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某处泄漏管道的化学废料，滴落在巷道的积水坑里，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了机油、腐烂有机物和廉价合成香精的恶臭。x0-17——或者更准确地说，占据着这具陌生少年躯壳的残响意识——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莫名的疼痛，仿佛这具身体本身就在排斥他的存在。湿透的粗糙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黏腻冰冷的触感，陌生得令人窒息。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苍白，纤细，指节处有些细微的擦伤和污垢，这不是他那双经历过无数次战斗、布满薄茧的手。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刺入他混乱的意识。格式化……系统……林小七……破碎的记忆碎片疯狂冲撞，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他只记得无尽的黑暗和撕裂的痛苦，以及最后那道将他从虚无中强行拽回的蓝金色流光。
那个声音……“彼岸花协议”……“高价值反抗残响”……
“嗡——嗡——”
尖锐的引擎嗡鸣声迅速逼近，打断了他的思绪。巷口射来刺目的探照灯光，将漂浮的尘埃和有毒的水汽照得无所遁形。
“扫描进行中。剩余匿藏概率：17%。”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巷道里回荡。
没有思考的时间。求生的本能，那种深植于灵魂深处、在与系统无数次猫鼠游戏中磨砺出的本能，瞬间接管了这具陌生的身体。他猛地向巷道更深的阴影里扑去，动作因为身体的陌生而显得有些笨拙踉跄，但核心的那种爆发力和对危险的精准预判仍在。
探照灯的光柱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后背扫过。
他滚进一堆废弃的金属桶后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不是因为恐惧（恐惧是一种奢侈的情绪，早在欺诈校园时就几乎被磨灭了），而是因为这具身体孱弱的生理机能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突然的剧烈运动。
他蜷缩起来，尽可能减少暴露的体积，同时强迫自己冷静，用残存的感知去“阅读”这个陌生的环境。
* **听觉**：治安无人机不是一架，而是三架。呈战术队形推进，主单元扫描，两架副单元封锁可能逃逸路线。引擎声带有独特的、高频的磁悬浮震颤，科技水平远超他认知中的任何执法单位。
* **嗅觉**：化学废料、霉菌、人类的汗臭和排泄物、还有……极淡的血腥味，来自他自己擦伤的手。
* **触觉**：冰冷粗糙的墙壁，油腻的地面，空气中饱含的湿冷……以及右手手背上那个灼热的、仿佛活着的“17”印记。
* **视觉**：昏暗，霓虹灯的漫反射提供了有限的光源。墙壁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荧光涂鸦，大多是毫无意义的抽象符号和扭曲的图案，偶尔能看到几个反复出现的词组：“锈带天堂”、“神经漫游者之家”、“警惕灰质收割”。
这里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任务世界。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地方。
无人机逼近了。扫描光束开始系统地检查每一个可能的藏身点。他握紧了手中那截断裂的量子铅笔，它是唯一熟悉的东西，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它能做什么？在这个世界里，它还能划开规则的裂隙吗？
就在扫描光束即将落在他藏身的金属桶上时——
“哐当！”
巷道深处传来一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紧接着是一连串含糊不清的、醉醺醺的怒骂。
“瞎了你的电子眼！敢撞你老杰克的酒？！知不知道这‘锈蚀彩虹’多难搞到！”
探照灯光瞬间转向声音来源。x0-17看到一个身材臃肿、穿着破烂油污外套的老头，正摇摇晃晃地站在一个被撞翻的垃圾箱旁，手里死死抓着一个半透明的瓶子，里面晃动着某种荧光蓝色的液体。他对着无人机破口大骂，唾沫横飞。
“检测到身份Id：杰克-07，信用评级：负值。警告，阻碍治安执行。”无人机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执你妈的行！滚开！别打扰老子品酒！”老杰克非但不退，反而举起酒瓶作势要砸。
这显然是一个低优先级、高麻烦度的干扰目标。无人机似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计算着处理这个醉汉和继续追捕未注册信号之间的资源分配。
就是现在！
x0-17没有任何犹豫，像一道影子般从金属桶后窜出，不是向着巷外，而是向着更深处，向着老杰克来的方向疾奔。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无声，充分利用了无人机被吸引注意力的瞬间。
老杰克浑浊的眼睛似乎瞥见了他，但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的浑浊。他甚至微不可查地侧了侧身，让开了通往身后一扇低矮铁门的路径。
x0-17没有时间思考这是否是陷阱。他猛地撞开那扇虚掩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滚了进去，然后反手将门带上。
门外，无人机处理醉汉的呵斥声、老杰克更加夸张的叫骂声和某种轻微的电击噼啪声混合在一起，渐渐远去。
安全了……暂时。
他靠在门板上，再次剧烈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他环顾四周。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管道维修间，或者说，是一个被改造成巢穴的维修间。空间低矮压抑，空气更加浑浊，充满了金属锈蚀、陈年油污、某种刺鼻的化学药剂和……食物的味道？角落里堆满了难以名状的机械废料，墙壁上钉着粗陋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型号的零件、工具和罐装食品。唯一的光源来自房间中央的一个旧电热炉，炉子上坐着一个嘶嘶作响的锅，里面煮着某种粘稠的、冒着气泡的灰绿色糊状物。
一个“家”？或者说，一个避难所。
“哼，又一只迷路的小老鼠，钻进了老杰克的窝。”
那个醉醺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杰克揉着脖子走了进来，那里有一小块新鲜的焦糊痕迹，显然刚才被无人机“教育”了一下。他看起来清醒了不少，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x0-17，目光最终落在他紧握的量子铅笔和手背的“17”印记上。
他的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满不在乎的样子。
“外面那些铁皮罐头在找你？”老杰克走到电热炉旁，搅了搅锅里的糊状物，发出令人不安的咕嘟声，“未注册信号？可以啊小子，有点本事。能从‘清道夫’无人机手下溜走，你比看起来机灵点。”
x0-17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警惕的姿势，肌肉紧绷，像一只受惊的野兽。他在快速评估：威胁等级？意图？信息源？
老杰克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着：“‘锈带天堂’……呸！狗屁天堂。连呼吸都要信用点，放个屁都要被分析成分上传到‘摇篮’网络。”他啐了一口，“你小子哪来的？‘巢都’上面掉下来的？不像，细皮嫩肉的，但又带着……一股子‘外面’的馊味。”
他盛了一碗那灰绿色的糊状物，递了过来。“喏，吃。算你运气好，老杰克今天刚搞到点好‘料’，蛋白质含量起码有5%，毒不死你。”
食物的气味令人作呕，但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却压倒了他的意志——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般的抽搐，喉咙里涌上强烈的饥饿感。这具身体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他犹豫了一下，接过那个边缘有缺口的合成材料碗。触感油腻温热。他看了一眼老杰克，后者已经自顾自地捧着一碗，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仿佛那是世间美味。
生存第一。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味道难以形容，像是腐烂的海藻混合了金属粉末，口感粘腻沙涩。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温暖的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袋，暂时缓解了那股烧灼般的空虚感。
“谢……谢谢。”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这声音也陌生得可怕。
老杰克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吃完自己的那份，抹了抹嘴，走到一堆零件旁坐下，拿起一个精密仪器开始拆卸，动作异常熟练精准，与他醉醺醺的外表格格不入。
“手伸过来。”他头也不抬地说。
x0-17迟疑着。
“快点！老子对你那二两骨头没兴趣，看看你的‘烙印’。”老杰克不耐烦地催促。
x0-17慢慢伸出手，将手背上的“17”印记展示给他看。
老杰克凑近了些，浑浊的眼睛眯起来，仔细审视着那个印记，甚至用他油腻的手指摸了摸边缘。“啧……不是‘摇篮’的注册码，也不是哪个公司的奴隶标记……倒像是……‘原生质编码’？”他喃喃自语，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警惕，“怪事……这玩意儿只有‘摇篮’核心生物实验室那帮疯子才玩得出来。你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x0-17的心脏猛地一跳。原生质编码？摇篮核心？
老杰克放下他的手，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不管你是谁，小子。你手背上这玩意儿，对‘清道夫’来说就像黑夜里的霓虹灯一样显眼。它们这次没抓到你，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摇篮’不喜欢计划外的东西，尤其是不喜欢无法被它编码、控制的东西。”
他指了指头顶：“在这座城市，‘摇篮’就是上帝，就是空气，就是法律。它罩着一切，也监视着一切。没有注册信号，你就是不存在的人，连呼吸都是非法的。‘清道夫’会像清理垃圾一样清理你。”
x0-17沉默地听着。系统……另一个名字，另一种形态，但本质似乎从未改变——控制，清理，格式化。
“为什么帮我？”他终于问出了关键问题。
老杰克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因为老杰克我也他妈的是个‘计划外’！而且……”他指了指x0-17放在一旁的断裂量子铅笔，“那玩意儿，我很多年没见过了。老古董了。但它刚才……在发光，很微弱，但你滚进来的时候，它闪了一下。这玩意儿不该出现在‘锈带’，更不该在一个‘未注册’的小子手里。”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告诉我，小子。你从哪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我是x0-17。
我是第17号容器。
我是……一个本该死去的残响。
这些话在他舌尖滚动，却无法说出口。巨大的信息差和潜在的危险让他选择了沉默。他只是看着老杰克，眼神里的茫然和警惕慢慢被一种更深沉的、经历过极致绝望后的平静所取代。
这种平静，绝不属于一个普通的少年。
老杰克与他对视了几秒，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嗤笑一声，不再追问，转而从一堆垃圾里翻找出一个看起来像粗陋手环的东西，由废旧线路和一块暗沉的金属片粗糙拼成。
“戴上这个。”他把手环扔过来，“劣质信号模拟器，能发出最低限度的、随机的身份噪声，让那些‘清道夫’以为你只是个信号不良的穷鬼，暂时懒得花大力气来精准定位你。但撑不了多久，它们的算法更新很快。”
x0-17接过手环，戴在左手腕上。金属片接触皮肤的瞬间，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刺痛感，随后手环上的一个微型指示灯开始不规则地闪烁起黯淡的红光。
“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老杰克重新拿起他的工具，“想活命，你得自己想办法搞到真正的身份编码，或者……找到能彻底屏蔽‘摇篮’扫描的地方。不过那种地方，嘿，比老杰克的良心还少见。”
“哪里……可以找到信息？”x0-17问，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稳定了不少。
“信息？”老杰克头也不抬，“‘神经漫游者之家’，巷子尽头那家破酒吧，是附近唯一还能接上点‘旧网’残片的地方。那里鱼龙混杂，什么垃圾信息都有，真的假的自己分辨。老板‘缄默’莫克斯也许能卖给你点东西，如果你付得起价码。记住，在那里，多看，多听，少说。你的嗓子眼儿里最好也塞个信号屏蔽器。”
他顿了顿，补充道：“顺便，要是看到有卖‘锈蚀彩虹’的，给我带一瓶回来。就算你的房费了。”
x0-17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截断裂的量子铅笔，它此刻安静无比，仿佛之前的微光只是错觉。他将它小心地塞进破烂外套的内袋，紧贴着胸口。那一点冰凉，是连接他与过去、与那个将他抛入此地的神秘存在的唯一纽带。
他推开那扇锈蚀的铁门，重新走入那条弥漫着恶臭和危险的后巷。手腕上劣质信号模拟器的红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闪烁着，像风中残烛。
“摇篮”……“清道夫”……“身份编码”……
新的游戏场，新的规则，同样的生存之战。
他深吸了一口这污浊冰冷的空气，感受着这具陌生身体的脆弱与沉重，然后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他不再是容器。
他是一个残响，一个病毒，一个投入这架庞大生锈机器中的……一粒沙子。
他要活下去。
然后，他要找到答案。
最后，如果必要……他要让这座“摇篮”，也尝尝被“格式化”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