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紧鞋带的那一刻，鞋舌上的透气孔正对脚心，带来一阵奇异的通风感。鞋底的缓震科技完美地承托起他的足弓和脚跟，每一步踩在地板上，都轻盈得仿佛要弹跳起来。确实舒服，舒服得像踩在云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被精心支撑的力量感。
李明宇慢慢抬起头，望向墙上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崭新、合体、品质优良运动装备的少年形象。蓝黑的配色衬得他肤色似乎都亮了一些，挺拔的身姿被勾勒得更加分明。崭新的跑鞋让他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仿佛下一秒就能在跑道上飞驰。
然而，镜子里的李明宇，眼神却像是沉入了深潭。
那里面没有兴奋，没有穿上新装备的喜悦，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空旷的失落。这身崭新的行头，像一层华丽却冰冷的铠甲，将他包裹其中，却无法温暖他内心某个冰冷的角落。它如此清晰地标示着，这身“力量”、这份“光彩”、甚至这份关爱，都不是来自于他期望的人，不是来自于那个在昏黄灯光下努力挤出笑容的母亲，也不是来自于那个躺在黑暗中望着月亮的父亲。它来自别人的怜悯，来自他无法拒绝的、带着巨大压力的善意，来自一个他用谎言构建的缺席理由。
他看着镜中那个“焕然一新”的自己，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孤独感将他吞噬。操场上的喧嚣透过门缝传来，那么近，又那么远。
李明宇对着镜子，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崭新的衣领。布料冰凉柔滑的触感，却像针尖一样刺着他指腹的皮肤。镜中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复杂得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对身上这套装备的陌生感，有对苏晴慷慨的感激，但更深更沉的，是一种被剥开暴露在日光下的难堪，以及一种……彻底失去归属感的茫然。
更衣室的门被推开，初秋下午的阳光带着清晰的锐利感，斜斜地切过屋檐的阴影，正好落在李明宇身上。
眼前的身影让苏晴心跳漏了一拍。褪去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藏青色的速干运动服完美地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肩线和劲瘦的腰身，崭新的面料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胸前的校徽随着他平静的呼吸微微起伏，像一枚跳跃的勋章。脚上的白色运动鞋纤尘不染，在地面投下棱角分明的影子，每一寸都透着精心准备的气息。微风掠过李明宇微湿的额发，几缕发丝贴在饱满的额角，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汗珠在强光下晶莹剔透，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往日的局促和刻意隐藏的困窘，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清冷感。那些苏晴在伤痛文学小说里读过的“破碎感”“疏离感”，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个真实鲜活的少年模样，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引力。
苏晴下意识抬起手遮挡刺眼的阳光，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远处操场传来的喧嚣呐喊、震耳欲聋的加油声浪，此刻在她耳中都模糊成了背景的白噪音。胸腔里传来一阵清晰得令人心悸的、细密的崩裂声——那是少女秘而不宣的心事，在阳光曝晒下，骤然破土而出，带着生嫩的疼痛和悸动。
她慌忙定了定神，晃了晃手里精心制作的加油牌——上面用生动的漫画笔触画着李明宇冲刺夺冠的英姿，旁边是几个极具冲击力的大字：“李明宇！加油！”发带是和运动服同色系的藏青，衬得她脸颊愈发白皙。
“别想啦！”苏晴努力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小跑着迎上去，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试图驱散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和空气中无形的沉重，“他们来不了真的没关系！这不还有我在台下使劲给你加油嘛！你是最棒的，放心，这次1500米冠军肯定还是你的！”
两人并肩走向检录处。崭新的运动服和身旁清新亮丽的少女，无疑成了视线焦点。周围投来无数道目光，有惊艳，有好奇，更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议论。
“哇，李明宇这身新装备也太帅了吧！跟换了个人似的！”
“听说他家……不太行？这牌子可不便宜，肯定是别人送的呗。”一个压低的声音清晰地飘过来。
“苏晴送的呗，他俩关系不是挺好？啧啧，真舍得下本……”
“嘘，小声点……”
那些窃窃私语，像细小的、带着倒刺的毒蚂蚁，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爬行，顺着耳朵的缝隙疯狂地钻进李明宇的心里。他脸上的平静瞬间绷紧，下颌线猛地收束，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柔软的掌心，尖锐的疼痛感从一点炸开，沿着手臂蔓延，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狼狈和屈辱。藏在校服袖子下的皮肤，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一片冰冷的青白。
九月的阳光明明炽热如火，烤得塑胶跑道都散发出微微的焦味，可李明宇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僵发麻。苏晴穿着崭新小白鞋的脚步声就在旁边响起，轻快、跳跃，每一步落地的清脆声响，都像精准地踏在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上，留下清晰的、带着回音的脚印。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少女发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精致发带，昂贵的材质在阳光下闪着丝滑的光泽，脑中却蓦然闪过母亲那条洗得褪色发白、边缘起毛的旧围裙；他看到她纤细手腕上那只闪烁着冷蓝色数字的崭新电子表，精准地切割着时间，而父亲那只表蒙模糊、走时永远慢十分钟的旧机械表，此刻仿佛也沉重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一股陌生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心防。不是感激，不是温暖，而是尖锐的、酸涩的、带着强烈烧灼感的恨意！它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像疯狂生长的带刺藤蔓，瞬间绞紧了他的五脏六腑，将他对苏晴那点微薄的感激之情彻底扭曲、撕裂。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脚下。
阳光斜射，将他和苏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自己的影子，紧紧地贴在苏晴脚边的地面上，轮廓模糊，姿态低矮蜷缩，像一条畏畏缩缩、等待投喂的流浪犬。而苏晴的影子，笔直、舒展，边缘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轻盈得仿佛随时能随风飘起。
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地笑了。那笑容冰冷，嘴角勾起的弧度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自嘲与不甘。仿佛在嘲笑命运掷骰子的不公，更在嘲笑此刻被这身华丽“铠甲”衬托得更加可笑和无能的自己。这笑容里藏着的复杂情绪，如同深埋在地底的种子，贪婪地汲取着屈辱和怨恨的养分，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正疯狂滋生着黑色的根须，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出，结出名为“决裂”的苦果。
“参加男子1500米决赛的同学们请注意！请立即到检录处找王老师核对名单！重复一遍……”
广播里电流滋滋作响，将老师的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冰冷生硬，却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猛地将李明宇从那翻涌的情绪深渊里拽回了现实。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深痕还在隐隐作痛，残留着嫉妒灼烧后的滚烫麻木感。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抬起头望向苏晴时，脸上竟奇迹般地挤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浮在表面，眼底深处却是一片空洞的寒潭。
“我先过去了。”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他甚至没有等苏晴的回答，便转身快步走向检录处，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追赶。
检录处的王老师戴着老花镜，拿着名单，目光在一排排名字上逡巡。李明宇如同木偶般站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老师的肩膀，急切地、带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地投向人头攒动的看台。他像一个溺水者搜寻浮木，视线快速掠过一张张兴奋、呐喊、陌生的面孔，努力捕捉着那张饱经风霜的、沉默的男人的脸，或是那个总是带着疲惫却温柔笑容的女人的脸。
然而，没有。
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观众里，没有一个属于他的港湾。
发令枪如同炸雷，撕裂空气。
李明宇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弹簧弹射出去，瞬间化作离弦之箭。塑胶跑道在脚下急速后退，风声在耳畔呼啸成模糊的嘶鸣，像是在为他呐喊，又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第一圈，他凭借着长期训练的节奏感和一股憋在胸口的劲，稳稳咬在第一梯队后面；第二圈，汗水开始涌出，顺着鬓角滑落，模糊了视线，世界变成晃动的色块。但苏晴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刺破喧嚣，精准地钻入他的耳中：“李明宇！加油！你是最棒的！坚持住！”那声音里饱含的真诚和期待，此刻却像鞭子一样无形地抽打着他。
第三圈，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腿都变得无比艰难，呼吸沉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肺叶生疼。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机械地迈着步子，目光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绝望地投向看台的方向。那里，依旧只有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彩旗。
就在这时，一抹熟悉的身影猛地从观众席冲了出来，像个勇敢的小鹿径直跑到跑道内侧的边缘。是苏晴！她奋力挥舞着一面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横幅，横幅在风中猎猎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不同字迹的祝福语：
“明宇哥！冲啊！”
“一班王者！”
“你是我们的骄傲！”
“逆风奔跑的人，终会追上光！”——最后这行字，正是苏晴娟秀的字迹。
“明宇！你看！全班同学都在给你加油！”苏晴的声音因为奔跑和用力喊叫而有些嘶哑，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澎湃力量。
李明宇下意识地转头，视线撞上那面巨大的、承载着集体善意的横幅，也撞上苏晴那双因为奔跑和激动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句“逆风奔跑的人，终会追上光”——正是她偷偷夹在他书里的漫画书签上的话。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混杂着酸楚、讽刺和极其微弱感动的激流瞬间冲垮了他仅存的体力防线。
最后一圈的弯道。
终点线遥遥在望，像一条飘渺的彼岸。
李明宇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他调动起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量，榨干骨髓里最后一点意志，发起了冲刺！身体在极限的边缘痛苦呻吟，肺部仿佛要炸裂。眼前阵阵发黑，唯有苏晴偷偷塞给他的面包的香甜气息、她画在草稿纸上那些笨拙却充满鼓励的冲刺小人、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萦绕的“追上光”……在意识模糊的漩涡中交替闪现。
冲线！
世界安静了一瞬，随即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尖叫淹没。
李明宇像一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重重地瘫倒在终点线后的跑道上。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喘息，汗水小溪般淌下，浸湿了崭新的运动服，身下的塑胶跑道传来滚烫的触感。
“李明宇！我就知道你能行！”第一个冲到他身边的永远是苏晴。她蹲下身，快速地把一条干净的毛巾盖在他汗津津的头上，又把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塞进他手里，脸上是毫不掩饰、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像夏日正午的阳光，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快看！你是第一名！冠军！”她指向不远处的成绩公告牌。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矿泉水瓶外壁，凝结的水珠瞬间融化，凉意顺着皮肤一路向上攀爬。但这突如其来的冰冷，非但没有驱散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反而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刺激得那团混杂着屈辱、嫉妒、感激、不甘和深深疲惫的火焰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他勉强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膝盖在粗糙的塑胶跑道上蹭过，火辣辣地疼，留下两道刺目的红痕，宛如旧伤撕裂的新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