，比后山的毁灭更令人心悸。战斗…结束了？结果如何？
她强提一口真气，压住翻腾的气血，快步走到王虎身边，指尖连点其几处大穴，又渡过去一丝精纯内力。
“呃…”王虎闷哼一声，悠悠转醒，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猛地聚焦，变得赤红而惊恐，“头儿！头儿呢？！那鬼东西…”
“邪物已除。”柳娘子声音平静无波，打断了他，“林枫…功成。”
王虎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目光呆滞地望向那片废墟，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从虎目之中汹涌而出。
“没时间哭了。”柳娘子声音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还能动的，立刻救人！然后，随我回寨！”
她的冷静感染了王虎。他猛地抹去眼泪，挣扎着爬起，尽管浑身剧痛，却咬牙开始检查其他昏迷的弟兄。
很快，又有两人被救醒，皆是北营残存的骨干。众人得知林枫死讯，皆悲愤难抑，却也都强忍悲痛，迅速处理伤势。
“走！”柳娘子见众人稍能行动，毫不耽搁，立刻带着他们向着寨子方向疾行。每一步都牵动内伤，但她步伐依旧稳定迅速。
越靠近寨墙，空气中的血腥与焦臭越发浓烈，却依旧听不到任何喊杀与兵戈之声，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风暴过后的死寂。
当他们终于冲出密道，回到寨内，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窖。
东寨墙…已然坍塌了近三分之一！巨大的缺口如同狰狞的伤疤，断壁残垣间，堆满了层层叠叠、难以计数的尸体！有敌兵，更多的却是黑风寨守军！残破的旌旗斜插在尸堆上，兀自冒着黑烟。鲜血浸透了土地，汇聚成暗红的溪流，缓缓流淌。
寨墙之上，幸存下来的守军寥寥无几，个个带伤，如同失去魂魄般呆坐在血泊中，或麻木地搬运着同伴的遗体。伤兵的呻吟声微弱而绝望。
战斗显然刚刚结束不久，惨烈程度远超想象。
“雷豹！”柳娘子厉声喝道，声音因内伤而微微沙哑，却依旧带着寨主的威严。
一名正在指挥清理尸体的头目闻声抬头，看到柳娘子等人，先是一愣，随即连滚爬爬地冲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寨主！您…您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雷统领呢？战事如何？”柳娘子急问。
那头目泣声道：“禀寨主！雷统领…雷统领他…战死了！就在缺口那里！带着亲卫队堵缺口，被…被乱箭射穿，尸骨无存啊！”
柳娘子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王虎等人亦是双目赤红，牙关紧咬。
“敌军呢？秃突呢？”柳娘子强迫自己冷静，继续追问。
“退了！敌军退了！”头目连忙道，“就在半刻钟前，突然就退了！撤得极快，连伤员和尸体都顾不上拖走！像是…像是收到了什么紧急命令！”
退了？柳娘子凤眸微眯。秃突不惜代价强攻，眼看寨墙将破，为何突然退兵？除非…
她猛地抬头，望向后山方向。是因为邪物被毁灭了？秃突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或目标？还是…“鹰巢”内部出了别的变故？
无论如何，黑风寨…暂时守住了。以近乎全军覆没、失去林枫和雷豹两位核心的惨烈代价，守住了。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加固防线，警惕敌军卷土重来！”柳娘子压下翻涌的情绪，迅速下达一连串命令，声音冷硬如铁，“将所有战死弟兄的遗体…妥善收敛。”
“是！”那头目领命，踉跄着跑去传令。
柳娘子迈步，走向那巨大的缺口。每走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泥和冰冷的尸骸之上。她看到雷豹那柄崩了口的长刀，半截埋在土里，旁边是一面被血染透的黑风寨战旗。
她俯身，默默捡起战旗，紧紧攥在手中。
王虎跟在她身后，看着这片修罗场，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尸体，虎目含泪，低声道：“寨主…头儿他…”
“他的牺牲，换来了寨子的存续。”柳娘子打断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千钧之重，“活着的人，没有资格沉湎悲痛。擦干眼泪，拿起刀，守住他用命换来的这一切。这才是对他，对雷豹，对所有战死弟兄…最好的告慰。”
王虎重重点头，狠狠擦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凶狠而坚定。
柳娘子站在缺口最高处，举目远眺。敌军确实退去了，只在远处留下一些零星的斥候游骑。但天地间肃杀之气未散，危机远未解除。
秃突虽退，主力犹存。“鹰巢”组织神秘莫测，绝不会善罢甘休。寨内精锐尽丧，防务空虚，人心惶惶…
百废待兴，百劫待渡。
她深吸一口气，将染血的战旗重重插在身旁的焦土上，转身面向寨内残存的守军和闻讯赶来的、面带惊恐的寨民。
她的身影在晨光与硝烟中显得有些单薄，却挺拔如松，声音清晰地传遍死寂的战场：
“黑风寨的弟兄们！乡亲们！”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邪魔已诛！敌军已退！我们…守住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死亡的阴影，注入一丝微弱的希望。
“这一战，我们失去了很多好弟兄！林枫队正！雷豹统领！还有无数英勇的儿郎！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魂，将永佑我寨！”
“活下来的人，要带着他们的那份，一起活下去！擦干血！拿起工具！修补城墙！埋葬同伴！照顾好伤员！黑风寨还在！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寨旗…就绝不会倒！”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火焰，点燃了残存者眼中最后的光。人们开始默默行动，搀扶伤员，清理废墟，眼中虽然依旧悲痛，却多了一丝咬牙求生的狠劲。
柳娘子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重建、防御、安抚人心、应对“鹰巢”可能的报复…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她招手唤来王虎和几名伤势较轻的头目。
“王虎，北营暂由你代管，整合残部，负责寨墙防务与巡哨，不得有误！”
“是！”王虎抱拳领命，尽管嗓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张头目，你带人清点库房物资，统计伤亡，优先保障伤员用药与寨民口粮。”
“李医师，集中所有郎中，全力救治伤员…”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混乱的场面开始逐渐恢复秩序。
处理完紧急事务，柳娘子独自一人走向那片焦黑的废墟。她屏退左右，在那枚殛魂钉前缓缓蹲下身。
指尖轻触那冰冷裂纹的钉身，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终于无法抑制地掠过她的眼睫。
她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极其小心地、郑重地将那枚长钉从灰烬中取出，用一方素绢仔细包裹，贴身收起。
这不是结束。
“鹰巢”…秃突…寒髓铁…西方的匠师…这笔血债，才刚刚开始清算。
她站起身，望向北方苍茫的天空，凤眸之中，寒芒冽冽，杀机如冰。
余烬犹温，新的风暴，已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