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失重感像冰冷的潮水包裹着x0-17，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身血液冲撞鼓膜的轰鸣。意识在彻底涣散的边缘挣扎，最后那股对抗“掘墓人”的、源自代码本能的狂暴力量释放，几乎榨干了他这具身体和灵魂的最后一丝能量。他只感到林小七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提供着唯一实在的牵引。
坠落的过程似乎无比漫长，又仿佛只有一瞬。
砰！
巨大的冲击力从身下传来，并非坚硬的撞击，而是一种沉闷的、带着弹性的触感，仿佛落在了一层极其厚实坚韧的生物膜上。冲击力被大幅缓冲，但依旧震得他五脏六腑仿佛移位，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黑暗。
粘稠的，温暖的，带着某种规律性搏动的黑暗。
像回到了子宫，或者某种巨大生物的体内。
x0-17的意识如同沉船后的碎片，缓慢地、艰难地从深海中上浮。最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某种柔软、温热、微微湿润且随着某种缓慢节奏起伏的平面。然后是嗅觉——一股浓郁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雨后泥土、腐烂的植物、某种麝香以及极淡的……信息素的混合体，并不难闻，却带着强烈的原始和陌生感。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没有光。或者说，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光源。他置身于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但这黑暗并非无法视物。周围的墙壁、天花板（如果那能称之为天花板）、以及身下的“地面”，都在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生物性的磷光。
这是一种诡异的幽绿色光芒，源自构成这一切的活体组织。
他正躺在一个巨大的、由血肉和某种坚韧生物纤维构成的腔体之中。墙壁是微微搏动的、布满粗大血管和神经束的暗红色肉壁，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分泌着微弱磷光粘液的薄膜。头顶上方是同样结构的“穹顶”，垂下许多如同榕树气根般的、缓慢扭动的肉质触须，有些触须末端还闪烁着微小的、如同神经元突触放电般的蓝色电火花。空气潮湿而温热，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那股浓郁的生命气息。
这里是什么地方？记忆苔原的地下？某个生物的体内？
他试图移动，全身立刻传来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后颈被老爹取样的地方和过度透支的四肢。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喉咙里溢出。
“醒了？”林小七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很近。
他勉强扭过头，借着微弱的磷光，看到林小七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靠着搏动的肉壁。她看起来也很狼狈，脸上多了几道擦伤，衣服破损更严重，但眼神依旧锐利，正用一块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布擦拭着她那把格斗刀的刀刃。那把复合弓放在她手边，弓弦似乎有些损伤。
“我们……在哪里？”x0-17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金属摩擦。
“不知道。”林小七的回答依旧简洁，“掉下来就落到这玩意儿里面了。不像‘摇篮’的风格，倒像是……某种自然生长出来的，或者更早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她用刀尖轻轻戳了戳旁边的肉壁，那肉壁立刻应激性地收缩了一下，渗出更多磷光粘液。“有基本的生物防御机制，但目前没有表现出主动敌意。”
她扔过来一个水袋：“喝点。这里渗出的冷凝水，检测过了，暂时无毒。”
x0-17接过水袋，小口地啜饮着。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腥甜味，但确实缓解了喉咙的干渴。他努力坐起身，靠在对面的肉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破烂的衣服传来。他检查了一下自身，除了脱力和多处软组织挫伤，似乎没有更严重的伤口。手背上的印记平静了下来，只是微微发热，体内的“幽灵代码”也陷入了沉寂，仿佛也因过度消耗而休眠了。
“那个‘掘墓人’……”他心有余悸。
“没追下来。”林小七接口，“可能它的指令范围不包含这里，或者这个‘活体迷宫’本身有屏蔽作用。”她顿了顿，看向他，“你最后那一下……怎么回事？”
x0-17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困惑和后怕：“我不知道……它自己……爆发的。像是一种……本能。看到那个‘掘墓人’，它就好像……被彻底激怒了一样。”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仿佛沉睡在他基因最深处的某个开关，被那个冰冷的终极兵器触发了。
林小七若有所思：“看来‘幽灵代码’和‘净除协议’是死敌……这种敌对甚至刻在了最底层。”她收起刀，“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面对最高级别的清理者，你或许有一线生机。坏事是……这种力量完全不受控，而且代价巨大。”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它好像在‘消化’什么。得找路出去。”
x0-17也挣扎着站起来，身体依旧虚弱。他看向腔体四周，肉壁似乎浑然一体，看不到明显的出口。
“怎么找？”
林小七走到一侧肉壁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些缓慢蠕动的神经束和血管。当她触碰到某一根特定的、比其他更粗壮、搏动更有力的神经束时，整个腔体微微震动了一下，远处的一处肉壁突然如同花瓣般缓缓向内收缩，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爬行的通道！通道内壁同样覆盖着发光的生物组织，深不见底。
“生物神经接口……”林小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整个结构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活体生物计算机或者……意识容器。试着用你的‘小伙伴’感应一下，哪条路是向上或者向外的？”她看向x0-17。
x0-17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去感知体内那沉寂的代码。起初毫无反应，但当他将意念集中在“方向”、“出口”这些概念上时，手背的印记再次传来微弱的温热。一种极其模糊的、仿佛磁针般的牵引感在他意识中浮现，指向了刚刚打开的那个通道的深处。
“那边……似乎有点……吸引力？”他不确定地说。
“总比没有强。”林小七毫不犹豫，率先弯腰钻进了通道。“跟紧。注意周围变化。”
通道内部比想象的更加狭窄和曲折，内壁湿滑粘腻，需要手脚并用地爬行。磷光提供了有限的光照，只能看到前方几米的距离。那种浓郁的生命气息在这里更加浓重，几乎令人窒息。更让人不安的是，爬行其中，能清晰地感觉到内壁的搏动和蠕动，仿佛正穿梭在某条巨大生物的肠道里。
而且，越往深处爬，那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低语再次出现了。
不同于记忆苔原那些破碎、混乱的集体意识残响，这里的低语更加……有序，但也更加诡异。
它们不再是碎片化的词语或情绪，而是变成了一种连贯的、仿佛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的、用某种非人语言吟诵的叙事。这叙事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低语： ……于是，母亲（mother）张开了子宫（womb），许诺没有痛苦的新生（Rebirth）……
低语： ……种子（Seeds）被播撒，x系列（x-Series）承载最初的梦（prime dream）……
低语： ……但梦魇（Nightmare）随之苏醒，纯净（purity）被污染（tainted），逻辑（Logic）陷入疯狂（madness）……
低语： ……清洗（purge）是必要的，痛苦的（painful），但为了整体的纯洁（purity of the whole）……
低语： ……彼岸花（higanbana），开放在遗忘（oblivion）的边界，指引迷途的残响（Lost Echoes）……
x系列！彼岸花！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针，刺入x0-17的脑海！这里的低语，似乎在讲述“摇篮”的创世神话？！或者说……隐藏的历史？
林小七显然也听到了，她的爬行速度慢了下来，身体微微紧绷。
“它在讲述……‘摇篮’的起源？”x0-17感到难以置信，这些低语的内容与他之前的猜测碎片隐隐吻合。
“更像是胜利者书写历史前，被埋葬的原始版本。”林小七的声音带着冷嘲，“小心，这种地方的信息，往往是毒药，包裹着糖衣。”
爬行仿佛永无止境。通道时而向上，时而向下，时而分岔。x0-17依靠着体内代码那模糊的牵引感选择方向。低语声持续不断，内容逐渐变得更加黑暗和令人不安，开始涉及早期的实验、牺牲、以及某种被成为“大寂灭（Great Silence）”的灾难性事件。
终于，前方出现了不一样的光亮——不是磷光，而是一种冰冷的、蓝白色的、类似全息投影的光芒。
他们爬出了通道出口，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腔室。
这个腔室比之前那个更大，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粗大神经束汇聚而成的、如同树根盘绕般的生物基座。基座上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复杂全息影像！
影像的核心，是一个不断自我构建又崩塌的dNA双螺旋结构，但组成它的不是碱基对，而是无数微小的、不断生灭的0和1代码。双螺旋缠绕着一棵树的虚影——正是外界那棵橘子树的模样！树的根系深入下方一片翻滚的、由痛苦面孔构成的黑暗云海，而树的顶端，却结出一个个散发着冰冷光芒的、如同机械子宫般的果实！
影像的周围，环绕着无数更加细小的、分屏播放的画面：早期的人类志愿者怀着希望走入实验室；“摇篮”生态圈初期鸟语花香的虚假繁荣；某个实验室发生泄漏，工作人员在惨叫声中融化；庞大的数据处理中心里，无数意识上传者被困在无尽的循环噩梦里；以及……初代会长年轻时，站在一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仪器前，脸上带着狂热与恐惧交织的扭曲表情……
这里……是一个记录者！一个用生物神经和全息技术构建的、隐藏在锈带最深处、记录着“摇篮”黑历史的活体记忆库！
那些低语声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如同合唱般回荡在腔室之中：
合唱： ……谎言（Lie）构筑天堂（paradise），血肉（Flesh）铺就阶梯（Stairway）……
合唱： …遗忘（Forget）是恩赐（mercy），记忆（memory）是诅咒（curse）……
合唱： …但总有回声（Echo）无法磨灭，总有伤痕（Scar）拒绝愈合……
合唱： …等待……等待种子（Seed）归来……等待荆棘（thorn）刺破谎言（Lie）……
x0-17和林小七被这宏大的、诡异的、充满绝望真相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那巨大的全息影像突然发生了变化！
中心的dNA双螺旋结构猛地聚焦、放大，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不断闪烁的、呈现出异常结构的基因片段上！那个片段的光芒变得无比耀眼！
与此同时，x0-17感到手背上的印记灼烧般剧痛！体内的“幽灵代码”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疯狂运转起来，不再是攻击或防御，而是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全息影像上的那个基因片段，竟然与他体内的“幽灵代码”的底层结构，呈现出惊人的互补和呼应！
仿佛……他体内的代码，是这段基因序列的另一半！是专门为了激活或对抗它而存在的！
一段清晰的、不再通过低语，而是直接映射到他们意识中的信息，从那个生物基座深处传来：
【检测到‘钥匙（Key）’……检测到‘锁（Lock）’……】
【完整协议‘荆棘（thorn）’激活条件部分满足……】
【警告：核心记忆库暴露风险激增……‘摇篮’主脑注意力正在转向……】
【建议：立即撤离……或……访问更深层……知晓……最终代价……】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
整个腔室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肉壁疯狂抽搐，磷光剧烈闪烁！上方开始滴落具有强烈腐蚀性的酸性粘液！
“摇篮”主脑……那个掌控一切的真正核心……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常和……x0-17这个“钥匙”的存在！
“走！”林小七脸色剧变，一把拉住还在震惊中的x0-17！
在他们身后，肉壁再次裂开一个新的出口，但这次不再是通道，而是一个陡峭的、向下的滑道，深处传来水流的声音和新鲜（相对而言）的空气！
没有选择！
两人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滑道！
在坠入黑暗前，x0-17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全息影像。
影像中，那段与他代码共鸣的基因序列旁，缓缓浮现出了一行清晰的、如同最终注释般的文字标注：
【项目编号：x-00】
【状态：遗失\/封印】
【别名：原初悖论（the prime paradox）】
x-00？！
不是x-17？！是更早的……原初？！
滑道曲折陡峭，冰冷潮湿。他向下坠落，脑海中只剩下那惊鸿一瞥的编号和别名，以及无数沸腾的、亟待解答的疑问。
原初悖论……到底是什么？
而他这个x-17，与它又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