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弘少佐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时，佐佐木雄二正对着桌上那份空白的“废料处理款”收据出神。这张轻飘飘的纸，是藤田精心埋下的饵雷，等着他踩上去粉身碎骨。
“进来。”藤田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
雄二推门而入，立正敬礼：“藤田少佐，您找我？”
藤田放下手中的钢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雄二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和审视。“佐佐木君，伤腿恢复得如何了？仓库里寒气重，要多注意。”
“谢长官关心，好多了。”雄二恭敬回答，目光扫过藤田桌上摊开的几份文件，其中一份正是他昨天提交的、关于丙区七号位“废料”已处理的报告副本。
“那就好。”藤田拿起那份报告，手指在“远东废金属公司（伊万诺夫）”的字样上轻轻点了点，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这批废料处理得还算顺利吧？那个伊万诺夫……没在价格上刁难？”
来了。雄二的心弦瞬间绷紧。藤田果然不会放过这个“销账”的机会。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窘迫：“报告长官……伊万诺夫先生……他……他只签收了货物，关于处理款项……他说……说这是真正的‘废料’，只值废铁价……而且手续繁琐……所以……他直接付给了现场负责装运的工头一些辛苦费……单据……单据他没签……”雄二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办事不力”的惶恐。
藤田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但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了一瞬。“哦？辛苦费？”他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问，“那……辛苦费是多少？”
“卑职……卑职没经手，是工头后来交给卑职的……”雄二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沾着油污的旧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藤田的办公桌上，“都……都在这里了。”
藤田没有立刻去碰那个布包，只是看着它。布包没有系紧，露出一角里面花花绿绿的钞票——有日元，有满洲国券，甚至还有几张揉皱的沙俄旧卢布，面值混杂，脏兮兮的，一看就是底层工人凑出来的散碎零钱。总金额撑死了也就值几十斤好点的黑市高粱米，与那二十吨大豆的价值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更是对“废料处理款”这个名头的绝妙讽刺。
藤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佐佐木私吞，或者做假账填个数字，甚至胆大包天去伪造伊万诺夫的签名——但唯独没料到是这种近乎无赖的“辛苦费”。这等于把皮球直接踢了回来，还沾了一脚泥。他藤田要是揪着这点零钱不放，不仅显得斤斤计较，更坐实了这批“废料”确实一文不值，反而可能引火烧身（毕竟是他批的“处理”权限）。可要是就这么算了，这张空白的收据就成了一个扎眼的漏洞，一个随时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的把柄。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滞了几秒钟。藤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最终，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温和的笑容，甚至带上了一丝宽容的意味：“呵……这些白俄商人，精打细算得很。算了，既然是工人们的辛苦钱，你收着吧，就当给大家改善伙食了。”他挥了挥手，仿佛在驱散一只苍蝇，“账目上……我会处理。佐佐木君，你做得很好，懂得变通。下去吧。”
“嗨依！谢长官体谅！”雄二如蒙大赦，连忙拿起那个耻辱的布包，躬身退出了办公室。关上门的一瞬间，后背的冷汗才唰地冒了出来。他赌赢了藤田的贪婪和对表面和谐的维护。藤田宁愿吞下这个苍蝇，也不会为一个“废料”的零头去深究，以免牵扯出更大的麻烦。但藤田那句“我会处理”和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冷光，让他知道，这位新上司的耐心和容忍，绝不是无限的。
回到那间满是灰尘的统计办公室，原田正紧张地等着。“雄二，怎么样？藤田少佐他……”
雄二没说话，将那个肮脏的布包丢给原田：“拿去，找机会换成吃的，分给仓库那几个老实点的搬运工。堵他们的嘴。”他走到窗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巨大的仓库装卸区。车辆进出，人员忙碌，看似一切如常。但他知道，暗处的眼睛从未离开。
“张大夫那边……有消息了吗？”雄二低声问。那三百支盘尼西林还藏在废弃通讯柜里，如同三百个燃烧的炭块。
“有！”原田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今天早上，我去仓库门口买烟，那个卖烤红薯的老伊万（白俄老头）递红薯的时候，里面夹了个小纸卷！”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有点软的纸卷。
雄二迅速展开，是熟悉的汉字，笔迹比上次更急促：
**柴火（盘尼西林）已备？‘破冰船’（安全通道）三日后子时（凌晨1点），老教堂（指废弃东正教堂）墓园，第三排左七，青石下。速复！风寒甚急（伤员危急）！**
消息确认了！抗联急需药品，而且给出了具体的交接时间和地点！但“老教堂墓园”……雄二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埋葬着哑巴兄弟的地方！张大夫选择那里，既有隐蔽性，更带着一种无声的纪念和信任的传递。然而，风险也倍增——特高课对那个地方绝对记忆犹新！
“雄二，怎么办？三天后子时……特高课肯定盯着我们！”原田的声音充满恐惧。
“必须送。”雄二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看着纸条上“风寒甚急”四个字，仿佛看到了张记诊所里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抗联战士。哑巴的血不能白流，杨司令的托付不能辜负！他脑中急速盘算：如何避开特高课的监视？如何将药品安全送到那个危险的墓园？
视线无意间扫过仓库角落里堆放的几箱贴着“待销毁”标签的报废步枪。那是上次清点出来的，枪管开裂或机件锈死的三八式步枪，按规定要送去炼钢厂回炉。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瞬间成型。
“原田，听好。”雄二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今晚，你去找仓库管废料的老兵军曹，就说藤田少佐指示，要处理掉那批报废步枪，问他知不知道‘远东废金属公司’还收不收废铁？价钱怎么样？”
“啊？藤田少佐的指示？”原田懵了。
“照我说的做！”雄二不容分说，“然后，你去找柳芭。”
“柳芭？那个俄国女工？”原田更懵了。柳芭是仓库里少有的几个女工之一，负责清洁和一些文书抄写，沉默寡言，身材瘦小，总是低着头，像个灰色的影子。
“就是她。”雄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告诉她，你听说她父亲是旧俄军官，懂枪。藤田少佐想找人评估一下那批报废步枪里有没有能修复零件用的，或者有没有古董枪值点钱，让她父亲有空来看看。给她……这个。”雄二从那个脏布包里抽出几张面值稍大的钞票塞给原田。
原田虽然满腹疑问，但对雄二的信任压倒了一切，用力点头。
计划的第一步开始了。原田笨拙地执行着指令。老兵军曹对“藤田少佐的指示”将信将疑，但提到“废铁”和“价钱”，还是嘟囔着说伊万诺夫那边“给价还行”，让原田自己去联系。而柳芭那边，当原田结结巴巴地转达了“藤田少佐”的“需求”并递上钞票时，这个一直像影子般的俄国姑娘猛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默默收下钱，只低低说了声“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