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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秋气越来越重,天一亮,露珠就凝在瓦上。长安膳署的厨工们都裹了厚衣裳,惟有孟鸢仍穿着浅色的旧衫,手腕上绑着布巾,案上铺满新鲜食材。

她不喜欢被人围观,索性让人把帘子放下。外头人只闻得阵阵香气,却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今日的菜是新制的酥豆花。她把黄豆磨成浆,滤得极细,再用布袋一点点挤。灶上那锅水温刚好,不热不凉,她掀开锅盖,豆浆一点点入水,成形的瞬间雪白如玉。

“孟副首,殿下那边派人问,可好了吗?”门外的小太监探头问。

“再等一刻。”她语气淡淡,手里的动作却极稳。

豆花成形,她取碗盛好,淋上热油,撒入芝麻与蒜末,又舀上一勺新调的椒香酱,香气一层盖一层。

门帘掀起,郑首走了进来,看了一眼那碗,忍不住皱眉,“又弄这些细玩意?宫里人吃惯大菜,哪有闲心尝这个。”

“吃惯重味的,反倒最容易馋淡香。”孟鸢抬眼,笑意浅浅。

“若殿下不喜呢?”

“那就再换。嘴是人长的,总得让他尝尝才知。”

郑首没再说话,只摇头叹气。

午时,宫膳送上御案。太子正批折,闻到香气,笔顿了一下。

“今日不是例汤?”

近侍回道:“殿下,这回是小食,名唤‘酥豆花’。”

太子抬头,看着那碗色泽温润的豆花,挑眉笑了笑,“她倒真有主意。”

他舀一口。滑、嫩、香,嘴里先是淡淡的豆香,接着被蒜油一激,竟带出一点微辣。咽下去,只觉喉咙里也留着香气。

“好。”太子点头,放下勺子,“让她明日入殿。”

孟鸢被召入殿时,天色刚暗。她行礼后没说话,神情一如往常。

太子看她片刻,笑道:“你做的菜,怪得很,入口不惊,却越吃越想。”

“殿下过奖。”

“本宫吃过无数御厨的手艺,从没见谁能把豆花做得这样。你这是怎么想到的?”

“看人吃。”

“看人?”太子挑眉。

“殿下这几日精神劳累,重味吃不下。我想着,若能吃得下两口清的,也算心里轻些。”

太子愣了一下,随后笑出声,“你这嘴,比刀还利。”

孟鸢低头,“我只是做饭的人,说话不讲虚。”

太子站起,走近几步,神色淡淡,“你这人,总不求赏,也不逢迎,像是早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

“人若总想往上爬,菜也会焦。能稳一碗,就够了。”

太子看着她的神情,忽然问:“孟氏,你可有家眷?”

“清水镇有老母与弟。”

“想回去吗?”

孟鸢一怔,随即笑,“人不能一心在两处,殿下既留我,我便在这儿做菜。”

太子盯着她,半晌不语。然后缓缓道:“你不怕在这宫里久了,连味道都变?”

“味道会变,手不会。”孟鸢抬头,声音稳稳的,“只要我在,就做我自己该做的菜。”

太子盯着她看,忽然笑,“行。那便由你管御膳署,凡本宫膳食,一应由你主。”

孟鸢心头微惊,却仍垂眸应下:“遵命。”

出了殿门,夜风一吹,香气散得干净。苏明正候在廊下,看她神情,笑道:“又得圣心?”

“他不过贪嘴。”

“贪嘴也得人喂。”

“我只喂菜。”

苏明走在她身侧,压低声音:“宫里人都在说,你那豆花有奇香,是不是放了什么秘料?”

“黄豆、清水、心火。”

“心火?”

孟鸢轻轻一笑,“心静,手才稳。”

“原来如此。”苏明顿了顿,“殿下如今这般信你,你不打算求点什么?”

“求?”孟鸢看向远处,“我能做的,不过一碗菜的事。求多了,味就变了。”

苏明听她这话,心里忽然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宫里那么多人争权夺势,唯有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却硬是让人记得牢。

几日后,太子要出宫办事,命她随行。随从不多,只带两辆车,一车装食材,一车放厨具。路过街口,孟鸢闻见熟悉的味。

她掀开车帘,看见不远处摊车上,一个少年正卖油饼,热气腾腾。那摊车旧旧的,木板上写着三个歪字——“周家饼”。

那一瞬间,她心口一紧,眼底的光柔了下来。

苏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问:“识得?”

“我弟。”孟鸢笑,笑得温软,“长大了。”

太子回头,见她望着人群发怔,语气不觉轻了几分:“那摊子,是你的亲人?”

“是。”她垂头行礼。

太子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本宫不拦。”

孟鸢愣了下,随即笑着点头。她提着食盒下车,远远地看着那摊车。少年正忙着翻饼,额头全是汗,嘴里还哼着小调。

她没有上前,只悄悄放下一个小包。里面是她亲手做的酥豆花。

“总得让他也尝尝这味。”她轻声说,转身离开。

风起,街头的香气与宫里的味混在一起,一样的热,一样的柔。

孟鸢回头望了望,嘴角微微一弯。

“总算没白熬。”

回宫的路上,马车晃得很轻,车帘半掀,风从缝里灌进来。孟鸢靠着车壁,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摩挲着衣袖里的那根针。那是她当年刚守寡时,柳氏塞给她的,说是“针不离身,心不离家”。她本以为早丢了,昨夜收拾食盒时却又摸了出来。

“孟娘子。”苏明在外头轻声唤。

“嗯?”

“刚才殿下问你,若回清水镇,你可愿开膳馆。”

孟鸢轻轻一笑,目光落在窗外晃动的树影上,“膳馆这东西,不比人,留得住锅,留不住缘。”

“你啊,总不肯给自己留个念想。”

“念想留多了,手就不稳。”她抬眼看他,语气平静,却藏着一点疲惫,“在宫里做菜,不许有多心。”

苏明怔了怔,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一下,“那你可真是天生的厨子。”

“天生的?不,都是被饿出来的。”孟鸢轻轻叹了口气,“没得吃的人,最先懂吃。”

马车一阵颠簸,她抬手按住食盒,怕那碗未冷的豆花洒出来。

到宫门时天色已晚。太子在前殿等着,神色不显喜怒。

“今日见亲人,可欢?”

“欢。”孟鸢行礼,笑着道,“他手艺不及我,但气派比我大。”

太子“嗯”了一声,嘴角似有笑意,转而问:“你想回去吗?”

“殿下若问臣,臣答不敢。”她语气不快不慢,双手交叠,“若问人,回去也不过一碗饭,一碗汤。清水镇我熟,宫里这锅我也熟。”

“意思是,不回?”

孟鸢轻声笑,“回也要等天亮。”

太子看着她那淡淡的神情,忽然问:“你真就没什么牵挂?”

她想了想,语气温柔下来,“人总有几样想留着的。娘的手艺、弟的笛声,还有一口干净的锅。”

太子愣了下,转开目光,“本宫记得你说过,做菜要看人心。”

“是。”

“那你看本宫的心,是何味?”

“苦。”孟鸢答得极快,声音也极轻。

太子一怔,似笑非笑地低声道:“你倒敢说。”

“做饭的人若怕口重,就做不出味。”

太子沉默了片刻,似乎觉得有趣,手指敲了两下案面,“去吧,明日宫宴,你仍主膳。”

“喏。”

孟鸢退下,步伐不快。出了殿门,月亮刚升,天清得厉害。她抬头看了一眼,觉得那月亮圆得太规矩,就像宫里的事——没有半分随性。

回膳署时,厨房里亮着昏灯,郑首坐在案边打盹。听见脚步声,他眯眼问:“又被留了?”

“宫宴。”

“你这命啊,怕是要把自己熬成个牌匾。”

“那也得有人认牌。”她笑,走过去,翻开竹篮。里面是她刚带回来的几样菜蔬——秋芹、藕段,还有一袋青豆。

“又要试新菜?”

“宫宴摆得再大,也得有人吃得下。光油腻不行。”

她边说边动手,把豆剥成两瓣,捏得极轻。灯光照在她的指尖,青豆的颜色亮得像新雨。郑首看着,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

“你这手,怕是迟早要被请去写菜谱。”

“写字的人多,能记味的少。”孟鸢笑了一下,把青豆放进锅里,水声轻响。

“这菜叫什么?”

“叫‘清水豆’。”

“太素了。”

“素好。”她拿起勺子轻轻搅了两下,“有时候,吃清的比吃香的长久。”

第二日的宫宴极盛。金席铺地,歌姬起舞。孟鸢一身浅绿衣,头发盘得极低。她的案就在侧殿,菜一道一道抬上去。

太子没吃别的,只问她那碗“清水豆”。

他夹了一颗放在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味,我小时候吃过。”

孟鸢的手微顿,转头看他,“殿下小时候,也有厨娘肯做这样的菜?”

“有。”太子低声道,“她人早没了。死前说过一句——世上没有真正的淡味,只有心不静。”

孟鸢的心口忽然一跳,眼里闪了一下,“那句话我听过。”

太子看她一眼,声音更轻:“你从哪听的?”

“我娘。”

两人都没再说话。半盏茶功夫后,太子放下筷子,轻声道:“这世上有趣的人太少,本宫不拦你。若哪日真想走,就走吧。”

孟鸢愣了愣,随后笑了,“殿下放心,我不走,路还没走完。”

太子微微一笑,不知是轻叹还是欣慰。

长安膳署的屋檐下挂满了晾干的豆角、山芋片、切成薄片的笋干。那一排排颜色,混着木炭的味道,远远看去,就像一幅画。

孟鸢最近日子安稳。太子不再日日召膳,只偶尔让人传话,问“今日厨房可有新味”。她听完,总笑着回一句:“新味得靠人吃出来。”

这天早上,她在洗藕。水盆里漂着细碎的莲丝,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她手上,像是流光。

郑首在旁边数账,听得她轻哼小调,摇头笑道:“你倒真当自己在过日子。”

“不是该过么?”孟鸢抬头,眼里带着点笑意,“宫里有米有水,我有刀有锅,算是各得其所。”

“你这性子,真不怕太子哪天想起你?”

“他若真想起我,也是饿了。”她低头切藕,藕片入水,溅起几滴水珠,“那时我就有饭吃。”

郑首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

——

午后,宫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苏明掀帘进来,带着灰尘,神情却有些不同。

“孟娘子,清水镇那边的人来了。”

孟鸢一愣,手里的刀都停了,“谁?”

“你弟。”

那一刻,刀尖轻轻碰到砧板,发出一点闷响。

她脱下围裙,脚步比心还快。一路出膳署,过回廊,走到外门时,已经看见周临安的身影。

那少年长高了许多,穿得比以前体面,一双眼仍旧明亮。见她走来,愣了下,随即咧嘴笑:“嫂嫂!”

孟鸢一笑,手心都发软。她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瘦了。”

“书多,饭少。”周临安挠头,笑得有点傻,“嫂嫂,我中秀才了!”

她怔了怔,随即笑出声,眼底的光一下亮了。

“好,好啊。”

苏明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眼前这场面,比所有宴席都暖。

孟鸢拉着周临安坐下,吩咐人去厨房,“去拿碗热饭,再煮点豆花汤。”

周临安忙摆手:“嫂嫂,我带了饼,还是咱家做的!”

他从包袱里掏出一包,用布包得结实。打开,果然是几张油饼,焦香扑鼻。

“这味儿——”孟鸢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油香里还带着一点麦子的清甜。

“我学的!”周临安眼睛亮亮的,“嫂嫂当年教过,我照着做。”

她一边嚼,一边笑着摇头,“学得不差。”

那顿饭没什么珍馐,就是一锅豆花、一盘油饼,旁边一碟酱菜。苏明也坐了一会儿,看着他们姐弟说笑,不觉嘴角也带了笑。

周临安喝了口汤,放下碗,小声道:“嫂嫂,我在县试上见了王员外。”

孟鸢抬眉,“那胖子?”

“嗯,他还夸我文气清正。”

“他要真有眼光,早该知道那年别来我家献礼的。”她轻声笑,笑里全是凉意。

苏明在一旁看着,笑着低声道:“娘子这舌头,利得比刀还快。”

“刀能切菜,话能切人。”孟鸢放下筷子,“不过,我弟成才,王员外的眼睛也算没白长。”

周临安抿嘴笑,眼角却有一点红,“嫂嫂,我当初读书,也没想真能考出来。只是想着,你说过,‘读书是要有根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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