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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地毯厚得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的棉絮,蓬松里裹着化不开的潮意。军靴踩下去时,鞋跟“噗”地陷进半寸,绛红色的纤维顺着靴底的纹路往上爬,像无数只软乎乎的手在拽。每回拔脚都得用三分劲,纤维被扯得“吱呀”发颤,滞涩感顺着脚踝往上漫,像陷在开春化到一半的冰泥里——底下是硬邦邦的冻土,上面裹着层黏糊糊的浆,每动一下都觉得胸腔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人想张嘴喘气,偏又不敢出声。

消防斧被我攥得发沉,铁柄上的防滑纹早被手心的汗浸软。偶尔臂弯一晃,斧刃蹭过地毯的绒毛,“沙啦——沙啦——”,那声响在走廊里像被谁拽着拉长了,细得像根绷紧的钢丝。先是撞在左侧的石壁上,弹回来时裂成三缕,一缕钻进水暖管道的缝隙里,闷成“嗡嗡”的回响;一缕贴着地板往前爬,擦过墙角的踢脚线,带出点“滋滋”的尾音;最后一缕直直扎进耳道,像有只浸了海水的指甲在耳膜内侧慢慢刮——不是锐痛,是潮乎乎的痒,痒得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结成细小的疙瘩。我下意识想抬手挠,指尖刚要碰到衣领,又猛地顿住——这死寂里,任何一点多余的动静都像往深水里扔石头,溅起的涟漪能惊动十里外的鱼。

雷清荷办公室的雕花木门就在走廊尽头,虚掩着道指宽的缝。露在外面的铜制门环被磨得发亮,狼头雕得张着尖齿,犬牙的尖端透着冷光,像是刚撕咬过什么。衔在嘴里的圆环边缘泛着层暖黄,是经年累月被手掌摩挲出来的包浆,摸上去该是温的,可此刻隔着几步远看,倒像圈凝固的血痂。最怵人的是狼眼嵌的玻璃珠,在廊灯银白的光线里泛着青幽幽的光,瞳仁处的黑影深得像两口小井——明明是雕塑,却像在假寐,眼皮半耷着,眼尾的刻痕里积着点灰,偏那灰又不均匀,在光线下晃出点暗红,倒像是刚舔过血的舌头没擦干净,沾了点残渍在眼角。

门缝漏出的光绝不是寻常的灯盏色。那是种淬了冰的银白,像手术室里悬在头顶的无影灯,顺着紫檀木地板的纹路漫过来,在脚边织成半透明的网。光里浮动的微尘看得一清二楚,有的打着旋往上飘,有的直直坠下来,每一粒都裹着点光,像悬在半空的细针。那网薄得能映出军靴的纹路——靴底的防滑齿、沾着的沙粒、甚至昨天被礁石刮出的小豁口,都在光里看得分明。

我试着往前挪半步,军靴的边缘刚踩进光网,就听见“咔”的一声轻响——不是真的裂了,是光在靴底折出的影子突然变了形,像踩碎了层薄冰。心跳“咚”地撞在肋骨上,震得耳膜发麻,连带着光网都跟着颤了颤,微尘的轨迹突然乱了,像受惊的虫豸四处乱窜。这哪是光,分明是层裹着冰碴的薄膜,踩在上面能听见自己的呼吸顺着地板往下渗,“呼——吸——”,每一声都像在给这层膜敲警钟,生怕下一秒就“咔嚓”裂开,连人带鞋坠进门后更深的黑里。

廊顶的吊灯忽明忽暗,镇流器发出“滋滋”的轻响,把狼头门环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头真的野兽在慢慢探身。消防斧的铁刃又蹭了下地毯,“沙啦”一声,这次的回响里裹着点别的动静——像是门后的地板在“吱呀”,又像是谁的呼吸被捂住了半口。我攥紧斧柄,指节泛白,看着脚边那片银白的光网,突然觉得这走廊长得没有尽头,而我们不过是两只往蛛网上撞的虫,每一步都在数着离被捕获还有多远。

辛集兴的呼吸突然卡在喉咙里,像被礁石卡住的浪头——喉结猛地滚了半圈,才把那口气啐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我眼角的余光斜斜扫去,正撞见他按在腰间的手猛地攥成拳,指节泛白得像被浪舔了十年的礁石盐晶,连虎口的肌肉都在痉挛,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老茧里。他后颈的衣领被冷汗浸出片深色,贴在皮肤上,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不用看也知道,他也闻见了那股味。

那气味像条藏在中央空调冷风里的蛇,先是若有若无地缠上脚踝,再顺着裤管往上爬。起初是冷硬的金属腥,带着Rkb1特有的冰碴子味,像刚从深海捞上来的枪管擦过鼻尖;紧接着,股焦糊气钻了进来,是烟草燃尽的涩,混着点没烧透的纸味,像把熄灭的烟蒂泡在冰水里,凉得发苦。两种气味拧成股绳,往肺里钻时带着细针似的刺,扎得鼻窦发酸,连呼吸都得放轻,生怕吸得太猛,会惊动什么。

“进来。”

男人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不高,却像块礁石沉进墨色的海,带着股被浪打磨了半世纪的糙。“进”字刚出口就撞在走廊的石壁上,弹回来时碎成星子似的碎屑,混着墙灰落在后颈,凉得像刚溅上来的浪沫;“来”字拖了半拍,尾音里裹着沙粒,像是从牙缝里碾出来的。这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荡开,先震得耳鼓发麻,再顺着脊椎往下爬,搅得尾椎都发紧。没有暴怒的嘶吼,没有阴狠的磨牙,只有死水般的稳——稳得像柳河垭口那些看着平静的暗礁,水面上纹丝不动,底下却藏着能掀翻船底的暗流,只等你放松警惕的瞬间,就“哐当”撞出个窟窿。后颈的汗毛猛地竖起来,像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

我推开门的瞬间,银白的光突然从门缝里泼出来,不是柔和的漫,是带着棱角的涌,像刚破冰的潮水,“哗”地漫过门槛。光里浮动的尘埃看得一清二楚,每一粒都像悬在半空的碎玻璃,扑面而来时,先刮过睫毛,再扫过眉骨的伤口。那疼“嗡”地一下炸开——不是尖锐的扎,是钝重的胀,像有根浸了盐水的麻绳在皮肉里猛地收紧,伤口处的肌肉瞬间抽搐起来,缝针的线勒得生疼,连带着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着血管往死里捏。血液往伤口处涌,热辣辣的,偏又被那道寒光激得发冷,一热一冷缠在眉骨上,疼得人眼冒金星。

办公室大得惊人,抛光的大理石地板能照见人影,光脚踩上去怕是会冰得骨头疼。整面墙的落地窗擦得锃亮,像块巨大的黑玻璃,把柳河垭口的夜全装了进去——外面的黑沉沉的,浓得化不开,只有浪涛拍礁的白花花的沫,在玻璃上一闪一闪,像谁撒了把碎银。浪涛声被双层真空玻璃滤得极淡,“哗哗”的响变成了闷钝的“咚咚”,像有人用棉花裹着拳头,在远处一下下捶打空心鼓,震得窗棂都在微微发颤。空气里飘着股味,是真皮沙发的油香混着点旧雪茄的涩,被中央空调的冷风一吹,散得若有若无,偏又压不住那股若隐若现的金属腥——和走廊里闻到的,是同一种。

雷清荷坐在落地窗旁的真皮沙发里,背对着我们,像尊嵌在阴影里的石像。沙发是深棕色的头层牛皮,被岁月磨出层温润的光,他的肩背陷进去时,皮质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像被压弯的船板在喘。

他身上那件深色西装熨得一丝不苟,肩线锋利得像礁石的棱,连袖口的折线都笔直,像是用尺子量着烫出来的。袖口露出半寸银灰色衬衫,领口系着暗纹领带,打得紧实,喉结处的结微微凸起,透着股不容置喙的规整。最惹眼的是腕间的腕表链,镀金的链节被磨得发亮,靠近搭扣的地方甚至露出点银白的底色,链节上刻的海波纹却依旧清晰——随着他捏着钢笔的手指轻颤,链节互相碰撞,发出“叮铃”的细响,像浪沫敲着贝壳。

花白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发胶的硬挺让每根发丝都站在该站的位置,连鬓角都修得整整齐齐,透着股刻意到极致的体面。唯独后颈的发茬不服帖,冒出层青硬的短毛,像礁石缝里刚钻出的野草,带着点没被驯服的野,随着他轻微的转头动作,在灯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他手里的东西始终没停,金属碰撞的“咔嗒”声断断续续。有时是轻脆的“叮”,像弹壳落进铁盒;有时是涩滞的“吱”,像齿轮在咬合——那声音轻得像指甲弹过冰面,却精准地钻进耳道,敲得神经发紧。我盯着他捏着物件的手指,指腹上的老茧蹭过金属,泛着层冷光,突然反应过来:那是拆解手枪的声,每声轻响,都像在拆解我们裹在“袈沙”身份外的伪装,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要扯得干干净净。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在他肩头投下道银白的痕,西装的暗纹在光里显露出细密的格子,像张看不见的网。他就那么坐着,背对着我们,却像长了后眼,连我们屏住的呼吸、攥紧武器的手,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花方说你很能打。”他始终没回头,后背的轮廓在银白光线里像块礁石,声音却像浸了水的铅块,沉甸甸地砸进空旷的办公室。大理石地面把声音弹回来,折出三道回音,像三块礁石在浪里撞了撞,最后碎成细沙落在脚边,“斧劈警察那下,据说眼睛都没眨。”

我的手在消防斧柄上攥得发僵,指腹的汗顺着木纹往下淌,在斧柄中段积成小小的水洼。那些嵌在纹路里的陈年油污被泡软,混着汗成了滑腻的浆,握上去像攥着条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鳗鱼,稍一松劲就会脱手。斧刃上的血渍早干透了,暗褐色的痂片裂着细缝,像块干涸的泥地,银白光线斜斜扫过,在裂缝里映出点冷光——那光看着比新鲜的血更瘆人,是“袈沙”该有的狠戾刻在铁上的证明,也是柄悬在我头顶的钝刀,不知何时会“哐当”砸下来。

“混口饭吃。”我刻意绷紧喉咙,让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像两块生锈的铁板在互相碾磨,每个字都带着毛刺,刮得喉咙发疼。“对敌人,心软不得。”说这话时,我死死盯着地毯上道深褐色的褶皱,那是被无数只鞋碾出来的,像条冻僵的蛇。不敢抬眼——落地窗的玻璃擦得太亮,我怕从那片反光里,看见自己眼底藏不住的慌,更怕撞上他后背投过来的视线。

“敌人?”他突然笑了,笑声裹着嘴里的雪茄味滚出来,像烟袋锅子倒出的涩灰,混着点没烧透的烟草碎。那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打了个转,撞在落地窗上弹回来,成了“沙沙”的响,真像干枯的杨树叶刮过生锈的铁板,又脆又糙。“警察是敌人,那我呢?”尾音挑得极轻,却像根细针,顺着耳道往脑子里钻。

话音还没落地,他手里的东西突然“啪”地合上。那声响脆得吓人,像极了腊月里冰棱从崖上断下来,带着冰碴子砸在冻土上的“咔”声,在办公室里炸出三层回音,一层撞天花板,一层撞地板,最后一层缠在我眉骨的伤口上,震得那处又麻又疼。

随着这声脆响,他缓缓转过身。肩背转动时,西装的褶皱像潮水退去般舒展开,腕间的腕表链突然荡开,金链节在灯光下划出道银亮的弧,那道光扫过我脸时,带着点冰碴子似的凉,像刀背在皮肤上游走了半寸。

我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是支勃朗宁手枪。枪管擦得锃亮,能照见我眉骨的疤,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转得飞快,拇指推弹的动作行云流水,枪身转动时带起的风扫过桌面,吹得杯沿的水珠颤了颤。那枪像条被驯熟的银蛇,鳞片在光里闪着冷光,蛇信子似的枪管时不时朝我这边偏半寸,吐着致命的寒息,随时都能猛地窜过来,咬穿我的喉咙。他指腹的老茧蹭过枪身,发出“沙沙”的细响,混着腕表链的轻响,像在给这场对峙敲着拍子。

他的脸比预想中更显风霜,五十一岁的年纪像潮水退去后的滩涂,把岁月的痕迹全刻在了皮肉上。眼角的皱纹不是细密的纹,是一道道深沟,从眼尾往鬓角爬,每道褶里都像嵌着沙粒——那是被柳河垭口混着盐粒的海风刀劈斧凿过的证物,笑的时候会更深,像要把光都吞进去。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也重,斜斜划到嘴角,让他即使不说话,也透着股沉郁的狠,像块被浪拍了半辈子的礁石,棱棱角角都磨成了藏锋的钝。

皮肤是常年被日头烤出来的古铜色,不是均匀的亮,是带着斑驳的深,耳后和颈侧泛着点不均匀的红褐,像新晒的伤叠着旧疤。摸上去大概是糙的,能感觉到毛孔里嵌着的海盐和沙,指腹蹭过会带起细碎的屑——那是海风吹、烈日晒、浪沫泡共同腌出来的质地,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硬。

最醒目的是右额角那道疤,月牙形的,弯得像把小镰刀,边缘翻卷着浅粉色的旧肉,像块被啃过的贝壳。疤上没长头发,露出底下青森森的头皮,能看见细小的血管在皮肤下游走,像礁石缝里藏着的小蛇。疤边的头发比别处稀,灰白的发丝贴着头皮,更显得那道疤扎眼——不用问也知道,是年轻时挨的刀,刀尖大概转了半圈,才留下这么个记恨似的印子。

但最让人发怵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深得像柳河垭口最黑的海沟,望不见底,瞳仁边缘泛着圈极淡的灰,像海沟外围的暗礁,看着没什么光,却能把人的影子全吸进去。那目光扫过来时,带着点冰碴子的凉,不锐利,却沉得压人,像在水里摸你的骨头,连骨髓里的心思都能看透亮。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了停,先落在眉骨的疤上——那道新伤还结着痂,在银白光线里泛着暗红,他的目光像用镊子夹着伤疤往上提,疼得我后槽牙发紧。接着往下移,掠过我攥着消防斧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他的眼尾轻轻挑了下,像在掂量斧头的重量,又像在数我指节上的老茧。最后落在我军靴的鞋尖上,那里沾着的沙粒还没蹭掉,是柳河垭口特有的黑沙,他盯着那几粒沙,像在看张地图。

忽然,他嘴角慢慢勾起个浅弧。那笑没到眼底,只扯动了嘴角的纹,让法令纹更深了些,像要把周围的光都绞进去。随着这笑,他右边的臼齿露了出来——是颗镶了银边的牙,银边磨得发亮,边缘嵌着点烟渍,像块泡过焦油的金属,在灯光下闪了闪,冷得像淬了毒的刃。

空气里的雪茄味突然变重了,混着他身上的海腥气,像块浸了毒的海绵,往肺里压,让人喘不过气。

“老周的手艺倒是没退步。”他突然开口,声音里裹着点烟丝烧尽的涩,指腹在勃朗宁的扳机护圈上慢慢打圈。那指腹上的硬茧厚得像层牛皮,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边缘泛着白,蹭过金属时发出“沙沙”的细响,像砂纸在擦块冷铁。“你眉骨这道疤,从眉峰斜划到颧骨,角度刁得很——深一分伤眼,浅一分露怯,刚好能骗过花方那群蠢货。”

他顿了顿,拇指突然按住扳机护圈的凹槽,力道不轻不重,像在掂量块熟铁。“他以前给坤沙缝过十七刀,刀刀都这么讲究。有次坤沙挨了猎枪,肩胛骨碎成三块,他愣是用羊肠线缝得严丝合缝,连消炎药都没多吃就下了船。”

“老周”两个字像颗烧红的铁砂,“嗖”地钻进我耳道,烫得耳膜发麻。后背的冷汗“唰”地涌出来,顺着脊椎的凹槽往下淌,先浸透衬衫,再钻进腰带的缝隙,凉得像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蛇,缠得腰眼发紧。我能感觉到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根根像细针,扎得皮肤发疼——老周是我们埋在雷朵集团的暗线,三天前那场“意外”,连鲨鱼啃食的血沫子都是我们用猪血和鱼内脏伪造的,雷清荷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更让人心头发沉的是,他连老周给坤沙缝伤的旧事都清楚。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老周还在坤沙的船上当“医官”,这事除了“自己人”,只有坤沙核心圈的三个人知道。冷汗顺着尾椎往下滴,砸在军靴里,凉得脚趾蜷起来——这说明他早就把我们的底摸透了,从老周的身份到我们的计划,像翻看本摊开的账簿,而我们还像傻子似的,以为藏得严实。

辛集兴的呼吸突然变粗了,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肩背的肌肉在冲锋衣下突突跳,像有只兔子在里面撞。他的手还按在腰间,指节的白已经泛青,显然也听出了这话里的刀——我们就像被猫爪子按住的老鼠,自以为藏在洞里,其实早被人扒开了土,就等着看我们怎么慌不择路。

我攥着消防斧的手突然更紧了,斧柄的滑腻混着冷汗,像攥着块要化的冰。眉骨的伤疤不知何时又开始疼,这次不是钝胀,是细针似的扎,顺着神经往天灵盖爬——原来我们所有的伪装,在他眼里都是透明的,连老周那手“救命”的缝针功夫,都成了戳穿我们的证据。

辛集兴的肩背突然绷成了张满弓,肩胛骨像块被顶出的礁石,硬生生在黑色冲锋衣上撑出个锐角,连衣料的褶皱都被扯得发紧,像拉到极致的弓弦即将崩断。后颈的青筋顺着衣领边缘跳了跳,他甚至没回头,我却能感觉到他鼻腔里喷出的气都带着棱——那是蓄势待发的狠,却又被死死摁着,像头被铁链拴住的狼。我知道他在等,等我指尖哪怕半寸的动势,只要我稍一偏头,他腰间的枪就会带着“噌”的脆响出鞘,哪怕我们都清楚,在雷清荷的地盘上,这动作跟伸手去抓烧红的烙铁没区别。

可雷清荷的眼神太平静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指间的勃朗宁还在转,枪管的寒光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亮,像在掂量两块礁石的硬度,看我们够不够撑到明天黑礁湾的浪头。

“可惜啊。”他突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像从礁石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潮乎乎的沉。话音刚落,腕间的腕表链“当”地磕在沙发扶手上,镀金链节撞在真皮的褶皱里,先闷钝地沉下去,再弹起来撞在落地窗上,碎成圈回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荡了荡,像有人在远处敲了记破锣。“老周昨天死在三号礁的石缝里了,”他指尖捻着勃朗宁的枪管,转得更慢了,“被鲨鱼啃得只剩半只手,还是攥着拳头的。”

他顿了顿,从水晶烟盒里抽出支雪茄,烟身裹着层油亮的光。火柴“擦”地划亮,橙红的火苗突然窜起来,舔着他的指腹,把他眼角的皱纹照得忽明忽暗——那些褶里的阴影被火苗烧得缩了缩,又在他垂下眼皮时漫回来,像涨潮的浪。“他手里攥着块东西,”火苗灭时,他的声音裹在白烟里飘出来,“你猜是什么?”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手攥住猛地往上提,差点撞碎喉咙。斧柄上的汗和油污混在一起,突然变得像抹了层鱼油,指节一松,斧刃差点磕在地毯上,“沙”地扫过几根绒毛。老周的手里……该是那块桃木牌才对。那牌是我亲手刻的,三厘米见方,正面刻着编码,反面浸了三层桐油,闻着有股木头的腥甜,泡在海水里三天都不会烂。那是我们最后的联络暗号,是被逼到绝路时的退路——他怎么会攥着别的东西?

“是半颗大白兔奶糖。”雷清荷突然笑了,嘴角的纹突然拧成个漩涡,银边臼齿在青烟里闪了闪,像块浸了毒的碎银。雪茄的青烟从他齿缝钻出来,先在他下巴绕了个圈,再慢悠悠飘向我,带着股焦糊的甜,“塑料糖纸蓝白相间,边角磨得起了毛,跟你右裤兜里揣的那块,连糖纸褶皱都一样。”

我像被烫着似的,右手猛地往裤兜摸去。指尖撞在软乎乎的糖纸上,那触感像按在块被体温焐化的黄油,塑料的蓝白条纹印在掌心,连边角磨损的毛边都硌得皮肤发疼,像道刚烫出来的疤。三天前辛集兴塞给我时,糖纸还带着他掌心的汗,此刻被我焐得发软,连里面的奶糖都快化了——原来这糖纸的响声、这甜味,早成了雷清荷眼里的标记。

辛集兴的手从腰间挪开时,指节还在发颤,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的手抬到胸前,掌心朝前,五指微张,连虎口的肌肉都在抖——那不是示弱,是认栽。他比我更早看清,这屋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装着雷清荷的眼线,墙上的挂画、茶几的玻璃、甚至通风口的格栅,都可能藏着眼睛。反抗?不过是让对方多个开枪的理由。

雷清荷看着我们,指间的勃朗宁突然停了,枪管稳稳地指着地毯,像在瞄准条看不见的蛇。办公室里只剩下雪茄燃着的“滋滋”声,还有我和辛集兴粗重的呼吸,撞在玻璃上,凝出层薄薄的雾。

雷清荷捏着勃朗宁的手指突然松开,枪身“当啷”砸在玻璃茶几上。那声响脆得像冰锥撞碎在礁石上,先炸出道锐音,再震得茶几边缘的玻璃杯“嗡嗡”颤——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被震得滚落,“啪嗒”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水痕,像颗没藏住的泪珠子,在银白光线里亮得刺眼。

他站起身时,西装裤的褶皱像潮水退去般层层舒展开,露出脚踝处磨得发亮的皮鞋后跟——那处皮革早没了原有的纹路,泛着层油亮的光,是常年在甲板上踩浪、在礁石上碾沙磨出来的,边缘还沾着点洗不掉的黑沙,像嵌在皮肉里的疤。腕间的腕表链随着动作晃得更凶,镀金链节互相撞出“叮叮当当”的碎响,像串被浪打湿的铜铃,又像有人在数着我们剩下的时辰,每一声都往神经上钻。

“其实我早该怀疑。”他往我这边走,皮鞋碾过地毯时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像块礁石砸进浅滩,把地毯的绒毛碾得倒向一边。离得越近,他身上的味越重——雪茄的焦糊混着海腥,像晒了半干的咸鱼裹着烟灰,往肺里钻时带着股齁人的腻。“袈沙在坤沙手下混了五年,刀架脖子都不皱眉,却从不碰甜的。”他停在我面前,鞋尖离我的军靴不过半尺,“怎么突然揣起奶糖了?”

话音未落,他的指尖突然落在我眉骨的伤疤上。那触感像块被浪磨糙的礁石擦过结痂,粗糙的茧子蹭过痂片的裂缝,吓得我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他的指甲剪得极短,指腹上的老茧带着棱,是常年扣扳机磨出来的,却偏用了极轻的力道,像羽毛扫过伤口——可那轻里藏着的狠,比刀割更让人发毛。指尖顺着伤疤的弧度慢慢刮,从眉峰到颧骨,连缝线的针脚都摸得一清二楚。

“还有这道疤。”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音裹着雪茄的烟味喷在我脸上,“老周缝得太用心了,针脚比绣娘还匀,反而像幅画上去的戏文——你说,要是把线拆开,会不会露出下面的真面目?”

血腥味突然在鼻腔里炸开。不是伤口渗的那点淡腥,是股浓得化不开的腻,混着他身上的雪茄味,像腐鱼泡在烟灰缸里,呛得人胃里一阵翻涌。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辛集兴的喉结猛地滚了半圈,他在用力咽口水——手背上的青筋已经绷得像条即将断裂的钢绳,连指节都泛出青紫色,那是他压不住的狠劲,哪怕知道此刻动手等于往鲨鱼嘴里跳,也想搏一把的决绝。

空气里的雪茄烟突然凝住了,连腕表链的碎响都像被掐断似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咚咚”的,和雷清荷的皮鞋碾过地毯的余响叠在一处,像两记重锤,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敲着倒计时。

“别动。”

雷清荷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像块冰锥狠狠砸在烧红的铁板上,“啪”地裂开道缝,脆得能听见裂痕顺着纹路蔓延的“滋滋”声。他甚至没回头,后背的轮廓在银白光线里依旧像块纹丝不动的礁石,却精准地捏住了辛集兴抬到半空的手腕——那是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连辛集兴指节刚绷紧的弧度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枪里的子弹,”他指尖在勃朗宁扳机护圈上轻轻敲了敲,金属碰撞声像冰碴子落进铁桶,“昨天花粥换了空包弹。”尾音拖得极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信?扣下扳机试试,听个响解闷也行。”

辛集兴的手僵在半空,像被冻住的铁枝。我眼睁睁看着他指节的颜色从惨白慢慢泛出青紫,再一点点松开——那不是妥协,是骨头缝里的力气被瞬间抽干的颓,连虎口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像条被抽走脊骨的蛇。他信了。花粥那个女人,穿的红裙子总像团烧不尽的火,裙摆扫过甲板时带起的风都透着烈,心却比柳河垭口最深的海沟还冷。她早就在暗处盯着我们了,不动声色地绕到辛集兴身后,趁他换弹匣的空当,用颗颗没顶火的空包弹,替雷清荷捆好了我们的手脚,就等着看我们举枪时,怎么发现自己手里攥的不过是根烧火棍。

雷清荷终于收回手,指尖沾着点暗红的血珠。那血珠在他指腹上滚了滚,像颗没捻灭的火星,他就那么垂着眼盯着,瞳孔缩成个针尖,眼神里没半分波澜,却让人想起他说的鲨鱼——对血腥味的敏感,是刻在骨头上的本能,哪怕只是这么点血,也足够他嗅出藏在皮肉下的破绽。

“你们藏在二号礁的货,”他忽然转过身,皮鞋碾过地毯的声响像礁石碾过贝壳,“我让人去取了。”

他走到落地窗前,手指重重戳在玻璃上,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几乎要戳穿那层厚厚的真空玻璃。玻璃外的海面是化不开的墨色,只有浪尖偶尔翻出点惨白,像被撕碎的棉絮。“王医生的船刚出港,”他的声音贴着玻璃传过来,混着外面浪涛的闷响,像块礁石在海底碾过沙砾,“就被我的快艇围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海平面上,隐约有几点鬼火似的光在晃——是快艇的探照灯,正像群饿狼围着块肥肉。“现在,”雷清荷的嘴角勾起个极淡的弧度,银边臼齿在光里闪了闪,“大概正跳海喂鱼呢。”

浪涛拍在玻璃上的“哗哗”声突然变得刺耳,像无数只手在外面捶打,要把这层薄薄的屏障撞碎。我眉骨的伤口又开始疼,那疼顺着神经往天灵盖爬,混着胸腔里翻涌的腥甜,让人想咳,却死死憋在喉咙里——原来我们藏的货、等的救援、最后的退路,早被他像剥洋葱似的,一层层扒得干干净净,连点白芯都没剩下。

海浪拍在玻璃上的闷响突然挣脱了真空的束缚,“咚、咚”地撞过来,像无数只泡得发白的手在外面捶打,指节抠着玻璃缝,要扒开条口子闯进来,把我们撕成碎片。玻璃震颤的频率越来越快,连带着茶几上的玻璃杯都跟着“嗡嗡”发响,杯壁的水珠震得连成线,顺着杯身往下淌,在桌面上洇出片湿痕,像摊没擦净的血。

眉骨的伤口疼得像被扔进了蚁穴,每根针都蘸了盐水,扎得伤口边缘的皮肉突突跳,连带着太阳穴像被人用指甲掐住,一跳一跳地抽痛。心里的冷却比这疼更甚,从尾椎骨往上爬,冻得四肢发僵,指尖都麻了——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就没逃出过他的网。所谓的卧底身份、精心设计的交易、柳河垭口那场枪战,全是他掌心里的戏,连我们藏在二号礁石缝里的货,他都摸得比自己衣兜还清楚,就等着看我们像猴子似的蹦跶到筋疲力尽。

“不过呢。”他突然转过身,西装的下摆扫过茶几边缘,带起阵风,吹得杯沿的水珠又抖落几颗。嘴角又挂上了那抹浅弧,比刚才更淡,却像把淬了冰的刀,银边臼齿在灯光下闪了闪,沾着点雪茄的烟灰,像块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碎银,“我喜欢聪明的人。花方那蠢货被你们骗得团团转,花粥的眼睛也算尖,照样看走了眼——这说明你们有点本事。”

他抬下巴指了指茶几上的勃朗宁,枪管的寒光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像条吐着信子的银蛇。“这枪给你。”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施舍,“明天带三十个人,去黑礁湾,把坤沙藏在那儿的货给我抢回来。”顿了顿,他往烟灰缸里磕了磕雪茄,火星子“簌簌”落在缸底,“办成了,船队总管的位置给你,比你背后那些人能给的,多得多。”

枪身的冷光突然变得刺眼,像直直射进眼里的冰棱。那是个陷阱,明晃晃的,连伪装都懒得做。黑礁湾是坤沙的老巢,暗礁比柳河垭口密三倍,像群藏在水下的獠牙,去年有艘走私船进去就没出来,最后只漂上来几块带血的木板;守卫更是坤沙的死士,个个怀里揣着炸礁的雷管,拼起命来比鲨鱼还狠。去抢货?分明是让我们去填礁缝。

可雷清荷的眼神里裹着不容拒绝的压迫,像块浸了冰的礁石压在胸口。他没说“不去就死”,但那目光扫过来时,比任何威胁都清楚——要么跳进他挖好的坑,要么现在就倒在这办公室里,让窗外的浪卷去喂鱼。

辛集兴的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声音,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喉咙被割破的血味,尾音发颤,却硬撑着没垮:“我们……需要时间准备。”他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对着雷清荷,指节的青紫色还没褪,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黑礁湾的潮汐、守卫换岗的时间……得摸清楚。”

空气突然静了,只有雪茄燃着的“滋滋”声,和海浪撞玻璃的“咚咚”声,在办公室里缠成了根绳,勒得人喘不过气。我盯着辛集兴悬在半空的手,突然觉得那只手像块礁石,在浪里死死撑着,哪怕下一秒就会被拍碎。

雷清荷的眉峰突然挑了挑,像礁石被浪头掀了个角。花白的眉毛在银白光线里划出道浅弧,眼底的沉郁散了点,露出点近乎戏谑的锐。腕间的腕表链跟着转了圈,镀金的链节在灯光下甩出道金亮的弧,那反光扫过我脸时,像块冰碴子擦过皮肤,凉得发麻。“给你们一夜。”他的声音裹在雪茄的青烟里,慢悠悠飘过来,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重,“明天天亮前,坤沙的货要是没堆在码头,你们就去喂黑礁湾的石鳖。”

他转身往门口走,皮鞋碾过地毯的声响像钝刀割着布,一步比一步沉。手搭在门把上时,黄铜狼头的玻璃眼珠刚好映出他半张脸,银边臼齿在阴影里闪了闪。突然,他回头,目光像两束激光,精准地钉在我右裤兜的位置——那里鼓着块软乎乎的东西,是被体温焐透的奶糖。雪茄的青烟从他鼻孔里钻出来,先在下巴绕了个圈,再分作两道细蛇,慢悠悠往我这边游,带着股焦糊的甜。“对了,”他的嘴角勾出半寸笑,比刀还薄,“奶糖吃多了,会坏牙。”

“咔嗒。”

门轴转动的脆响像冰裂,银白的光线突然被掐断,像有人猛地拽灭了灯。办公室里瞬间暗下来,只剩落地窗透进的点海色微光,把家具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像群刚爬上岸的鬼。浪涛撞玻璃的闷响突然成了主角,“咚、咚”地敲着,混着远处隐约的汽笛,把空气压得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得用劲往外挣。

我腿一软,“咚”地瘫坐在地毯上。尾椎磕在地板的接缝处,麻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像被电打了似的。消防斧从手里脱开,“当啷”砸在地毯上,斧刃的寒光在微光里晃了晃,刚好映出我惨白的脸——眉骨的伤疤裂着道细缝,新渗的血珠在缝里亮得像碎玻璃,像张永远合不上的嘴,正无声地咧着,喊救命。

辛集兴弯腰捡枪的动作带着股垮掉的钝,手指刚碰到勃朗宁的枪身就颤了下。他捏着枪柄往回拽,指腹蹭过冰冷的金属,突然扣动扳机——“空!”一声脆响炸在办公室里,像块冰砸在礁石上,碎成无数细碴,在空旷里荡了三圈才落定。他把枪往茶几上一扔,力道大得让玻璃桌面“嗡”地颤,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绝望,像被浪泡透的棉絮,沉得拎不起来:“我们暴露了……王医生那边,怕是……”

“他在骗我们。”我突然开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点自己都不信的硬。右手死死攥着裤兜里的奶糖纸,塑料被体温焐得发软,蓝白条纹的纹路嵌进掌心,像道烫出来的疤。那点温热透过布料渗过来,贴在掌心,像颗跳得发慌的心脏。“老周是老手,不会把奶糖攥在手里。”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王医生带的人都是礁石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容易被围?他就是在试探我们——看我们敢不敢接黑礁湾的活,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慌了。”

说这话时,我的声音在抖,尾音发飘,像挂在浪尖的水草。眉骨的伤疤又开始疼,这次是密密麻麻的刺,扎得人眼冒金星。可我攥着奶糖纸的手没松——除了信,我们没别的路可走。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进这片黑里,总得抓住点什么,哪怕是根稻草,哪怕明知可能是假的。

落地窗的微光里,辛集兴的影子僵了僵。过了会儿,他突然往我身边挪了挪,膝盖碰到我的膝盖,带着点微乎其微的暖。办公室里只剩浪涛的闷响,和我们俩粗重的呼吸,像两头困在礁石缝里的兽,在等天亮,也在等一场不知输赢的仗。

窗外的黑像是被人往砚台里泼了三瓢浓墨,搅得化不开,正顺着窗缝往屋里渗,连空气都染成了墨色,吸走了最后一点光。远处的浪涛撞在暗礁上,碎成的白花花的沫子没入这片黑里,连点涟漪都没漾开,倒像是被墨汁吞了似的。我盯着茶几上那把勃朗宁,枪身的冷光在墨色里泛着青,像块刚从深海捞上来的铁——枪管上还留着雷清荷指腹的印子,浅淡的,却像刻在上面,让人想起他转枪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我们的命,还不如他指间的金属片金贵。

恍惚间,邓班的声音突然从记忆里钻出来,混着值班室煤油灯的味。那天他坐在吱呀响的木椅上,手里攥着块绛红色的绒布,正一下下擦着枚国徽。铜制的国徽被磨得发亮,五星的棱角在灯光下闪着锐光,边角处有块细微的凹痕,是去年追毒贩时撞在礁石上留下的。“真正的卧底,”他的指腹蹭过那道凹痕,力道不轻不重,像在抚摸块有灵性的玉,“不是把伪装穿成皮肤,是骨头缝里得有股劲——哪怕被摁进泥里,也得从石缝里刨条生路。”他抬头时,灯芯的火苗在他眼里跳,映得那股坚定像团烧不尽的火,“你看这国徽,磨掉了漆,撞出了坑,可五星的尖,永远朝上。”

明天的黑礁湾,光是想想就让后颈发紧。那里的暗礁长得张牙舞爪,退潮时露出来的尖顶像恶鬼的獠牙,涨潮时又藏在水下,专等船底送上门来磕出窟窿。坤沙的人更不是善茬,据说每个守卫怀里都揣着浸了煤油的布条,拼急了能抱着炸药往人堆里冲,去年有艘缉私艇进去,最后只漂上来半块带血的船板。可我摸了摸裤兜,那半块奶糖还在,糖纸被体温焐得发软,蓝白条纹的塑料上印着我的指痕,边缘磨得起了毛,像块被攥了太久的护身符。这是三天前辛集兴塞给我的,当时他蹲在礁石后,海风吹得他帽檐直晃,手心里的汗把糖纸浸出片湿痕:“含着,能压惊。”此刻那点温热透过布料传过来,像他当时的声音,轻,却带着股让人踏实的劲。

辛集兴就坐在我对面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腿,膝盖屈着,手搭在膝头。他没说话,可我能听见他呼吸的节奏——深吸,慢吐,像在礁石后潜伏时那样,压着骨子里的急。刚才他捡枪时,指腹蹭过扳机护圈的动作我看见了,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可那瞬间绷紧的小臂肌肉,藏着的还是那股子没被打垮的狠。我们俩的影子在窗缝漏进来的微光里挨得很近,像两块靠在一起的礁石,任凭浪怎么拍,根脚都扎在同一片土里。

最沉的还是心里那枚国徽。它不在兜里,不在手里,却比任何东西都重,压在胸口,带着铜制的凉意。有时是邓班擦它时的样子,有时是入队那天,它别在我制服上,阳光照得五星发亮,刺得眼睛发酸。现在它像块烙铁,烫在骨头里,提醒我眉骨的疤可以是伪装,说话的沙哑可以是演戏,可这股子撑着的劲,不能掺半点假。

墨色的窗外,浪涛还在撞礁石,“哗哗”的,像在数时辰。可我知道,只要裤兜里的奶糖还暖着,辛集兴的影子还在身边,只要心里那枚国徽的尖永远朝上,这场戏,就不算完。黑礁湾的浪再凶,暗礁再利,总有能钻过去的缝——就像邓班说的,真正的生路,从来都在绝境里,长着。

夜色像是被谁打翻了整缸松烟墨,正顺着天际线往四下漫,浓得发黏,连最亮的星子都被糊住了,只剩一片化不开的黑。办公室的双层玻璃上凝着层薄水汽,是室内外温差焐出来的,像蒙了层半透明的纱,把窗外的海晕成团模糊的墨块。只有偶尔有大颗的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才会“吱呀”犁开道透亮的痕,转瞬又被新的水汽填满——那短暂的透亮里,能瞥见礁石青黑色的棱,像巨兽埋在海里的脊骨,冷硬地戳着。

柳河垭口的浪涛像是上了发条的钟,不知疲倦地往礁石群里扑。先是深海里滚来道暗涌,起初只是道浅浅的黑纹,贴着水面游,游得越近,身子越沉,浪头渐渐拱起来,像条刚从海底钻出来的黑蟒,鳞甲是翻卷的泡沫,白花花的,被风撕成碎棉絮,往半空飘。等离礁石还有丈远,浪头猛地立起来,像道移动的墙,带着“呜呜”的风啸压过来,浪尖的白沫子被扯得老长,像兽群竖起的鬃毛。

“哗——”

撞上礁石群的瞬间,那声响炸开了。不是溃散的柔,是带着棱角的狠,大块的浪头砸在礁石顶,碎成千万颗银珠往回溅,有的弹得高,在夜色里亮得刺眼,像被惊飞的银鱼;有的顺着礁石的斜坡往下淌,“哗啦啦”地汇成细流,却在中途被新的浪头追上,搅成片浑浊的白。还有些浪钻进礁石缝,被挤成更细的水线,“咕嘟咕嘟”地往石缝深处钻,钻得急了,会从另一头的石孔里喷出来,带着股腥气,像在啃噬礁石的根,啃得石缝里的牡蛎壳“咔嗒”作响。

这声响早就没了初时的规律,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有时是“咚”的闷响,该是浪头撞在礁石的凹处,被兜了下,力道全闷在里头,震得玻璃“嗡嗡”发颤,茶几上的空玻璃杯跟着跳,杯口磕在玻璃面上,发出细碎的“叮叮”声。有时是“咔嚓”的脆裂,定是浪头撞在礁石的锐角上,被劈成两半,碎成更细的水线,溅在玻璃上,“噼啪”响,像有人往窗上撒了把碎石子。更多时候是连绵的“哗哗”声,浪头挤着浪头往礁石里钻,像无数只手在礁石上快速搓揉,带着股喘不上气的慌,连风都被卷得发急,“嗖嗖”地从礁石缝里穿,像在哭。

它们明明是在拍礁,却像在敲着什么无形的鼓点。那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沉,裹着海风里的咸腥——是海藻的腐臭混着鱼死在石缝里的腥气,还有礁石被泡透的冷意,顺着窗缝往办公室里钻。风也起了性,卷着浪沫子往玻璃上甩,“噼啪噼啪”,像有人攥着把湿沙子,在外面急着叩门,要闯进来。

每一声浪响都像在数着数。“哗——”是一,那浪头砸在最外侧的礁石上,碎成的水幕在夜色里亮得像块碎镜子,映着远处隐约的船灯,晃了晃就灭了。“哗——哗——”是二,两道浪一前一后扑上来,头道浪刚撞碎,后道浪就踩着它的残骸往上爬,撞得礁石都抖了抖,溅起的水珠在玻璃上洇出片湿痕,像谁在窗上抹了把泪。再等下一声“哗”,该是三了——那声响里裹着沙粒,粗粝,急促,像鼓槌快要敲破鼓皮,连礁石都像是在疼,发出闷闷的回响。

夜色还在往深里沉,墨汁似的黑把天和海糊成一团,连 horizon 都分不清了,仿佛整个世界都泡在墨缸里。只有这浪涛的计数声越来越清,敲在耳膜上,撞在心跳上,和办公室里压抑的呼吸混在一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和浪涛的节奏叠在一块儿,像在跟它较劲。空气里的咸腥气越来越重,重得像要凝出盐粒,连呼吸都带着股涩味。

这计数声分明是在等,等某个被数到的时刻——等风再急些,等浪再猛些,等那藏在墨色里的风暴,猛地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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