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被更深沉的暗流所取代。
那秩序井然的崩塌之声，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截然不同的涟漪。
王都乐府之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乐正李怀安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面前那张由三十三片碎瓦声波转化而成的图谱。
冰冷的玄铁音叉与精密的琉璃测音仪彻夜未停，最终将那非人间的韵律，定格在了这张薄薄的桑皮纸上。
图谱上的波形，尖锐、压抑，却在绝望的峰谷间，透着一股不屈的序列之美。
他身边的副官声音发颤：“大人，这……这简直闻所未闻，非金非石，非丝非竹，倒像是……像是人的骨头在相互撞击。”
李怀安没有理会他，只是颤抖着从秘阁最深处的尘封卷宗中，取出一册编号“天枢·甲柒”的绝密档案。
档案的封皮早已脆黄，上面用朱砂批着两个字：焚毁。
他缓缓展开，里面只有一页残篇，记录着三百年前那位惊才绝艳、却因直言进谏而被处以火刑的女史官。
卷宗上，用小楷记录了她临终前吟诵的曲谱，名为《民怨十三折》。
当李怀安将两张图谱重叠在一起时，在场的所有乐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三十三声裂响构成的波形，竟与《民怨十三折》的曲谱，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仿佛三百年前那个被烈焰吞噬的灵魂，借着太庙的铜铃与琉璃瓦，将她最后的呐喊，再一次清晰地回荡在王都上空。
“不是鬼魂……”李怀安喃喃自语，眼中涌动着恐惧与一丝难言的激动，“是记忆……是这片土地的记忆，回来了。”
他迅速下令，将测音结果列为最高机密，原件封存上报。
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用特制的药水，将图谱拓印了一份副本。
在将副本藏入袖中时，他的指尖在那繁复的波形图角落下，无声地划过一行极小的字迹，轻如叹息：“吾女今年六岁，亦喜涂鸦。”
当晚，一管新削的竹哨，被他小心翼翼地插在了女儿房间的窗台上，哨口正对着沉睡的王都。
与此同时，紫禁城深处，永宁宫的烛火摇曳。
淑妃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捻着一枚冰凉的白玉棋子，听着掌事女官艾琳的密报。
作为宫中极少数从未服用“静心丸”的贵族女性，她的眼神清明得像一汪寒潭。
自幼饱读父兄藏匿的禁书，胸中沟壑万千，却只能在这四方宫墙内，扮演着温良贤淑的“贤内助”。
“九女觉醒了，他们都慌了。”艾琳低声道，“宫里的‘静心丸’用量，今日加了一倍。”
淑妃冷笑一声，玉指在棋盘上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怕的不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会说话，他们怕的，是所有人‘一起说’。”她的目光落在艾琳身上，锐利如刀，“那个孩子，你替我护好了。别让她死，也别让她再被‘治好’。”
说罢，她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给艾琳。
书的封面上，写着《女诫篡改考》。
艾琳翻开，只见书中用朱笔密密麻麻地批注着，历朝历代，那些规劝女子的温柔箴言，是如何一步步被删改、扭曲，最终变成了禁锢思想的无形枷锁。
“这本书，你看懂了，就明白我们为何失声。”淑妃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你帮我去找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答案：三百年前，烧毁女史官所有着作的那把火，究竟是谁点的？”
王都之外的山岗上，迈克通过共感之识，清晰地“看”到了王都内这两处截然不同的反应。
他明白，单靠声音的唤醒已经达到了瓶颈，必须有更深的东西去撬动这块铁板。
他迅速调阅了通过内线送出的王都近十年疫病记录，一个诡异的数据吸引了他的注意——贵族女性的流产率，高得异乎寻常。
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一个冰冷的事实浮出水面。
长期服用“静心丸”，会抑制情绪，但其副作用便是导致血脉凝滞，对于孕育生命的母体而言，无异于慢性毒药。
“他们不仅堵住你的嘴，还要断绝你的根。”迈克眼中寒光一闪。
他立刻向艾琳下达了新的指令。
数日后，一种“新型安胎药”通过太医院的渠道，悄无声息地流入后宫。
药方据说是古法改良，能活血安神。
没人知道，那药引中混入的，正是经过迈克改良的、磨成极细粉末的陶哨之土。
七日后，一名怀有身孕的嫔妃在午睡中惊醒，泪流满面。
她哭着对宫人说，她梦见了自己因流产而早逝的姐姐。
姐姐在梦里抓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哭诉：“妹妹，你说不出，我替你说！你说不出，我替你说啊！”
当天下午，这位向来温顺怯懦的嫔妃，竟一反常态，主动请求面见皇帝。
在御书房外，她长跪不起，只有一个请求：废除那条规定女子不得妄议国事的“贞心令”！
而在王都的外城，冻港的少年回到了他熟悉的街区。
迎接他的，是满地的狼藉。
老妇人已被卫兵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拘押，那架陪伴了她一生的纺车，则被当众焚毁，只留下一地焦黑的灰烬。
少年沉默地蹲在灰烬旁，在余温尚存的木炭中，拾起了一段未被完全烧毁的木质轮轴。
他将轮轴凑到嘴边，轻轻吹奏起来。
那不成调的呜咽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正是纺轮转动时，那周而复始、令人心安的韵律。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附近十余户人家的门缝中，悄然伸出了一根根手指，在陈旧的门板上，用同样的节奏，轻轻叩击着。
一下，两下，三下……那是曾经围坐在纺车旁，听着歌谣长大的婢女们，是那些被剥夺了歌声，却用身体牢牢记住了节拍的无声者。
她们在用这种方式，回应着少年，也回应着那个被带走的老妇人。
少年将那段木轴，深深地埋在了街口牌坊的石基之下。
离开前，他在那片灰烬上，用手指画了一个不甚规整的圆。
轮回未断，薪火尚存。
这一切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了迈克构建的共感网络。
他发现，每当有人回忆起那些“被抹去的声音”——无论是乐曲、歌谣还是临终遗言，他们周围的物体，都会产生极其微弱的共振。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形——“幻音局”。
他命令潜伏在王都的工匠，连夜在贯穿全城的水渠沿线，悬挂了上千枚薄薄的铜片。
这些铜片按照特定的音律间距排列，看似杂乱无章。
但只要王都内任何一个地方，有人低声说出或唱出与那《民怨十三折》同源的音符，声波便会通过无处不在的水流传导，引发所有铜片的连锁震颤。
最终，这股共鸣的力量，会汇集到城西的钟楼。
那里，早已被他的人安装了一套精巧的机扩，能将这股共振之力，转化为一声清越的钟鸣，敲响预设的音符。
三日后，当一名妇人在家中为亡女哼唱起被禁的摇篮曲时，城西钟楼突然毫无预兆地敲响了。
那钟声悠远苍凉，竟是一段哀伤的曲调。
王都百姓惊骇不已，纷纷奔走相告：“亡灵在报时！是三百年前的女史官在鸣冤！”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般蔓延，直达天听。
皇帝龙颜大怒，他再也无法容忍这种挑衅。
在朝堂之上，他拍案而起，怒吼道：“那九公主定是妖孽附体，以妖术惑众！来人，将她拿下，三日后于午门处死，以正视听！”
就在禁卫军领命欲行之际，殿外传来一声清喝：“陛下，且慢！”
众人回头，只见淑妃一身素服，未施粉黛，手捧一物，昂首闯入大殿。
她不哭不闹，径直走到御前，跪倒在地，缓缓展开手中的一卷纸。
“陛下息怒。臣妾并非为九女求情，只为请陛下看一样东西。”
那张纸上，画着的正是由三十三片落瓦构成的声波图谱。
淑妃朗声道：“此非妖术，乃是先皇后遗音！陛下可还记得，二十年前，先皇后临终前，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想要对您说，却最终未能说出的那句话？”
“一派胡言！”皇帝震怒，正欲斥责她干政之罪，目光却无意中扫过那张图谱。
刹那间，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满朝文武，无人能看懂那鬼画符般的波形。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段起伏的曲线，那独特的韵律和节奏，与他年轻时，在桃花树下为挚爱的皇后亲手谱写的那首定情曲，别无二致。
那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是她临终前最想再听一遍的旋律。
皇帝的嘴唇开始哆嗦，脸上的血色尽褪。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良久，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沙哑到变形的命令：
“传旨……彻查‘静心丸’来源！”
遥远的山岗上，迈克透过特制的望远镜，看到皇宫深处骤然亮起的无数灯火，将黑夜照如白昼。
他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轻声道：“现在，轮到他们害怕听清楚了。”
皇帝的旨意如同一场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太医院。
所有与“静心丸”相关的医官、药师都被控制起来，卷宗档案被层层封存。
艾琳站在永宁宫的廊下，听着远处传来的嘈杂人声，神色平静。
她知道，在人人自危的混乱之中，最严密的防守，往往会暴露出最致命的缺口。
淑妃交给她的任务，皇帝下达的彻查令，以及迈克埋下的那根引线，终于在这一点上交汇了。
她的机会，来了。
调查将从太医院的顶层开始，但艾琳明白，所有真正的秘密，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埋藏在最深、最暗、最不为人知的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