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终于敛了最后的锋芒，天边那抹鱼肚白像是被揉皱的棉纸，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艰难地撕开墨色的天幕。川鄂公路尽头，连绵的群山陡然收束，一道雄关如巨兽般踞守在咽喉之地——那便是浮图关。
关隘两侧，悬崖如刀削斧劈，裸露出青灰色的岩石，晨雾如同尚未散尽的硝烟，在关墙垛口间缭绕，更添了几分肃杀与威严。经过整整三十多个小时的颠簸，林若雪带领的这支南洋机工运输队，终于在晨曦中，望见了这道横亘在渝州门户的铁闸。
卡车的引擎早已是强弩之末，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金属摩擦的艰涩，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火。陈阿明握着方向盘的手，被汗水和油污浸成了深褐色，指节因长时间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他侧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林若雪，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林工……是浮图关……我们……到了……”
林若雪缓缓睁开眼，一夜未眠让她的眼眶布满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脸上还残留着硝烟与泥污的痕迹，将她原本清丽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她顺着陈阿明的目光望去，那关隘依山而建，条石垒砌的城墙饱经风霜，斑驳的墙面上还能看到弹痕的印记。中间一道狭窄的隘口，仅容两车勉强并行，公路从隘口穿入，像一条被勒紧的带子，在群山间蜿蜒。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视线掠过隘口处那几个穿着灰布军装、背着步枪的岗哨，心中悬了一路的石头终于稍稍落地，却又被一股复杂的情绪填满——这里是终点，却也是无数牺牲换来的节点。
“放慢速度，准备接受检查。”林若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她理了理被风吹得凌乱的短发，发丝间还夹杂着些许尘土。将沾在脸颊上的灰痕拭去，目光扫过车队里每一辆伤痕累累的卡车。头车的篷布被弹片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用油布紧紧裹着的机床棱角；倒数第三辆的车轮上，还沾着暗红的泥血，那是昨夜遭遇伏击时，牺牲的机工阿辉用身体护住油箱留下的痕迹。
车队缓缓驶入浮图关隘口前的开阔地，岗哨上的士兵立刻警觉起来。为首的是个约莫三十岁的中尉，面容黝黑，下颌线紧绷，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别着一把驳壳枪，枪套擦得锃亮。他一挥手，两名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上前，示意车队停下。刺刀在晨雾中闪着寒光，让空气瞬间凝固。
“停车！接受检查！”中尉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目光扫过每一辆卡车和车上的人，最后落在刚下车的林若雪身上。
林若雪双脚落地时，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麻，她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身上的蓝色工装沾满尘土，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有一道未愈的划伤。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文件袋，递过去：“长官您好，我们是南洋机工服务团的，奉命将这批机床运抵重庆。这是通关文牒和设备清单。”文件袋边缘已被汗水浸透，有些发软。
中尉接过文件，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先打量起林若雪和她身后的队员们。陈阿明从驾驶室里探出头，额头上还留着被颠簸撞出的红印，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阿武靠在车边，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花衬衫，外面套了件工装马甲，此刻正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臂上一道浅疤——那是在滇缅公路上被碎石擦伤的。
中尉翻开文件，眉头微蹙，逐字逐句地看着，手指在“机床型号”“数量”“出发地”“目的地”等字样上一一划过，又抬头示意一名士兵：“去，核对每辆车的编号，对照清单检查。”
士兵应声而去，拿着清单逐车核对。另一名士兵则端着枪，站在林若雪身侧不远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们。
“这批物资，有电报提前通知吗？”中尉忽然问道，视线锐利地看向林若雪。
“有的，出发前三天，我们团部已向重庆方面发过电报，注明了物资详情和预计抵达时间。”林若雪从容应答，心中却微微一紧，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中尉点点头，转身走向隘口旁一间简陋的木屋——那是临时检查站。屋里传出电话拨号的声音，接着是低沉的交谈声。林若雪和队员们站在原地，晨风吹过，带着山间的凉意，吹得人瑟瑟发抖，却没人敢动。陈阿明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眼神时不时瞟向那间木屋，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大约过了一刻钟，中尉从木屋里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林若雪说：“稍等，正在与重庆接收方核实。”
这一等，便是一个小时。期间，又有两名穿着不同臂章的士兵过来，仔细询问了车队途经的路线、遭遇的情况，甚至让陈阿明打开驾驶室，检查了储物箱。阿武因为长得高壮，被一名士兵反复盘问籍贯和加入机工团的时间，他有些不耐烦，却还是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只是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的情绪。
木屋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次响了很久，中尉进去接了电话，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纸条，上面盖着一个模糊的红色印章。他又让士兵爬上卡车，掀开篷布的一角，查看里面机床的铭牌，确认型号与清单一致。阳光渐渐升高，照在身上有了些暖意，却驱不散众人心中的焦灼。
“还需要与军政部再确认一次，你们的物资属于战备物资，手续必须齐全。”中尉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林若雪的心沉了一下。她知道，越是重要的物资，检查越是严格，这既是规矩，也是对前线负责。
电报员在另一间小屋里忙碌起来，滴滴答答的发报声在寂静的山间格外清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队员们有的靠在车边闭目养神，有的望着远处的山峦发呆。林若雪走到车队最后一辆车旁，那里曾是赵猛队长坐的位置，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副驾驶座。她轻轻抚摸着冰冷的车门，心里默念：队长，我们快到了，再等等。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那名中尉终于拿着一份电报回执走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丝缓和的神色。“核对无误，军政部那边确认了你们的任务。”他对着身后的士兵挥了挥手，“放行。”说罢，他转过身，对着林若雪和队员们郑重地敬了个军礼，军帽的帽檐下，眼神里带着真切的敬重，“辛苦了，感谢你们把物资送过来。前方还有两道哨卡，会进行例行检查，出示这份回执即可。”
林若雪回了个礼，眼眶微微发热。这三个小时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煎熬，却也让她更加明白肩上的责任。这声“辛苦”，道尽了一路的艰险，也承载了太多牺牲的重量。她看向身后的南洋机工们，陈阿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阿武长舒一口气，对着隘口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拳头，像是在发泄积压已久的情绪。他们中有人从未到过重庆，此刻望着这片被战火笼罩却依旧挺立的土地，仿佛看到了自己背井离乡的意义——为了守护这方水土，为了让更多人能安稳地活下去。
车队缓缓穿过隘口，果然如中尉所说，前方不远处又设了一道哨卡，士兵们仔细查看了回执，又简单检查了车辆外观，便放行了。再往前，靠近市区边缘，还有一道由宪兵和警察共同值守的检查站，同样是核对证件、检查物资，确认无误后才予以放行。层层关卡，如同层层守护，既严谨又透着对物资安全的重视。
车队继续前行，穿过小龙坎、石桥铺，逐渐靠近渝中半岛。道路两旁渐渐出现了房屋，虽然大多带着战争留下的痕迹，有的墙壁布满弹坑，有的屋顶用茅草临时修补过，但街道上已有行人往来，偶尔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透着一股在苦难中顽强生长的生气。
与陆路的肃穆不同，远处的长江上，几艘轮渡正冒着黑烟缓缓行驶，船头挂着醒目的白色十字标识，那是从海棠溪、玄坛庙等码头转运物资的船只。林若雪知道，若不是战局紧张、陆路通道被日军重点封锁，他们或许会选择水路，避开山林中的伏击，但浮图关这道陆路咽喉，终究是他们必须闯过的关。此刻望着水陆两道运输线交织的景象，她忽然明白，这座城市之所以能在战火中屹立不倒，正是因为有无数条这样的“生命线”在支撑——有像他们一样穿越枪林弹雨的陆路车队，有在江面上与风浪、敌机搏斗的水路运输队，还有无数在后方默默付出的人们。
当车队驶入位于化龙桥的兵工厂接收点时，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工人们立刻围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胸前别着“物资接收处”的牌子，他是兵工厂的王科长，脸上带着急切又欣喜的神情。“可把你们盼来了！林工，一路辛苦了！”
林若雪与他握了握手，声音有些沙哑：“王科长，幸不辱命，物资安全送到。”
卸车的工作立刻开始了。南洋机工们和工厂的工人们一起，小心翼翼地解开固定机床的粗麻绳。麻绳勒得很紧，陈阿明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才将绳结解开。阿武和几个年轻工人合力推开卡车挡板，露出里面用油布和稻草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机床。
“小心点，轻一点！”王科长在一旁不停地叮嘱，眼睛紧紧盯着被缓缓抬下车的机床，生怕有一点磕碰。
第一台是车床，工人们用特制的滚木垫在下面，慢慢将其从卡车上挪到地面。林若雪拿出清单，王科长也拿出一份接收单，两人并肩站着，开始清点。“c6140车床一台，核对无误。”林若雪念着，王科长在接收单上打了个勾，又让旁边的记录员记下编号。
接着是铣床、刨床、钻床……每一台机床都被仔细地从卡车上卸下，放在指定的位置。工人们用抹布擦拭着机床表面的灰尘，露出锃亮的金属光泽。林若雪看着这些冰冷的钢铁，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有了温度——它们是用生命换来的希望，是无数人在战火中坚守的见证。那个曾说想看长江的吉隆坡年轻机工小李，最喜欢摸着这些机床的齿轮说“这玩意儿能造枪炮，能打鬼子”，他终究没能亲眼见到这壮阔的长江，也没能看到这些机床投入生产，但林若雪知道，他和所有牺牲的同伴们，都活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清点工作细致而繁琐，每一个零件、每一件工具都要核对数量。有一台钻床的配件箱在途中受到颠簸，锁扣松了，林若雪和王科长一起打开箱子，一件一件地数着里面的钻头、扳手，确认无一缺失后，才松了口气。夕阳西下时，最后一台机床被清点完毕，林若雪和王科长在交接单上郑重地签下名字，按下手印。
南洋机工们站在长江边，望着落日将江水染成一片金黄。远处的浮图关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见证着无数物资从这里进入重庆，也见证着无数像他们一样的人，用血肉之躯筑起抗战的长城。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陈阿明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茫然，也带着一丝坚定。
林若雪望着滔滔江水，声音平静却有力：“休整之后，还有更多的物资需要运输。只要抗战还没胜利，我们的路就还没走完。”
江风拂过，带着江水的气息，吹动着他们的衣角。南洋机工们相视一笑，眼中没有了来时的惶恐，只剩下历经磨难后的从容与坚定。他们的车轮碾过浮图关的辙痕，早已与这座城市的血脉相连，成为抗战历史中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而那些沉睡在山路上的同伴们，也终将被这片土地铭记——铭记他们为守护希望，所走过的每一步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