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万籁俱寂，唯闻寒风呜咽。
黑风寨如同一个重伤的巨人，在黑暗中沉默地舔舐着伤口。寨墙上火把稀疏，巡哨的身影疲惫而警惕，修补工事的叮当声已暂时停歇，只有伤兵营方向偶尔传来压抑的呻吟，撕破这死寂的夜。
忠义堂侧厢，油灯如豆。林枫躺在榻上，浑身绷带下的伤口如同火烧般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的胸骨，带来钻心的刺痛。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但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那双透过绷带缝隙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冰冷的决绝。
榻边，静静地站着四个人。
王虎，断臂处简单包扎，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但眼神凶狠如受伤的孤狼；赵龙，胸口缠着厚厚的麻布，呼吸略显粗重，手握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另外两人，则是雷豹生前亲卫队的幸存者，老刀和石头，皆是三四十岁的汉子，面容沧桑，眼神沉静如古井，身上带着百战老兵的悍厉与沉稳。他们是雷豹最信任的心腹，对北面地形了如指掌。
“都…清楚了？”林枫的声音嘶哑破碎，每说一个字都极其艰难。
“清楚了，头儿！”王虎重重点头，虎目含泪，“你放心养伤！寨子有俺和赵龙！俺就是死，也把寨墙给你守住了！”
“队正，”老刀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老鸦口废道，俺们兄弟熟。能摸出去。”
林枫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四人：“此次…不为杀敌…只为…眼和耳…找到矿场…工坊…摸清…守备…能烧则烧…不能…则退…活着…把消息…带回来…”
“明白！”四人齐声低应。
林枫艰难地抬起未被完全包裹的右手，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麻布包：“里面…有些…从‘山魈’和那女细作身上…搜来的零碎…鹰徽…毒药…还有…几块…干粮…带上…”
老刀上前，默默拿起包裹，入手沉甸甸的。
“寨主…已下令…”林枫喘息着，看向老刀和石头，“此行…由你二人…主导…王栓子…不在了…你们…就是北营老大哥…带弟兄们…活着回来…”
老刀和石头眼神一凝，重重抱拳：“必不辱命！”
林枫不再多言，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王虎抹了把脸，对老刀二人低声道：“刀哥，石哥，拜托了！”
老刀点点头，不再多言，与石头对视一眼，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王虎和赵龙最后看了一眼林枫，也咬牙转身离去，他们肩上的担子，同样沉重。
夜色更深。寨子西北角，一处被坍塌半掩的偏僻角落，老刀和石头如同两道幽灵，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另外两名精悍的北营斥候汇合。这二人一个叫“夜枭”，擅潜行追踪；一个叫“山鼠”，精通机关陷阱，都是林枫一手带出来的好手，也是此次行动的关键。
四人无声对视，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言语，老刀打了个手势，率先钻入一个被杂草和乱石掩盖的狭窄地穴入口。其余三人依次鱼贯而入。
地穴内阴暗潮湿，空气污浊，是条早已废弃多年的排污暗道，出口远在寨外荒涧。知道此道的人极少，即便“鹰巢”细作也未必探查得到。
暗道曲折漫长，四人屏息凝神，脚下无声，只有衣袂摩擦石壁的细微窸窣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黑暗中，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极致。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传来微弱的水声和冷风。出口到了。
老刀示意众人停下，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界无异状，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开出口的伪装石块。
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带着山野的泥土和腐叶气息。外面是一片干涸的河床，乱石嶙峋，远处山林黑黢黢一片，寂静无声。
四人依次钻出，迅速分散隐蔽，警惕地观察四周。夜空无月，只有几颗寒星闪烁，能见度极低。
老刀打了个手势，指向北方。四人立刻如同鬼魅般散开，保持着彼此能互相策应的距离，沿着河床边缘，向着秃突大营和更北方的未知地域潜行而去。
他们的脚步轻捷如猫，充分利用地形阴影，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的巡逻路线。夜枭在前探路，目光锐利，耳朵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常；山鼠则负责清除可能存在的绊索、响箭等简易陷阱；老刀和石头居中策应，经验老道地判断着方向和风险。
一路有惊无险。秃突大军主力集中于东南方围攻黑风寨，西北方向的警戒果然相对疏松。但他们依旧不敢有丝毫大意，“鹰巢”的狡猾和狠辣，他们早已领教。
越过一片丘陵，秃突大营的轮廓在远处地平线上显现，灯火如星，巡逻队火把的光点如同流动的萤火。他们没有靠近，而是远远绕开，根据林枫提供的模糊方向和雷豹生前透露的信息，朝着更北方的深山老林摸去。
“寒髓铁矿”和“西方匠师”的工坊，必然隐藏在极其隐秘、易守难攻之处。
天色微明时，他们已深入北荒数十里。这里山势愈发险峻，林深苔滑，人迹罕至。四人找到一处隐蔽的石缝，轮流休息，啃着冰冷梆硬的干粮，补充体力。
“刀哥，”夜枭压低声音，指着地上几处模糊却新鲜的蹄印和车辙印，“看这痕迹，像是往那边山谷去的，最近常有驮马经过，载重不轻。”
老刀蹲下身仔细查看，又抓起一点泥土嗅了嗅，眼神一凝：“有硫磺和炭火味。没错，这方向有问题。”
休息片刻，四人再次出发，沿着痕迹追踪。越往那处无名山谷走，人工活动的痕迹越明显，虽然经过刻意掩盖，但如何瞒得过这些老斥候的眼睛？暗哨的位置、巡逻的间隙、甚至伪装过的道路，被他们一一识破、避开。
日头升高，山林间雾气氤氲。走在最前的夜枭突然猛地蹲下，打出警戒手势！
众人立刻伏低。
只见前方百米外，一处陡峭的山壁下，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被人工开凿拓宽的洞口！洞口以粗木和巨石加固，两侧建有了望塔和简易营垒，数十名黑衣黑甲的“鹰巢”武士严密守卫，戒备森严！洞口深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金属敲击声和机械运转的轰鸣！更有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硫磺、金属和某种奇异腥气的味道弥漫出来！
矿场！而且是正在开采中的矿场！
老刀眼中精光一闪，对石头使了个眼色。石头悄无声息地向侧翼摸去，寻找制高点观察整体布局。夜枭和山鼠则仔细记录着哨位、巡逻路线、换岗时间等细节。
等待良久，石头返回，声音压得极低：“守卫不下百人，分内外三层，暗哨至少五处。东侧有一条溪流，可能是他们的取水道。北面山脊似乎还有一条运输矿石的小路，通往更深的山里，守卫相对少些。”
“工坊可能在山里更深处。”老刀沉吟道，“此地不宜久留，摸清外围，撤！”
四人如同壁虎般，借助地形和植被掩护，小心翼翼地将矿场外围的防御体系、兵力部署、换岗规律等信息牢记于心，并绘制了简陋的地图。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守卫出现一丝松懈。四人正准备撤离，突然，矿洞内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队守卫押送着十几名衣衫褴褛、脚戴镣铐、骨瘦如柴的“矿奴”从洞内走出，前往溪边取水。那些矿奴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其中竟有几张依稀可见的中原人面孔！
老刀等人心中一凛。“鹰巢”竟还掳掠人口为其采矿！
就在矿奴取水时，异变陡生！一名矿奴似乎不堪折磨，勐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扑向身旁的守卫，试图抢夺兵器！守卫反应极快，一刀将其砍翻在地！其他守卫立刻蜂拥而上，刀枪并举，瞬间将那名矿奴砍成肉泥！其余矿奴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饶。
守卫头目骂骂咧咧，挥手让人将尸体拖走，继续监督取水。
这残忍的一幕，让暗处的老刀四人睚眦欲裂，却只能死死忍住。任务为重！
骚动很快平息。四人不敢再留，悄然后撤，脱离矿场范围。
退至安全距离，四人寻了处极其隐蔽的兽穴藏身。
“矿场守备森严，强攻绝无可能。”老刀沉声道，“但并非无隙可乘。他们的取水道和北面运输道，或是弱点。”
“工坊还未找到。”山鼠道，“必须继续往北。”
休息至傍晚，四人再次出发，沿着北面山脊那条隐秘的运输小道，向大山更深处摸去。
这条小路更加崎岖难行，但沿途守卫果然少了许多，只有几处固定的哨卡。四人凭借高超的潜行技巧，一一避开。
又前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彻底暗下。突然，走在最前的夜枭再次猛地停下，伏下身，示意众人噤声。
前方山谷中，隐约传来不同于矿场的、更加规律且巨大的机械轰鸣声！空气中那股硫磺和金属混合的奇异气味更加浓郁，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微弱的能量波动？
四人小心翼翼地攀上一处陡崖，向下望去。
只见下方一座被人工削平的山坳中，赫然矗立着数座巨大的、造型奇特的堡垒式建筑！建筑以黑石和金属构筑，烟囱高耸，喷吐着浓烟与蒸汽！内部火光通明，映照出无数忙碌的身影和巨大的、不断锤击的机械臂！叮叮当当的锻造声、齿轮转动的轰鸣声、以及某种低沉的能量嗡鸣声交织在一起，震人心魄！
工坊！规模远超想象的巨大工坊！
更令人心惊的是，工坊外围的守卫，已不再是普通的黑甲武士，而是换成了身着暗金色纹路铠甲、气息更加彪悍精悍的“铁鹞卫”！巡逻队形严谨，目光如鹰，毫无懈怠！
工坊深处，似乎还有几座更加神秘、守卫更加森严的独立建筑，被高墙环绕，看不清内部，却散发出更加诡异冰冷的能量气息。
“那就是…西方匠师的地方？”山鼠声音干涩。
老刀面色凝重至极。这工坊的规模和守备力量，远超预计！别说他们四人，就算黑风寨全军来袭，也未必能撼动分毫！
“看那边！”石头突然指向工坊一侧的山壁。只见那里开凿出了数个巨大的洞窟，洞窟口安装着沉重的铁门，不断有矿车从洞窟中进出，将开采出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寒髓铁矿石运入工坊。矿场与工坊之间，竟有地下通道相连！
“必须…想办法靠近点…看看他们在造什么…”老刀咬牙道。光是外围情报，价值有限。
但如何靠近？铁鹞卫的巡逻几乎毫无死角！
就在这时，工坊大门突然打开，一队铁鹞卫押送着一辆覆盖着黑布的、异常沉重的平板车走了出来，车轮在石地上压出深深的辙印，向着北面更深处行去。
机会！
老刀眼中精光一闪：“跟上那辆车！小心！”
四人如同阴影般，悄无声息地尾随而去。那队铁鹞卫警惕性极高，但似乎任务紧急，速度不慢，并未发现远远吊在后面的尾巴。
跟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一个更加隐秘的山谷入口，入口处竟然矗立着一座完全由金属打造的小型堡垒，堡垒上刻着一个巨大的、狰狞的鹰徽！
车队在堡垒前停下，进行交接。守卫检查了文书后，沉重的金属大门缓缓开启，车队驶入。
老刀四人伏在远处，心中骇然。这堡垒之后，是什么？难道是“鹰巢”更核心的据点？或是…进行那邪恶仪式的地方？
无法再跟进了。堡垒守卫比工坊更加严密，几乎不可能潜入。
就在他们准备撤退时，堡垒内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嗡鸣声，伴随着某种…仿佛无数人痛苦哀嚎的幻听？虽然极其微弱，却让四人瞬间头皮发麻，心生寒意！
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撤！”老刀当机立断。情报已足够惊人，再留下去必被发现。
四人缓缓后撤，准备沿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他们退出不到百步时！
咻——！
一支响箭勐地从侧面的密林中射向天空，发出刺耳的尖啸！
“有埋伏！”夜枭惊骇低吼！
四面八方瞬间亮起无数火把！数十名身着伪装的黑衣武士从林中涌出，刀出鞘，弩上弦，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眼神阴鸷冰冷，正是之前被林枫击伤后逃脱的那个“铁鹞卫”小头目！
“等了你们很久了！”刀疤脸狞笑着，舔了舔嘴唇，“就知道，黑风寨的耗子，肯定会来嗅这块肉！”
中计了！他们的行动，早已在对方预料之中！
“杀出去！”老刀没有任何犹豫，怒吼一声，拔出腰刀，猛扑向左侧敌人较少的缺口！
石头、夜枭、山鼠同时暴起，刀光闪烁，弩箭连发！
瞬间，血光迸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