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光影被脚步声搅动。苏晴走进来时，新换的百褶裙裙摆随着轻盈的步伐微微晃动，雪纺的材质在不算明亮的晨光里流淌着一种珍珠般的柔润光泽。那光泽很淡雅，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了顾晓妍的余光里。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自己校服裤的裤边——那布料已经被洗得有些薄而发硬，边缘磨出了细小的毛球，针脚也因为多次修改而显得粗重潦草。指尖触到的瞬间，母亲弓着背在老旧缝纫机前熬夜的背影倏然浮现：昏黄的灯光下，咔哒咔哒的机针声，母亲疲惫的眼睛凑近布料，小心翼翼地比量着长度，只为省下买新校服的钱。这条裤子，裤脚已经被往上折起、缝死、再拆开、再缝起……反复了三次，如今只勉强够遮住她的脚踝，露出一小截洗得发白的棉袜。
此刻，她身边的李明宇正侧着身子，和她挨得极近。他的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另一只手点在摊开的练习册上，两人的脑袋因为凑近看题而几乎要碰到一起。阳光正好穿过玻璃窗，斜斜地切进来，像一道金色的薄纱，温柔地覆盖在他们相触的肩头和头发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将他们与教室里尚未完全苏醒的嘈杂隔开了一小片静谧。
“来得刚好。”
李明宇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的视线。他自然地抬起头，望向门口的苏晴，脸上瞬间切换成那种招牌式的、温和又略带歉意的笑容，看不出丝毫破绽。他的指尖随意地在摊开的练习册上叩了两下，发出轻微的笃笃声。“这道函数题思路卡住了，”他语气无比自然，带着点讨论难题时的困扰，“和晓妍讨论得正起劲儿呢。”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目光随即投向苏晴那空着的座位，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提醒和催促：“快回去吧，老张的脚步声可都能听见了。”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他话音未落，走廊尽头果然清晰地传来皮鞋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哒”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好吧。”苏晴脸上的好奇似乎被李明宇坦然的态度和那迫近的脚步声冲淡了，她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背着那个崭新的樱花帆布包，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几乎是同时，班主任张老师的高大身影夹着厚厚的教案，踏着正式上课铃声的最后一个尾音，稳稳地站上了讲台。教室里最后一丝残余的私语瞬间消失，落针可闻。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确认了绝对的安静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随后，他动作利落地从教案的夹层里抽出一沓崭新的白色表格，纸张发出清脆的哗啦声。他朝着班长扬了扬下巴：“班长，来，把这个中考志愿表发下去，每人一份！”他把“每人一份”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强调着它的分量。“这表格——”他顿了顿，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关系到你们每个人接下来的方向，事关重大！拿到手务必妥善保存，丢了、弄脏了，都是天大的麻烦！”
他抬起手，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像要把每一个学生的表情都刻进脑子里：“特别提醒一句——所有同学，务必通知到你们的家长！”他的视线在几个平时比较散漫的学生脸上多停留了半秒，“10月8号上午，”他报出一个精确的时间点，“我会专门在教室，和每位同学的家长进行一对一的详细沟通，讲解中考志愿报考的所有流程、注意事项和策略。任何疑问，都留在那天线上解决！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稀稀拉拉但还算整齐的应答声响起。
崭新的志愿表格被班长一张张传递下来，雪白的纸张边缘锋利得像刀片。顾晓妍接过属于自己的那张，纸张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缩。她低头看着表格上清晰印着的“xx市高级中学”、“xx市职业中专”、“xx市技工学校”等等一行行陌生的校名和专业名称，眼神有些发空。下意识地，她攥紧了手中的薄纸。
那张承载着未来可能性的白纸，在她无意识却异常用力的指间，悄无声息地被碾出了几道深刻的、无法抚平的折痕。坐在前排的李明宇，指尖的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的辅助线，也在这凝滞的空气里，突兀地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深重模糊的墨点。
午间的食堂像一锅煮沸的粥，鼎沸的人声、餐盘碰撞声、打菜勺刮过金属容器边缘的刺啦声，混杂着浓郁但分不清具体食物的油腻香气，汹涌地拍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与鼻腔。李明宇好不容易在酱爆鸡丁窗口前那条长龙的尾部熬到了最前端。他微微踮起脚尖，身体前倾，越过前面几个人的肩膀，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声音在嘈杂中尽量清晰地递进窗口：“您好，麻烦给我两份酱爆鸡丁盖饭。”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伸进了校服裤子口袋，摸索着掏出一张饭卡。卡的塑料卡套是粉紫色的，上面印着的卡通图案早已被磨得褪色模糊，边角卷起毛糙，连原本应该是角色名字或商标的字迹，也彻底湮没在无数次的摩挲和口袋的磨损里，只剩一片暧昧的浅痕——那是苏晴的卡。
窗口后面，穿着白色制服的食堂阿姨面无表情，动作精准得像流水线上的机械臂。巨大的勺子舀起浓油赤酱的鸡丁、土豆块和青椒，带着分量沉甸甸地扣进两个白色的大号餐盘里，淋在已经盛好的米饭上，酱汁迅速渗透下去。她眼皮都没抬，接过李明宇递来的卡，熟练地往刷卡机的感应区一贴。
“滴——”
一声清脆短促的电子音响起。阿姨的目光在机器屏幕上飞快地一扫，公事公办地报出数字：“一共二十块钱。” 与此同时，那小小的液晶屏幕清晰地跳出了一行绿色的数字：
余额：157.2
那个数字，157.2，在油腻的反光屏幕上，如此醒目。
阿姨把卡从机器上抽回，递出窗口。李明宇迅速接过那张带着食堂油烟气息的薄薄卡片，指腹无意识地在那模糊的卡通图案上蹭了一下。他没有再看屏幕，也没有看阿姨，只是飞快地将卡塞回口袋深处，仿佛怕那数字会灼伤指尖。然后，他伸出双手，稳稳地端起那两个堆得冒尖、散发着浓郁酱香和热气的沉重餐盘，转身，朝着食堂最偏僻的那个角落走去。
餐盘烫手，沉甸甸的分量压着他的手腕。他一步一步走得平稳，努力不让汤汁晃出来，光洁的白色地砖上，映着他匆匆移动的脚步留下的、短暂又模糊的影子。
角落里，顾晓妍独自坐在一张靠墙的四人餐桌旁。周围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墙隔开了一些。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着。当李明宇的身影终于穿过人群出现在视野里，她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松动了一下。
李明宇将其中一份盖饭稳稳地放在顾晓妍面前。
“喏，你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大概是端着沉重餐盘穿行过拥挤人群的缘故。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将另一份放在自己面前。
浓稠油亮的酱汁包裹着鸡丁和配菜，米饭蒸腾着热气，酱爆特有的浓郁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这本该是令人愉悦的时刻。
顾晓妍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动手。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李明宇放下的餐盘，然后，像是不经意地掠过他刚刚插卡的口袋位置。刚才刷卡机那声清脆的“滴”和阿姨报出“157.2”的声音，在这片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她听得清清楚楚——那数字远超一个普通学生饭卡应有的额度。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自己面前这份油光水滑、分量十足的盖饭上。酱汁很浓，浓得让她有点反胃。餐盘边缘，不知何时溅上了一小滴暗红色的番茄酱渍，像一点凝固的血迹，粘在那里。
“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拿起筷子却没有去夹鸡丁，而是戳了戳那滴碍眼的番茄酱渍。脏污在光滑的塑料餐盘上晕开一小片，变得更加显眼，顽固地粘附着。她盯着那点污渍，眼神有些发空，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些什么别的、更为沉重的东西——比如那张被自己捏出深刻折痕的志愿表。
李明宇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沉默和那凝视污渍的视线。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那点碍眼的红渍，又迅速抬头看向顾晓妍低垂的脸庞。她的沉默像一块石头压过来。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试图打破这莫名的凝滞，语气刻意轻松了一些，拿起筷子率先扒拉了一大口饭。酱汁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咸香浓郁，他却尝不出多少应有的美味。
他顿了顿，嘴里塞着饭，声音有些含糊，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以后……你中午的饭，我帮你。”
午间的食堂永远是一场声音和气味的混战。糖醋排骨浓郁的酸甜裹挟着炸物的焦香、米饭的蒸汽和各种廉价汤汁的混合气味，霸道地占据着每一个角落。不锈钢餐盘在学生们匆忙的传递中叮叮当当碰撞，勺子刮过盘底的刺啦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鼎沸的喧嚣。
苏晴端着堆满饭菜的餐盘，跟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同学在拥挤的长桌间艰难穿行，寻找空位。就在她侧身避开一个端着汤碗横冲直撞的男生时，眼角余光冷不丁地扫到了窗边那片被巨大消防栓箱遮挡的阴影角落。
熟悉的轮廓让她脚步一顿。
是李明宇。他正将一份冒着腾腾热气的盖饭，轻轻推到坐在对面的顾晓妍面前。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熟稔。
“苏晴你看！” 闺蜜蒋云突然从旁边用力拽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让苏晴餐盘里的汤碗猛地一晃，塑料勺子差点飞出去。“那不是李明宇吗？”蒋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发现秘密的兴奋，她手指隐秘地指向那个角落，“还有顾晓妍！他俩躲那儿干嘛呢？”
顺着蒋云的手指，苏晴看得更清楚了。两人缩在消防栓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格格不入。李明宇那件洗得发白、领口都有些松垮的蓝白校服上，还沾着上午数学课留下的几点粉笔灰。此刻，他正笑着，毫不在意地抬起自己的袖口——那袖口边缘已经磨起了毛边——迅速地去擦顾晓妍餐盘边缘溅出的一小点酱汁。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恰好照亮了他手腕的动作和顾晓妍微微低垂的脸庞。
“他俩可是出了名的……” 蒋云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唏嘘，“贫困生。我记得去年一整年，在食堂看见他们俩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每次都是打了最便宜的素菜躲犄角旮旯吃，怎么今天突然……” 她的八卦目光在两人靠得极近、甚至在桌下似乎交叠了一部分的影子上来回打转，充满了探究。
苏晴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像一层薄薄的釉。她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胳膊从蒋云手里抽出来，稳住餐盘，目光从那个角落平静地移开，语调轻松，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想什么呢你？人家只是家境普通一点，又不是顿顿吃不起饭。没准儿今天就是想改善一下生活呢。” 她轻轻用胳膊肘推了推蒋云，催促道：“走吧，走吧，再不赶紧找个地方，一会儿咱们几个真得站着吃了。那边好像有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