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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旅大会的扩音器刚接通电源时,先炸出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在铁皮里乱撞。紧接着,旅长的声音从喇叭里涌出来,混着风的呜咽,在操场上空荡开——那声音比往日沉了许多,每个字都像裹着红土坡的泥,落地时能砸出个浅坑。

风正从红土坡的方向卷过来,带着股执拗的劲。先是掀动最前排战士的帽檐,把迷彩帽吹得歪在一边,再往人群里钻,卷起操场跑道上的沙粒——那些沙粒细得像磨碎的红土,混着橡胶树的碎屑往人脸上扑:有的碎屑还带着未干的胶汁,黏在颧骨上,凉丝丝的;有的沙粒钻进眼角,刺得人眼泪直打转,却没人抬手去擦,任由那点疼在眼眶里焐着。

主席台上的红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绸面绷得笔直,像块要被撕裂的红布。旗角卷着道旧痕,是道斜斜的裂口,边缘的丝线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的白纱——那是去年在边境线遭遇伏击时,流弹擦着旗杆飞过,给红旗留下的疤。裂口处还沾着点暗红的渍,是当时溅上去的血,被雨水泡过,成了块洗不掉的印。

邓班望着那道裂口,突然听见黄导的声音在风里响。那天也是这样的风,黄导蹲在旗杆下,用手指捻着旗角的裂口,笑得露出白牙:“你看这疤,多精神。”他指尖的老茧蹭过绸面,留下道浅痕,“比军功章好看多了——功章是给别人看的,这疤是自个儿跟生死较劲的证。”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枚别针,小心翼翼地把裂口别住,“先对付着,等咱赢了,换面新的,让这疤成个念想。”

此刻风更急了,红旗的裂口在风里忽闪忽闪,像只眨动的眼。扩音器的电流声还在“滋滋”响,旅长的声音隔着风声传过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沙粒还在打人脸,橡胶树的碎屑黏在嘴角,带着点涩——那是红土坡的味,是黄导最后消失的地方的味,此刻混在风里,往每个人的肺里钻,沉得像块铅。

旅长站在话筒前,军靴跟在主席台的水泥面上碾了碾。台沿积着层从红土坡带回来的细沙,被他这么一碾,簌簌往下掉,在台面上留两道浅痕,像谁用指甲划下的印。他的右手捏着份文件,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页边缘——那里早就被磨得起了毛,卷成小小的波浪,露出里面的纸芯,白得像没被红土染过的雪。风从主席台侧面钻进来,掀起文件的一角,“哗啦啦”地响,他赶紧用左手按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的青筋像条绷紧的弦。

扩音器的电流声“滋滋”地漫出来,像生锈的铁片在空铁皮里摩擦,把旅长的声音劈成一片一片的。他清了清嗓子,喉结在领口滚动了两下,声音发紧:“黄xx同志,在红土坡缉毒行动中,为掩护战友突围,为捣毁雷朵集团核心溶洞据点……”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风掀起他的衣角,扫过话筒线,带起一阵更乱的“滋滋”声,“不幸……英勇牺牲。”

最后几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落地时带着重音。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队伍,那些年轻的脸在风里绷得紧紧的,像红土坡的灰岩。“经上级党委批准,追记……一等功。”

“一等功”三个字刚飘出扩音器,台下突然响起一片抽气声,像被风攥住的布料猛地松开。阿江手里的拐杖先动了——铝制杖头撞在水泥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前排的军犬抖了抖耳朵。杖头磕出个瘪,白花花的铝茬露出来,像块没长好的骨头。他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猛地往前扑,额头撞在前面战友的作训服上,发出“咚”的闷响。

那战友的肩甲猛地一沉,下意识伸手托住他的腰。作训服的后背很快洇出一片深痕,是阿江的眼泪渗进去的,顺着布料的纹路往下爬,在腰侧积成小小的水洼。阿江的肩膀抖得厉害,像暴雨里的芭蕉叶,每一片叶子都在颤,喉咙里滚着“嗬嗬”的声,却吐不出一句整话。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上的新疤,那是在红土坡摔的,黄导当时用碘伏给他擦,棉签戳得他龇牙咧嘴,黄导就笑“这点疼都扛不住,以后怎么当硬汉”。

“他还没教我认完橡胶树……”阿江的声音终于挤出来,带着哭腔的尖,“气根扎进土里要多久才能长粗,他说等雨停了……等雨停了就带我去看那棵老橡胶树的根,说能当拐棍……”他的手死死攥着战友的衣角,指缝里还沾着红土坡的泥,那是出发前黄导帮他拍掉裤腿上的土时蹭上的。

他的瘸腿在地上蹭来蹭去,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的疤。那疤是上个月在雨林里被银环蛇咬的,紫黑的牙印周围现在长了新肉,粉嫩嫩的,像块没熟的果子。当时黄导跪在泥里,捏住他的脚踝往自己嘴边送,腥臭的毒液混着唾液从嘴角往下滴,滴在阿江的军靴上,他还抬头笑“别怕,阿江,哥的唾沫比血清管用”。后来黄导背着他走了三里地,后背的汗把阿江的脸都泡湿了,他说“等你好了,教你认蛇,咱不惹它,但也不能怕它”。

此刻那新肉在风里泛着红,像块被揉破的草莓,提醒着谁再也不会蹲下来,用粗糙的拇指蹭过他的疤,笑着说“快好了,再忍忍”;再也不会在他瘸着腿跟不上队伍时,慢下来等他,说“阿江,别急,咱脚慢,但走得稳”。

风卷着红土坡的沙粒,打在阿江的疤上,凉得像冰。他趴在战友背上,哭得浑身发颤,拐杖倒在地上,在风里轻轻晃,像个没人扶的孩子。扩音器里还在响着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满耳朵都是黄导教他认橡胶树时的声音——“你看这气根,嫩的时候是白的,扎进土里就变黑,跟咱当兵的一样,得在苦里泡过,才站得稳”。

李凯站在队伍最后排,后背抵着操场边的白杨树。树皮上的裂纹硌着作训服,像红土坡崖壁的复刻,风从树后绕过来,掀起他的衣角,卷着沙粒往领子里钻。他的右手攥得死紧,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里是那截断枪,枪托的裂缝里卡着红土坡的泥,是种发暗的赭石色,混着没干透的胶汁,黏在木纹里,像块长死的疤。每动一下,泥块就往手心的茧子里钻,那疼不是尖锐的刺,是钝钝的磨,从掌心漫到胳膊肘,像有根湿冷的绳在骨头缝里缠。

枪管上那道新添的弯痕在风里泛着冷光。是道歪歪扭扭的弧,像被巨力生生拧过,边缘卷着细碎的金属屑,摸上去剌手——李凯记得清楚,那天傣鬼红着眼往雾里冲,枪托撞在灰岩柱上,就是这道痕,当时还溅起星点火花,映着傣鬼渗血的纱布,红得刺眼。他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道弯,像在数上面的金属棱,一下,两下,数到第七下时,指尖被屑子划破,渗出血珠,滴在枪托的裂缝里,和红土混在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的血。

左手插在裤袋里,指尖蜷成拳,死死攥着那片蓝布角。是靛蓝色的棉布,布面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碎炭。针脚处的红线磨得发毛,却依旧缠着另一片布角的线头——那是吉克阿依捡到的半片,此刻正和他手里的这半片绞在一块儿,红线绕了三圈,结打得死紧,像两只扣住的手,拇指抵着拇指,指节都在用力。布角边缘的毛边沾着点暗红,是暗河的水浸的,闻着有股土腥气,像红土坡雨后的味道。

风突然掀动他的帽檐,露出额角的疤——那是去年在靶场被弹壳烫的,黄导当时用凉水给他冲,笑得直不起腰:“傻小子,弹壳都能欺负你。”记忆就顺着这道疤漫开来,漫回出发前夜的帐篷里。

那时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黄导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这两片蓝布角,指尖的老茧蹭过布面,“沙沙”响。“这是林老师给红土坡小学的孩子们绣的,”黄导把其中半片塞进他手心,掌心的温度顺着布角传过来,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她眼睛不好,绣了半宿才成这朵海棠,分你半朵,保平安。”他的指腹蹭过李凯的手背,老茧糙得像红土坡的砾石,却带着股让人踏实的劲,“等咱端了毒窝,把这两半片拼起来,让林老师接着绣完,挂在小学的门楣上。”

李凯当时还红着脸推:“导,我不爱戴这些。”黄导就拍他的后脑勺,力道不轻不重:“戴不戴在你,我这是给你个念想——活着回来,才能看海棠全开的样子。”

可现在,半朵海棠在裤袋里烫得他手心发疼。扩音器里还在念黄导的功绩,“深入敌后”“重创毒贩”“舍生取义”,每个字都像浸了冰的锤子,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望着主席台上那枚用红绒布托着的一等功章,金光闪闪的,晃得人眼睛发酸。可那光再亮,也照不亮红土坡的雾;那功绩再显赫,也换不回那个会在拉练时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给他的人——黄导总说“你肠胃弱,多吃点”,自己嚼着树皮似的干粮,笑得一脸满足。

风卷着白杨树的叶子“哗哗”响,像谁在耳边轻咳。李凯把断枪攥得更紧,枪托的裂缝硌破了手心的茧,血珠混着红土渗出来,和裤袋里那片发烫的蓝布角遥遥相对。他突然懂了黄导说的“念想”——不是半朵海棠,不是功勋章,是那个会笑着骂他“傻小子”、会把后背留给战友的人。可那个人,永远留在了红土坡的雾里,留得那么沉,像块长在土里的根,再也拔不出来了。

邓班站在队伍前排,目光死死钉在主席台上方的国旗上。旗面被风扯得笔直,红得像淬了血,金色的五角星嵌在中央,阳光正从云层的裂口里漏下来,斜斜地打在旗面上——金红交错的光流在绸布上淌动,像融化的铜水,刺得他眼睛发酸,眼角的泪意涌上来,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在睫毛上凝着层湿。

他的右手按在帽檐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磨得发亮的边。帆布帽檐早就没了新时的挺括,边缘软塌塌的,却留着块温温的印——是黄导总爱帮他调整帽型时,掌心反复蹭过的地方。黄导的手糙,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磨出的茧,每次帮他把帽檐压出合适的弧度,都会笑着骂:“你这帽子戴得跟耷拉着的耳朵似的,得精神点!”此刻那处的帆布被体温焐得发暖,像还留着黄导掌心的温度,烫得他指腹发颤。

记忆突然被风卷着往后退,退到三个月前的红土坡小学。那是栋漏风的土坯房,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边缘翘着皮,右上角还缺了块,露出底下的黄土。黄导蹲在黑板前,右腿屈膝顶着木板,左手扶着钉子,右手举着把锈迹斑斑的羊角锤。“笃、笃、笃——”钉子敲进木框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撞来撞去,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黄导的迷彩帽上,像撒了把细盐。

阳光那时是金晃晃的,从破了个洞的窗户里钻进来,斜斜地切过空气里的尘埃,落在黄导背上。他的迷彩服被晒得发亮,后背的汗渍洇出片深色,像幅模糊的地图,影子被拉得老长,铺在坑洼的泥地上,随着他敲钉子的动作轻轻晃。敲完最后一颗钉,他直起身捶了捶腰,转过来时,额角的汗顺着眉骨往下滑,刚好流过眉骨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在边境缉毒时被弹片划的,此刻被阳光照得泛着亮,像块没磨透的银。

“等破了毒窝,”黄导冲他笑,露出两排白牙,嘴角的纹路里还沾着点红土,“我就打报告转业,来这儿当老师。”他伸手指了指黑板,木板被敲得稳稳当当,连缺角的地方都透着股踏实,“你看这黑板,够画满一整面墙的海棠了。林老师说孩子们从没见过真海棠,我就画给他们看,画得比真的还艳。”

说着,他从裤袋里摸出半截白粉笔,在黑板右下角画起来。笔尖在粗糙的木板上“沙沙”响,画出来的花瓣歪歪扭扭的:有的往左斜,像被风吹得站不稳;有的花瓣尖缺了块,像被虫咬过;最底下那瓣尤其滑稽,画得太用力,粉笔头断了,在花瓣中间留下个白点点。他没擦,就那么让它留着,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灰末在阳光里飘,像落了场细雪。“等画完了,再请林老师来绣面海棠旗,挂在教室门口,比啥都吉利。”

此刻那笑声好像还在耳边绕,混着风里的沙粒,往耳朵里钻。邓班眨了眨眼,把目光从国旗上移开,落在主席台上——红绒布托着的一等功奖章正被阳光照着,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边缘的棱角反射出细碎的光斑,晃得人头晕。可那光再亮,也照不亮红土坡峡谷底的黑暗,照不亮暗河底那顶变形的钢盔,更照不亮红土坡小学黑板上那朵没画完的海棠——花瓣尖的白点点还在,像个没说完的句号,停在黄导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里。

风又起了,国旗在头顶猎猎作响,像在替谁喊着没说完的话。邓班的拇指还在帽檐上蹭,那处的帆布被磨得发烫,他突然想起黄导画完海棠时,用粉笔头敲了敲黑板:“等孩子们看着海棠笑了,咱这仗才算打赢了。”可现在,打赢了的仗,挂着功章的台,却少了那个最想看见孩子笑脸的人。

杨文鹏扶着香客往会场外挪时,脚底下的水泥地黏着层红土坡的沙,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湿棉花。风从操场豁口灌进来,卷着扩音器的余响往人骨缝里钻,香客后背的伤被风一吹,疼得他牙关紧咬,喉结在皲裂的嘴唇下滚了滚,没哼出一声。

香客怀里的作业本早被眼泪泡得发胀,蓝皮封面皱成了团,边角的纸浆软塌塌地粘在一块儿,像泡了整夜的棉絮。杨文鹏伸手想帮他托一把,指尖刚触到纸页,就被黏住了——是混着泪的胶,凉丝丝的,带着点咸。只有最后一页还勉强能看清轮廓:黄导用红笔补的花蕊,笔尖戳得深,红墨水晕开成小小的圆,在漫漶的墨痕里亮得扎眼,像暴雨夜里漏下来的星子。纸页边缘还沾着点粉笔灰,是黄导画花瓣时蹭上的,白花花的,被泪泡得发涨,像没化的雪。

香客的后背还在渗血。纱布缠了六层,最外层的医用棉早就被血浸透,黑红黑红的,边缘往下滴着水——是泪混着血,顺着脊椎往下爬,在裤腰里积成小小的洼。杨文鹏扶着他的胳膊时,能摸到纱布底下的硬块,是没取出来的弹片硌着,每动一下都像在磨骨头。香客走得极慢,左腿落地时总往外侧撇,脚底板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珠,滴在作业本上,又晕开一片新的湿痕。

“他说……”香客的气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轻得像被风一吹就散的蒲公英,“要让孩子们看见花开。”他的目光落在作业本的海棠上,红笔花蕊的颜色被泪泡得发暗,却依旧透着股犟劲。“红土坡的花太少了,除了野山菊,就是橡胶树开的小白花,细碎得像米粒。”他的指腹轻轻蹭过纸页上的花瓣,指甲缝里还嵌着红土坡的泥,“孩子们连海棠都没见过,课本上的插画是黑白的,我总说‘等黄导来,他会画’……”

杨文鹏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崖边,香客也是这么攥着作业本。当时雨下得急,纸页被打湿了一半,香客把最底下那页死死按在胸口,说“这是黄导最后画的,他说‘香客你记着,花瓣要画得胖点,孩子们才觉得亲’”。此刻那“胖花瓣”被泡得发肿,倒真像香客说的样子,只是画花的人,再也看不到孩子们见了画会笑成什么样了。

风掀起作业本的残页,露出夹在里面的半截铅笔。笔杆上还留着黄导的牙印——他画图时总爱咬着笔杆琢磨,香客说“像个赶考的学生”。香客的手指蜷起来,把铅笔和作业本抱得更紧,后背的血透过纱布,在杨文鹏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红,像朵没开成的海棠。

“他说画完了就教孩子们唱‘海棠开在红土坡’,是林老师编的歌……”香客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被风吞了,只剩嘴唇在动。杨文鹏扶着他往医疗点走,看他怀里的作业本湿得能拧出水,却依旧护得严实,像护着个易碎的梦——梦里有红土坡的花开,有孩子们的笑,有那个说要让海棠开满教室墙的人。

风卷着作业本的边角往上掀,露出里面夹着的半截铅笔。笔杆被削得露出浅黄的木芯,尾端还留着黄导咬过的牙印——他削铅笔总爱用门牙啃掉多余的木茬,香客见过他蹲在红土坡小学的门槛上,左手按着作业本,右手转着铅笔刀,木屑卷成小小的螺旋,落在孩子们的橡皮上。笔尖的红是新鲜的,红墨水顺着木质纹路晕开半寸,像道没干的血痕,正是画最后那笔花蕊时蹭上的,当时黄导还笑着说“花蕊得艳点,才像能招来蜜蜂的样子”。

香客突然停住脚,扶着杨文鹏的胳膊往操场边偏了偏。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排橡胶树上:最靠边的那棵抽出新的气根,嫩白的,带着点胶汁的黏,像串垂着的玉坠,有几缕已经弯弯曲曲扎进红土里,把地表的红土拱出细碎的裂,像婴儿攥紧的拳头。“你看,”他的声音带着颤,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棵树的气根扎进土里了,阿江昨天还蹲在树底下数,说‘导说气根扎进三尺土,就能长成新的树干’。”

杨文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橡胶树的气根顶端泛着点浅绿,是刚接触阳光的嫩芽。香客的指尖还在抖,又说:“黄导当时蹲在树旁,手指戳着气根顶端的嫩芽,说‘你看这根,看着软,扎进土里就硬了,跟花一样,扎了根才能开得稳’。”他的喉结滚了滚,像是有团热东西堵在那儿,“他说红土坡的土虽薄,可只要肯扎根,啥都能活……”

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碎成了抽气声,喉结滚得像含着块热炭——扎了根的树能等着来年开花,那个把心、把命都扎在红土坡的人,却连看一眼花苞的机会都没了。后背的血又渗了些出来,顺着纱布的缝隙往下淌,滴在作业本的海棠上,把红笔花蕊染得更深,像朵正在哭的花。

连队的黑板报换了新内容,黑板擦得发白的地方还留着之前的粉笔印,像层没褪的底妆。黄导的照片钉在正中央,是去年在边境线的界碑旁拍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服,帽檐歪向左眼角,露出眉骨那道月牙疤,在阳光下泛着淡金的光,像块贴在皮肤上的勋章。他的右手举着个野果,是颗熟透的山稔子,紫黑的皮上沾着绒毛,果蒂处还挂着片绿叶,指尖捏着果柄,好像下一秒就要递到镜头前,说“尝尝,甜得很”。照片边缘有点卷,是被谁的眼泪泡过,右下角还留着个浅浅的指印,像有人反复按过。

照片下面用红粉笔画了道粗框,框里写着“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笔画歪歪扭扭的,“犯”字的撇拉得太长,差点把“我”字的钩压住;“诛”字的点太用力,粉笔断了半截,在黑板上留下个白花花的坑,像颗没掉的泪。可每个字都透着股狠劲,笔锋里的倔犟藏不住,像群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摇摇晃晃却不肯倒下。

落款是“牧羊人突击组全体”,“体”字的竖弯钩拉得老长,笔尖冲出黑板右侧的木框,在墙上划出道浅白的痕,像只伸出去的手,指尖直指红土坡的方向,要去够什么似的。旁边还歪歪扭扭画了朵海棠,花瓣是用红粉笔涂的,涂得太急,出了框,像滴落在墙上的血。

李凯路过时,脚步顿了顿。他的右手还攥着那截断枪,左手慢慢抬起来,指尖轻轻蹭过照片里黄导的笑脸。相纸边缘有点卷,是被雨水泡过的,指腹沾了层白粉笔灰,像落了层薄霜,凉丝丝的蹭在皮肤上。他想起黄导总爱用这张照片当屏保,说“你看这野果,比军功章实在,能填肚子”。

风从黑板报的缝隙钻进来,吹动照片的边角,“哗啦”响,像黄导在笑。李凯望着那道伸向红土坡的粉笔痕,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战壕里,黄导啃着压缩饼干,指着天上的星说“功章那玩意儿,挂墙上不出三月就积灰,有啥意思?”他当时还往李凯嘴里塞了半块饼干,碎屑掉在军装上,“等咱活着回去,找个小酒馆,就着花生米喝二锅头,那才叫实在”。

可现在,小酒馆的灯还没亮,举着野果的人却留在了红土坡。李凯收回手,指尖的粉笔灰被体温焐化了,湿湿地沾着,像谁没擦净的泪。黑板报上的字在风里轻轻晃,那朵没涂完的海棠,倒像在替谁继续开着。

风又起了,比刚才更急,带着红土坡特有的燥意,卷着沙粒往连队黑板报上撞。那些沙粒是赭石色的,混着橡胶树的碎屑,打在黑板的木框上“簌簌”响,落在粉笔字上时,声音轻得像叹息——“沙、沙、沙”,像有人蹲在旁边,用指尖轻轻擦着那些歪扭的笔画。擦“犯”字的长撇时格外轻,像怕蹭掉了笔锋里的倔;擦“诛”字的断痕时稍顿了顿,像在摸那截断掉的粉笔头。风卷着沙粒掠过去,粉笔灰在光里扬起细雾,像谁没忍住的泪,刚飘起来就散了。

主席台上的一等功奖章还在亮。红绒布托着它,阳光从扩音器的缝隙里钻出来,斜斜地打在章面上,金色的纹路反射出细碎的光,晃得人眼晕。那光够亮了,亮得能照见奖章边缘的每道刻痕,却照不进红土坡的裂缝里——那里藏着黄导没走完的脚印。

是前几日雨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在红土坡的坡面上蜿蜒。有的脚印里还积着水,映着天上的云;有的被橡胶树的气根勾住,鞋印边缘沾着胶汁的黏;最末那几个脚印在崖边断了,像句话没说完就停了,只剩半只鞋印嵌在泥里,鞋尖冲着白雾的方向,带着股往前闯的劲。每个走过主席台的人都低着头,谁都知道,那枚章再沉,沉不过红土坡里嵌着的半只鞋印;那金芒再重,重不过他踩在红土上的每一步——每一步都带着要把毒窝踩碎的狠,带着要护着弟兄们的暖。

风掀动了主席台的桌布,露出底下的红漆,是去年新刷的,此刻被奖章的光映得发暗。可那光再亮,也暖不过黄导笑起来的样子。是出发前在帐篷里,他拍着李凯的肩膀说“等我回来,带红土坡的野山菊给林老师”;是在红土坡小学,他举着粉笔头对孩子们喊“等我回来,教你们画会结果的海棠”;是在峡谷边,他回头冲邓班扬下巴“等我回来,咱把那面破旗换成新的”。

那些“等我回来”,带着他眉骨的疤在光里的亮,带着他掌心老茧蹭过战友手背的糙,带着他咬着铅笔杆琢磨战术时的憨。此刻风里的沙粒还在打黑板,奖章的光还在晃,可每个经过的人都攥紧了拳——那枚章再荣耀,也换不回那个笑着说“等我回来”的人。红土坡的沙会记得他的脚印,黑板的粉笔会记得他的话,弟兄们的心里,会记得那个比任何功章都暖的归人。

操场边的橡胶树像是接了谁的指令,新抽的气根从粗壮的树干上垂下来,一挂挂的,嫩得能掐出水。最底下的几缕已经弯了腰,白生生的,像婴儿蜷起的手指,表皮泛着层薄薄的胶汁,黏得能粘住飞过的小虫——那胶汁是半透明的,在风里慢慢凝成琥珀色的珠,坠在气根末端,颤巍巍的,像谁没忍住的泪。

阿江蹲在树旁,右腿的伤还没好利索,膝盖往外侧撇着,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缠着纱布的伤口,纱布边缘沾着红土,被汗浸得发暗。他没敢用受伤的左手,只用右手扶着最粗的那缕气根,指尖刚触到胶汁就缩了缩——黏糊糊的,像黄导上次帮他包扎伤口时用的医用胶带,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气根顶端泛着点浅绿,是刚要冒头的嫩芽,阿江的拇指轻轻蹭过那点绿,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了,掌心的汗顺着指缝渗出来,混着胶汁,在气根上留下道淡淡的痕。

红土被气根拱出了细碎的裂,土粒是赭石色的,带着雨后的潮,沾在气根上,像给白生生的根系了圈红绳。阿江看着气根一点点往土里扎,尖部已经没入半寸,把周围的土压得实实的,突然想起黄导教他认树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午后,黄导蹲在他现在的位置,手指戳着气根说:“你看这根,看着软,扎进土里就硬了。红土坡的土倔,你得比它更倔,才能扎住脚。”当时黄导的指尖沾着胶汁,往他手背上抹了抹,笑得一脸坏:“这汁能治懒,沾手上,就忘不了该往哪儿使劲了。”

风从操场那头卷过来,带着黑板报的粉笔灰,落在阿江的后颈上,凉丝丝的。他扶着气根往起站,右腿的伤被扯得发疼,疼得他龇牙咧嘴,这才想起黄导总笑他“这点疼都扛不住”。上次在雨林里被蛇咬,他疼得直哭,黄导背着他走了三里地,后背的汗把他的脸都泡湿了,还扭头骂:“傻小子,现在哭,等会儿见了毒贩,有你哭不出来的时候。”可骂归骂,黄导的手却把他搂得更紧,怕他从背上滑下去。

阿江望着红土坡的方向,远处的雾还没散,像块没拧干的布,把山尖裹得发闷。他知道,黄导没说完的话,得有人接着说——比如橡胶树的气根要扎三尺深才能长成树干,比如红土坡小学的黑板该刷第几遍墨汁,比如那朵没画完的海棠该用哪种红粉笔才够艳。黄导没认完的树,他会蹲在红土坡一棵棵数,气根的长度、树干的纹路,都记在本子上,像黄导教的那样,标上“能当拐棍”“能做黑板框”。黄导没画完的海棠,他会让李凯找林老师学,一笔一笔补完,贴在教室最显眼的地方,告诉孩子们“这是黄导画的,他说要让你们天天看见花开”。

风里飘来橡胶树的腥气,混着红土的暖,阿江突然觉得耳边痒,像有人在吹气。他猛地回头,操场空荡荡的,只有黑板报上黄导的照片在风里轻轻晃,帽檐歪着,还在笑。阿江的鼻子一酸,眼泪掉在气根上,砸在那点浅绿的嫩芽上,像给它浇了水。

他知道,那风里该有黄导的声音。该是笑着骂“傻小子,扶那么轻干啥,气根得使劲扎才长得壮”,该是带着点喘,像刚跑完五公里,说“阿江你看,这根比上次见长,咱没白等”。那声音该穿过红土坡的雾,带着崖边的碎石子味;穿过橡胶林的叶,带着胶汁的黏;穿过暗河的水,带着点湿冷的腥,最后落在他耳边,像块暖烘烘的糖。

阿江蹲下去,把脸埋在膝盖上,右手还扶着气根。胶汁在手心凝成了膜,把红土粘在皮肤上,洗不掉了。他想,这样也好,就像黄导还在这儿,用沾着胶汁的手,拍着他的后背说:“别急,咱慢慢等,等气根长成树,等海棠开满墙,等红土坡的风里,全是好日子的味。”

风又起了,气根在他手里轻轻晃,像在点头。远处的红土坡隐在雾里,阿江知道,总有一天,那雾会散,会露出黄导没走完的路,而他们,会踩着那些脚印,把路走到底。只是每次风过,他还是会停下脚,竖起耳朵听——说不定,就能听见那句“傻小子”,从雾里钻出来,热热闹闹地,像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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