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投映在入口处的影子，被幽绿蛛光与终端微光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一个从噩梦中走出的剪影。它高大、瘦削，轮廓边缘带着一种不稳定的、仿佛信号不良般的细微波动。
伴随着那嘶哑如同锈蚀齿轮转动的声音，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机油、硝烟、陈年电路板烧焦味以及某种近乎癫狂的灵感火花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涌入了这狭小的三角空间。
彦卿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紫金色的光芒在体内无声地咆哮，却又被强行压制在体表之下，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覆上了一层薄冰。
他缓缓站起身，将慕容晴挡在身后更深处的阴影里，目光如同两柄淬炼过的匕首，刺向入口处那片被影子笼罩的黑暗。
慕容晴靠坐在冰冷的装甲板上，呼吸急促。外面的锈蚀蜘蛛群那令人不安的嘶鸣声，在这扭曲身影出现后，竟奇迹般地彻底平息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这无疑昭示了来者在此地的某种“权威”。
她强忍着精神海的剧痛和生理上的不适，集中起残存的感知，试图捕捉对方精神场的波动，却只感到一片混沌、嘈杂，如同亿万片破碎的镜子同时反射着不同频段的光与声，无法拼凑出任何有意义的图案。
“出来。”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催眠般的韵律，“或者，你们更喜欢在锈蚀与蛛网的拥抱中，化作这深渊永恒收藏品的一部分？我的耐心，和这里的螺丝一样，会慢慢松动……”
彦卿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他知道避无可避。对方能驱散蜘蛛群，能准确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其手段和对此地的掌控力远超想象。
老烟斗用生命换来的线索指向此人，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生机，他们都必须面对。
他迈步，缓缓走出了三角空间的阴影，站在那扭曲影子的面前。终端微光终于照亮了来者的真容。
那是一个……很难用常规生物形态来描述的存在。他很高，接近两米，但身形佝偻着，像是常年蜷缩在狭窄管道中形成的习惯。身上披着一件用无数种不同颜色、材质的布料、金属片、甚至某种生物皮革胡乱拼接而成的“长袍”。
长袍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断裂的齿轮、烧毁的芯片、不知名生物的指骨、闪烁着微弱幽光的晶体碎片，随着他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杂乱的叮当声。
他的脸大部分隐藏在一个巨大的、似乎是某种工业呼吸面罩改造成的头盔之下，面罩的目镜是两片不断滚动着杂乱数据流的暗红色屏幕，看不到后面的眼睛。
暴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长期缺乏光照的灰白色，布满了深色的污渍和细微的疤痕。
他的右手是一只结构复杂、覆盖着油腻污垢的机械义肢，指尖是各种不同型号的探针和起子；左手则戴着一只厚重的手套，手套的材质看起来像是某种大型爬行动物的鳞皮。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背上背负着一个几乎与他等高的、由废弃金属和管线缠绕而成的巨大“装置”，那装置的中心，是一个不断缓慢旋转、表面刻满了无法理解符文的金属圆环，圆环内部偶尔会闪过一两个模糊不清的、如同古老全息投影般的破碎图像碎片。
这就是“瓜皮”？一个看起来像是从垃圾场拼凑出来的、疯癫的……技术神棍？
“啧……啧啧……”面罩下发出意味不明的咂嘴声，那两只滚动着数据流的红色目镜上下打量着彦卿，仿佛在评估一件出土文物，“紫色的眼睛……流淌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会心’……还有那股子强行撕裂数据屏障后留下的、莽撞的‘焦糊味’……没错，是老烟斗会看上的‘烫手货色’。”
他的机械义肢抬起，一根细长的探针伸出，指向彦卿，针尖闪烁着微弱的电弧：“那么，另一个呢？那个试图在熵增的海洋里搭建‘秩序小岛’的Ω小可怜？别藏了，她灵魂里那股子试图对抗整个宇宙热寂方向的‘拧巴’劲儿，隔着一公里我都能‘听’见。”
慕容晴心中一凛，扶着装甲板，有些艰难地站起身，走到彦卿身旁。
对方不仅一眼看穿了彦卿的底细，连她身上Ω印记的本质和困境都一语道破。这种被完全看穿的感觉，比面对冰冷的扫描仪更令人不适。
“您就是‘瓜皮’？”彦卿的声音冷硬，带着审视。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一个方便记忆和呼唤的‘标签’。”瓜皮歪了歪头，机械义肢的探针收回，转而开始无意识地敲击着自己头盔的侧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有人叫我疯子，有人叫我破烂王，也有人叫我……‘深渊的回音’。你们可以随意。重要的是，我‘听’到了你们，而你们，需要‘听’到我。”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却又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逻辑。
“老烟斗说，您能帮我们。”慕容晴开口道，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屏蔽‘焚化工’的追踪，或者……指条生路。”
“老烟斗？那个守着破柜台抽劣质烟草的老家伙？”瓜皮发出一阵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笑声，“他倒是会给我找麻烦。屏蔽？生路？”
他猛地凑近一步，那混杂着疯狂与机油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红色的目镜几乎要贴在彦卿的脸上，“你们根本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你们是行走的‘悖论’！是规则层面的‘噪音’！‘焚化工’？他们只是负责清理表面污渍的‘清洁工’！真正盯着你们的，是那些定义‘干净’与‘肮脏’的‘规则’本身！”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彦卿和慕容晴的心上。这与他们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但被如此直白、甚至带着癫狂意味地吼出来，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真实感。
“我们……是‘钥匙’？还是‘催化剂’？”彦卿紧盯着那对红色的目镜，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钥匙？催化剂？”瓜皮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后退一步，张开双臂，他背上那旋转的金属圆环转速陡然加快，投射出的破碎图像变得清晰了一些——那似乎是某种极其复杂的、由无数光线和节点构成的网状结构，隐隐与彦卿在数据碎片中看到的宇宙“基石频率”图谱有几分相似！
“太肤浅了！你们是……‘提问’本身！是一个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关于‘存在’本质的对【智识】发出的疑问！你们的出现，你们的存在方式，本身就是对现有规则的一次‘叩问’！星穹骑士？Ω项目？时代的遗老而已。”
他的机械义肢猛地指向两人之间：“当你们交汇，当‘提问’与‘反问’碰撞……产生的不是答案，而是更宏大、更危险的……‘噪音’！足以扰动‘基石频率’的噪音！”
这番狂乱的言语，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彦卿脑海中的迷雾！那些破碎的数据碎片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串联的线索！
没错，星穹骑士的“源初之光”并非单纯的力量，它是一种与宇宙本源连接的“权限”，一种对现状的“溯源”本能。而Ω印记代表的“低熵奇点”，则是一种试图超越现状、建立新规则的“逆熵”尝试。两者本身，就是两种不同形式的、对宇宙现有规则的“干涉”！
焚化工，或者其背后的存在，要“归档”和“修剪”的，正是这种可能引发系统性崩溃的“干涉变量”！
“所以……我们无处可逃？”慕容晴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如果对手是宇宙规则本身，或者其维护者，那么他们的挣扎还有什么意义？
“逃？”瓜皮嗤笑一声，机械义肢随意地挥了挥，像是在驱赶苍蝇，“能逃到哪里去？逃到时间的尽头？还是空间的边缘？只要你们还在这个规则体系内，你们的‘噪音’就会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显眼。”
他话锋一转，那嘶哑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诡异的诱惑：“但是……如果你们能让自己的‘噪音’，变得和环境的‘背景音’一样呢？或者……暂时‘静音’？”
彦卿瞳孔一缩：“你能做到？”
“我？我只是个收集‘回声’和修理‘破烂’的。”瓜皮敲了敲自己背上那个不断旋转的装置，圆环中此刻投射出的，是一个不断扭曲、试图稳定下来却又不断失败的能量波形图，那波形与彦卿、慕容晴身上散发出的残余波动惊人地相似。
“但我这里，有一些……‘旧时代’的遗物。一些在现有规则体系建立之初，被遗忘、被屏蔽、或者被认为‘无用’的技术碎片。其中，或许有能暂时欺骗‘规则扫描’的小玩意儿。”
他那只戴着鳞皮手套的左手，不知从袍子的哪个角落里，摸出了一个大约巴掌大小、外形不规则、表面覆盖着晦暗金属光泽、刻满了细密如同神经束般回路的物体。那物体没有任何能量波动，看起来就像一块废铁。
“认识这个吗？”瓜皮将那物体在手中抛了抛，“‘静滞力场发生器’的……核心碎片。不是现在流行的、基于能量抑制的力场，而是基于……概念层面的‘存在感削弱’。”
“它能让你们在短时间内，从规则的‘重点关注列表’里，‘滑’到‘模糊识别区’。效果嘛……看运气，也许能撑几天，也许只有几个小时。而且，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彦卿谨慎地问。
“轻则，暂时性存在感稀薄，容易被忽视，甚至可能被低智能生物‘视而不见’。”瓜皮的红色目镜闪烁着，“重则……可能会短暂‘迷失’，在概念层面与自己失去连接，忘记自己是谁，或者……被规则的‘背景噪音’同化，成为深渊真正的一部分。”
这无疑是一件极其危险的、双刃剑般的工具。
“我们需要付出什么？”彦卿直截了当地问。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免费的午餐。
瓜皮发出嗬嗬的笑声，将那核心碎片在手中捏紧：“聪明！老烟斗肯定跟你们提过‘基石频率’的记录。把你们从‘上面’带下来的、关于频率近期波动的所有数据，复制一份给我。我对‘噪音’的源头和模式，很感兴趣。”
彦卿沉默了。那些数据碎片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依仗，蕴含着可能揭示真相、甚至找到反击方法的关键。交给这个来历不明、疯疯癫癫的“瓜皮”，无异于一场豪赌。
慕容晴也看向彦卿，眼神中充满了忧虑。
就在彦卿权衡利弊之际——
嗡……
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如同某种精密仪器启动前的预热声，突兀地介入了这片空间的寂静。
声音并非来自瓜皮身上的任何装置，也不是来自外面的蜘蛛，而是……来自他们脚下极深的地方，并且，正在以一种稳定的速度，由远及近，向上蔓延！
瓜皮猛地转过头，红色的目镜数据流疯狂滚动，看向脚下的金属网格，那嘶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的意味：“……‘清洁工’的深度扫描探针？这么快就深入到‘锈蚀深渊’这一层了？看来你们身上的‘标记’，比我想象的还要‘鲜美’啊……”
他猛地将手中的核心碎片抛向彦卿：“没时间犹豫了！小子，接住！使用方法很简单，用你的‘源光’激活它，然后尽量靠近你的小女友！它能覆盖的范围有限！”
彦卿下意识地接住那块冰冷的金属碎片。几乎在接触的瞬间，他感到体内的紫金色光芒微微躁动，与碎片内部某种沉寂的结构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
“至于数据……”瓜皮语速极快，机械义肢在空中划过，一个微小的、结构精密的存储卡弹射而出，飞向慕容晴，“用这个！Ω印记的精神力频率应该能安全读取和转存！快点！探针还有三分钟抵达这片区域！被它锁定，就算有这破玩意也掩盖不住你们的‘噪音’！”
慕容晴接过存储卡，看了一眼彦卿。情况危急，已容不得他们多做考虑。
彦卿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集中精神，引导着一丝细微的紫金色能量，注入手中的核心碎片。
嗡……
那晦暗的金属碎片表面，那些神经束般的回路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星尘般的光芒！一股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力场以碎片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如同水波般掠过彦卿和慕容晴的身体。
一瞬间，慕容晴感到一种奇怪的“剥离感”，仿佛自己与周围世界的联系变得稀薄了，连精神海的剧痛似乎都遥远了一些。而彦卿则感到自己的存在感正在被某种力量“稀释”，如同墨滴落入清水，正在缓缓晕开、变淡。
“快！数据！”瓜皮催促道，红色的目镜紧盯着脚下，那预热般的嗡鸣声越来越清晰了。
慕容晴不再犹豫，集中起最后的精神力，引导着Ω印记的力量，连接上那张存储卡，同时开始在意识中检索、复制那些从记忆工厂带来的、关于“基石频率”的破碎数据流。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数据的混乱和庞大，让她刚刚稍有缓解的头痛再次加剧，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彦卿一边维持着对核心碎片的能量输入，一边警惕地感受着脚下那越来越近的威胁。他能“听”到，那不仅仅是一个扫描探针，更像是一个……小型的、自动化的“净化单元”！
焚化工为了清除他们，投入的力量远超预期！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瓜皮焦躁地踱步，身上的零碎叮当作响，背上的圆环投影出的图像疯狂闪烁，似乎在分析计算着什么。
终于，慕容晴身体一晃，存储卡上的微光熄灭。她虚弱地点了点头：“……完成了。”
瓜皮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她手中夺过存储卡，看也不看就塞进了袍子里的某个地方。然后，他猛地指向残骸深处的一个方向：“那边！穿过那片断裂的冷却机组，有一个废弃的能源中继站！那里的残余能量场可以干扰扫描！能不能撑过去，看你们的造化了！”
他话音刚落——
咔嚓！
他们脚下不远处的金属网格地板猛地向上凸起、变形，然后在一阵刺眼的白色光芒中，如同被无形巨口啃噬般，迅速分解、消失！
一个大约碗口粗细、通体银白、表面光滑无比、前端闪烁着多重扫描光束的圆柱体探针，缓缓从破口中升了上来！
探针周身散发着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净化”意志，顶端的扫描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开始向四周扫视！
核心碎片散发出的奇异力场剧烈地波动起来，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彦卿感到维持能量输入变得异常艰难，那“剥离感”和“稀释感”也在不断加强，甚至开始产生一丝眩晕。
“走！”彦卿低吼一声，一把拉住几乎站立不稳的慕容晴，朝着瓜皮所指的方向，全力冲去！
瓜皮站在他们身后，红色的目镜看着那升起的净化探针，又看了看彦卿和慕容晴逃离的背影，面罩下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叹息又如同冷笑的声音。
他背上的圆环投影，定格在了一个极其复杂、仿佛描绘着某种“门”的结构的图案上，随即光芒熄灭。
“提问已经抛出……噪音已然响起……”他喃喃自语，身影缓缓向后退去，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只剩下那嘶哑的余音在残骸间飘荡，“接下来……会是答案……还是……更大的毁灭呢……”
而那冰冷的净化探针，在扫描光束掠过彦卿和慕容晴刚才所在的位置时，似乎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数据流紊乱的迹象，但随即恢复正常，锁定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带着无可阻挡的毁灭气息，开始不紧不慢地追索而去。
在这片被遗忘的锈蚀深渊，一场关乎存在本质的逃亡与追猎，进入了更加危险、更加不可预测的阶段。静滞力场的副作用初现端倪，而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