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清晨，随着阳光彻底驱散薄雾，市井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漫延开来。各坊市坊门大开，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气的都市交响。
在通往崇仁坊的街道上，一辆装饰不算奢华但用料扎实、透着武将人家刚健之风的马车，在几名健仆的护卫下，不疾不徐地行驶着。马车内，端坐着两位女子。一位是衣着素雅、气质雍容的中年妇人，乃是卢国公程咬金的夫人，崔氏。另一位，则是一位身着月白色窄袖胡服、做少年郎打扮的少女。
这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高挑，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灵动，顾盼间自带一股寻常闺阁女子没有的飒爽之气。她便是程咬金的嫡女，程处默的胞妹，程如玉。此刻，她正微微掀开车厢侧面的绸帘，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玉儿，莫要总是探头探脑，不成体统。”崔夫人轻声责备了一句，但语气中并无多少严厉，更多的是宠溺。她深知自己这个女儿，自小被父兄影响，不喜女红，偏爱骑射，性子跳脱，与那些规行矩步的大家闺秀大相径庭。
程如玉吐了吐舌头，放下车帘，挽住母亲的手臂，娇声道：“阿娘，整日待在府里，闷也闷死了。好不容易陪您去上香回来，还不许女儿看看这市井热闹嘛？”
崔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都快到议亲的年纪了，还这般孩子气。今日若非你缠磨，为娘岂会允你作这身打扮出门？”
“这样方便嘛！”程如玉笑嘻嘻道，“女儿觉得，这身打扮比那些襦裙帔帛自在多了！”
正说笑间，马车经过东市附近的一条繁华街道。忽然，一股极其诱人的、混合着油脂焦香与多种辛料复合气息的独特香味，顺着微风，顽强地钻入了车厢。
程如玉嗅觉灵敏，立刻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咦？阿娘，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从未闻过！”
崔夫人也闻到了，微微颔首：“确实奇特。似是炙肉之香，却又更加复杂浓郁，引人食指大动。”
程如玉好奇心大起，连忙再次掀开车帘，循着香味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街角，一座三层楼阁临街而立，飞檐翘角，气派不凡。楼前车马簇拥，宾客盈门，伙计们热情地迎送着客人，喧闹异常。楼顶悬挂着一面硕大的酒旗，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兄弟楼。
“兄弟楼？”程如玉念出声来，眼中好奇更甚，“阿娘，这就是近来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家酒楼吗？听说他们家的菜式与别家迥异，味道极佳，连宫里的御厨都曾私下遣人来学呢！还有那个掌柜的，叫什么薛斩的，听说狂得很，连崔家的人都不放在眼里？”
她久在深闺，但兄长程处默时常回家说起外面趣事，尤其是与薛斩相关之事，她听得多了，自然对这兄弟楼和薛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崔夫人微微蹙眉，她对市井传闻不甚了了，但也隐约听过兄弟楼的名头，知道似乎与自家儿子有些关联，便道：“大抵是吧。你兄长似乎常来此处。”
“阿娘！”程如玉眼睛一转，抱着母亲的手臂轻轻摇晃，“时辰还早，我们不如就在这里用些午膳吧？女儿也想尝尝这兄弟楼的菜究竟有何神奇之处！反正……反正女儿现在是‘公子’，无妨的！”
崔夫人本欲拒绝，但看着女儿那充满期盼的亮晶晶的眼神，又想到今日上香还愿，心情颇佳，加之也确实被那香气勾起了几分食欲，便迟疑着点了点头：“也罢，便依你一次。不过切记，稍作停留，用完膳便回府，不可久留，更不可惹是生非。”
“谢谢阿娘！您最好了！”程如玉顿时喜笑颜开。
马车在兄弟楼门前停下。程如玉率先跳下马车，动作利落，她扶下母亲，主仆几人便向着酒楼大门走去。她这身俊俏的“少年郎”打扮，虽引人注目，但长安城中外邦胡商、奇人异士众多，倒也并不算太过突兀。
跑堂的伙计见这几位客人气度不凡（尤其是那位虽作男装但难掩丽质的“少年”，以及那位气质高华的夫人），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几位客官，里面请！是用膳还是吃茶？”
“寻个清静些的雅座，上几样你们店的招牌菜式。”程如玉模仿着兄长的语气，颇为老成地说道，只是嗓音终究带着少女的清越。
“好嘞！二楼临窗雅座一位！”伙计高声唱喏，引着他们上了二楼，在一处既能俯瞰街景又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程如玉一双美目好奇地打量着酒楼内部。只见大堂内座无虚席，食客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令人垂涎的香气。跑堂的伙计们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穿梭不息，那些菜式果然与寻常酒家大不相同，色泽鲜艳，搭配新奇，尤其是那炒菜，镬气十足，光是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果然名不虚传。”程如玉心中暗赞。
等待上菜的间隙，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楼下后院的方向。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后院似乎比前堂更加忙碌，人影绰绰，似乎在搬运、清点着什么。忽然，她的目光被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年轻男子，身形挺拔，站在一堆食材旁边，正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低声交谈着。距离稍远，看不清具体容貌，但那股沉静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却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他似乎在吩咐着什么，管事频频点头，神色恭敬。
“那人……莫非就是薛斩？”程如玉心中一动，想起了兄长口中那个“诗才惊世”、“狂得没边”、却又“极有本事”的奇人。她不由得凝神细看，只见那青衫男子交代完后，并未离开，而是走到一旁，仔细地检查起几筐蔬菜，甚至拿起一些放在鼻尖轻嗅，神情专注而严肃，与这酒楼热闹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做什么？”程如玉有些疑惑。寻常酒楼东家，哪会亲自做这些琐事？而且，他的动作和神态，不像是例行公事的检查，倒像是在……寻找什么？防备什么？
就在这时，楼下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一个伙计急匆匆地跑到那青衫男子身边，低声禀报了什么。青衫男子眉头瞬间蹙起，眼神变得锐利，他立刻对管事吩咐了几句，然后便随着那伙计快步向后院更深处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
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也看不到后续，但程如玉却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那个薛斩，处理事务时的那种临危不乱、果决干练的气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绝非一个普通商贾，甚至不像一个纯粹的文人。
“玉儿，看什么呢？菜上来了。”崔夫人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程如玉收回目光，看向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好奇，笑道：“没什么，阿娘，我们快尝尝吧。”
她夹起一块色泽红亮的红烧肉放入口中，顿时，那酥烂入味、肥而不腻、香醇浓厚的口感在味蕾上炸开，让她眼睛瞬间瞪圆了。
“好吃！”她忍不住赞道，彻底被这从未体验过的美味征服。
然而，在她大快朵颐的同时，心中对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青衫身影，以及兄弟楼后院那短暂的一幕，却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印记。这位将门虎女，以其独特的敏锐，已然察觉到了这间生意兴隆的酒楼之下，似乎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澜。而那个名为薛斩的狂徒，在她心中的形象，也从兄长口中的模糊传闻，变得具体而神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