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都督府地牢深埋于地下，阴暗潮湿，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不时滴落，在死寂中发出令人心悸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和腐臭气息，钻入鼻腔，令人作呕。火把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如同诡秘的鬼魅舞蹈，映照出刑架上那个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身影。
范永年脸色铁青，如罩寒霜，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显是怒极。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身躯绷得笔直，仿佛一尊随时欲暴起噬人的怒狮。连日来的战事不利、粮草被袭、军械疑云，已让这位老将军心力交瘁，此刻耐心几乎耗尽。李默则站在稍远处的阴影里，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面色平静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眼底深处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抵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审讯已持续了半夜，各种刑具轮番上阵，但这名被俘的北戎细作头目意志之顽强，远超预料，寻常刑罚竟难以撬开他那紧咬的牙关。
“说！谁指使你们的？如何与北戎勾结？还知道些什么？”范永年的怒吼在地牢中回荡，震得火苗都似乎颤抖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濒临爆发的焦躁。
那细作头目艰难地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痛苦与嘲讽的惨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呸！胤狗……要杀便杀……老子……十八年后……” 话音未落，一旁行刑的彪悍军士已是毫不留情地一鞭抽下，牛皮鞭梢带着尖锐的呼啸，再次狠狠撕裂早已皮开肉绽的背部，带起一溜刺目的血珠。细作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但眼神中的桀骜却未曾完全熄灭。
李默眼神微动，缓步上前，抬手示意军士暂停。他走到刑架前，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审视着那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脸庞，以及那双虽然涣散却仍残留着顽固凶光的眼睛。
“你并非北戎人。”李默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精准地传入对方耳中，“看你的骨相肤色，听你的口音残留，皆是胤朝子民的模样。为异族卖命，残害本国同胞，纵然你不畏生死，可曾想过身后之事？即便死了，魂灵亦无处归乡，宗族祠牌之上绝无你之名姓，只能飘零塞外，做那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值得吗？”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慢慢磨削着对方坚硬的心理外壳。
那细作头目眼神难以抑制地闪烁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快极细微的动摇，仿佛被触及了某处深藏的不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凶狠覆盖，嘶声道：“少……少废话！要杀……就给个痛快！”
李默并不动怒，神情依旧淡漠，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他继续淡淡道，声音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你或许真的不怕死，亡命之徒，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你家中老小呢？你为他们搏命，赚取这沾满同胞鲜血的银钱，他们可知你做的是这天理不容、断子绝孙的勾当？若你今日死在这里，谁去供养他们？指望那些指使你的人吗？哼，他们连你都能轻易舍弃，如同丢弃一条无用的野狗，还会在乎、还会去管你那无人庇护的家小死活？” 这番话，如同一根无形的尖针，精准地刺入细作心中那最脆弱、最隐秘的角落。
他眼神中的凶狠终于肉眼可见地褪去了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法掩饰的挣扎、恐惧和对遥远亲人的深切忧虑。他的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凶狠的咒骂。
李默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细微却至关重要的变化，趁热打铁，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若肯招供，说出幕后主使及你所知一切，本官或可向范总督求情，法外开恩，保你家人不受此案牵连，免那株连之祸。甚至……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留你一个全尸，让你走得体面些。否则，通敌叛国，乃是十恶不赦之首罪，株连九族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比本官更清楚。到时候，你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皆因你一念之差而身首异处，曝尸街头。” 威逼与利诱，诛心之言，句句直指要害。
地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细作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混乱的喘息声，显示着他内心正在经历的激烈天人交战。汗珠、血水和污渍混合在一起，从他额头滚落。
良久，那细作头目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最后一丝顽抗的意志也彻底崩溃，头颅无力地垂下，颓然道，声音微弱几不可闻：“……水……给我口水……”
李默心中微微一凛，知道突破口已然打开。他面上不动声色，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军士。军士端过一碗清水，粗鲁地凑到细作唇边。细作贪婪地、急促地吞咽了几口，清水混着血丝从他嘴角流下。喘息稍定，他终于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是……是‘上面’的人……让我们……长期潜伏……专门盯着粮草营换防时辰和路线……找机会……给北戎报信……”
“上面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任何处职司？”范永年猛地站起身，急迫地追问，身体前倾，眼中闪烁着即将抓到线索的急切光芒。
细作艰难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不……不知道真名……身份极高……只知……代号‘灰鹊’……每次传令……都在云州城内的‘悦来’茶馆……天字三号房桌下……留下暗号……”
“悦来茶馆？”范永年眉头紧锁，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立刻对身后侍立的亲兵厉声下令，“快！立刻带一队可靠的人，秘密封了悦来茶馆，所有人等，从掌柜到伙计再到客人，一个不许放走，一律扣押，分开严加审讯！” 亲兵抱拳领命，快步转身离去，脚步声在地牢通道中急促回响。
李默则更关心另一条线索，那关乎父亲沉冤与边境安危的军械之事。他俯身靠近，目光紧锁住细作：“北戎此次入寇，对我边境布防、军械弱点如此了解，绝非偶然。你们除了粮草路线，还提供了哪些情报？军械补给线上的漏洞，特别是验收和存储环节，你们知道多少？”
细作眼神涣散，努力集中着逐渐模糊的意识，回忆着：“……军械……‘灰鹊’……似乎……特别关心军械……尤其是……从幽州方向运来的……弩箭和铠甲……让我们……务必留意每次入库的验收记录……和……日常训练损耗情况……定期上报……”
幽州！弩箭和铠甲！李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果然如此！这与父亲笔记中隐晦的记载、与核查署档案中那些看似合理却又经不起推敲的数字再次严丝合缝地吻合！一股混杂着愤怒、证实和沉重压力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愈发冷峻：“还有呢？幽州运来的军械，究竟有何特别之处？‘灰鹊’还说过什么？”
细作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几不可闻：“……不……不知道具体……只听‘灰鹊’有一次……醉酒后……提过一句……说……说崔家……办事……果然利落……陈年旧账……抹得干净……” 说完这句，他头一歪，最后一点力气耗尽，似乎彻底昏死过去。
崔家！果然牵扯到崔家！李默瞳孔骤缩，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保持冷静。
“泼醒他！继续问！一定要问出更多关于崔家的事！”范永年心急如焚，厉声喝道。
“且慢。”李默出声阻止，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他知道的恐怕就这么多了。再用水刑或烙铁，怕是真撑不到画押录口供了。这些线索，已足够我们追查下去。” 范永年虽心有不甘，但也知李默所言在理，只得悻悻作罢，命人将细作拖下去好生看管，务必保住性命。
走出地牢，已是黎明时分。清冷的晨风吹散了些许地牢的污浊气息，却吹不散两人心头的凝重。东方既白，但映照在两人脸上的光，却显得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