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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麦里的电流声突然炸成一片狂躁的乱响,像有窝被捅的马蜂在听筒里疯狂扑撞——不是细碎的“沙沙”,是带着金属摩擦的锐鸣,“滋滋”地绞着耳膜,连挂在领口的麦克风都跟着震颤,线绳蹭着锁骨,痒得人想皱眉。就在这团乱响里,连长李强的声音突然像把劈开浓雾的斧刃,“哐当”一声砸出来:“各单位注意!强信号接入——”

信号锁死的瞬间,他的声音骤然沉硬如烧红的烙铁,烫得人耳鼓发疼:“都听着!这批毒贩不是散兵游勇!”背景里的键盘声急得像雨点,“嗒嗒嗒”敲在金属键上,混着纸张翻动的脆响,“指纹比对出来了,跟一年前击毙的糯卡、糯瓦同属一个家族——是金三角‘雷朵’集团的核心武装!”

“雷朵”两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股嚼碎红土的狠劲。我攥着耳麦线的指节猛地收紧,塑料线绳嵌进掌心的茧子,疼得指尖发麻——糯卡、糯瓦,那两个名字像两块锈铁,沉在记忆最底层。去年端他们制毒窝点时,橡胶林里的血泡透了三指深的红土,最后清战场,光染着罂粟汁的弹壳就装了整整两行军袋。

电流声还在耳麦里翻涌,可这两个字落下,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住了,连远处界河的流水声都淡了半分。

“雷朵”两个字从连长齿间滚出来时,带着股红土被碾裂的硬气——像有人攥着块带棱的生土块往牙床上碾,“咯”的一声,每个音节都嵌着沙砾的涩。我甚至能透过耳麦听见他后槽牙较劲的响,混着电流的“滋滋”声,在橡胶林的湿雾里撞出片冷意。

指节猛地攥紧观察镜,金属镜身的凉意顺着掌心往骨缝里钻。镜筒上还留着去年蹲守时磕出的豁口,此刻正硌着虎口的老茧,疼得人指尖发麻。视野里的树影突然晃了晃,不是风动,是我手颤带起的——那些盘虬的榕树气根、密匝匝的橡胶树叶,在镜片里揉成团晃动的墨,像极了去年在红土坡见过的血污。

糯卡、糯瓦。这两个名字像两枚生锈的弹壳,沉在记忆最底层,一碰就硌得慌。

去年端他们窝点时,我们在橡胶林里蹲了整七天。头三天总下夜雨,迷彩服湿得能拧出水,裤脚缠着的红土混着腐叶烂泥,在膝盖处结成硬壳,一动就“咔嚓”响。夜里躺在腐叶堆里,能听见罂粟田那边传来的“沙沙”声——是他们在割浆,乳白色的汁顺着刀痕往下淌,腥甜气顺着风飘过来,黏在睫毛上,像层化不开的糖。

第七天清晨收网,冲锋的枪声惊飞了整片林子的鸟。我踩着没过脚踝的血泥往前冲时,靴底碾过颗罂粟壳,“噗”地挤出暗红的浆,溅在裤腿上,像朵烂掉的花。最后清点战场,三麻袋罂粟壳堆在坡上,袋口露出的壳瓣上还沾着弹孔,边缘凝着发黑的血渍,凑近了闻,甜腥气里裹着股火药的焦,熏得人胃里发翻。当时我们都以为,这就是头了。

“我们都以为那是个句号,”连长的呼吸声突然粗起来,像台漏风的风箱,“呼哧呼哧”里裹着股烟味,“狗屁!那只是个逗号!”

电流声里突然炸出阵急促的翻页声,“哗啦哗啦”的,像有人在扯湿透的纸。“‘雷朵’现在是金三角的毒瘤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股要掀翻林子的狠,“制毒作坊藏在溶洞里,用童子军搅拌料;电诈窝点设在湄公河对岸的吊脚楼,电脑屏幕上全是国内受害者的脸;前阵子边防截获的器官运输车,冷藏箱里的肾还在渗血,标签上写着‘雷朵出品’——”

他顿了顿,耳麦里传来打火机“咔哒”声,该是在猛嘬烟。“军火库比边境供销社的货还全!墙角堆着RpG火箭筒,货架上摆着改装步枪,连子弹都按口径码得整整齐齐,像卖糖果似的。”烟圈吐出来的瞬间,他的声音又沉了沉,“他们的冰毒往泰国运时,藏在佛牌的空心底座里;海洛因淌进柬埔寨,就灌进椰子壳,在湄公河上漂着,船老大按暗语捞起来,壳上还留着牙啃的印子——现在倒好,敢把爪子往中国伸了!”

观察镜的视野里,片橡胶树叶突然飘落,在镜片上投下道转瞬即逝的影。我盯着那片叶影,突然想起去年在糯卡窝点搜出的账本,纸页上记着“雷朵”的名字,当时以为只是个小头目,原来竟是条藏在暗处的巨蟒。指腹摩挲过镜筒的豁口,那里还沾着点去年的红土,干硬、发涩,像在提醒我:这林子底下埋着的,从来都不只是弹壳和罂粟壳。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像被什么东西哽在喉头。耳麦里的电流声“滋滋”地涨起来,裹着他粗重的呼吸,突然泄出点被死死攥住的怒——不是爆发的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沉,每个字都带着磨过砂石的糙:“南沙镇的中小学里,查出了新型毒品Rkb1。”

“你们知道这玩意儿有多毒?”他猛地加重语气,指节捏紧话筒的闷响顺着电流传过来,“三天!沾上的人活不过三天!先是整夜整夜地看见幻觉,说自己的骨头在融化——不是慢慢变软,是像被强酸泡着的冰块,从指尖往心口淌,疼得用头撞墙,血糊满脸了还喊‘拿冰水浇我’。”

他的呼吸乱了半拍,像是在强压胃里的翻涌:“到最后,人就软得像堆被太阳晒化的沥青,瘫在地上,眼珠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嘴里淌着白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漏了气的风箱。禁毒队的法医解剖时,手套一拉开胸腔,所有人都闭了眼——五脏六腑全成了紫黑色,不是淤血的暗,是发乌的黑,像暴雨后烂在泥里的罂粟叶,叶脉里还凝着黏糊糊的汁,用镊子一夹就碎,腥气混着腐味,连戴三层口罩都挡不住。”

电流声突然静了半秒,接着,连长的声音沉得像块坠在界河底的礁石,带着股能冻裂红土的冷:“而这批货的制毒师,是糯卡的干女儿,洛红。”

“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他特意把“二十三岁”咬得极轻,却像根冰锥扎进人心里,“手里攥着至少两百条人命,男女老少都有。上个月杨杰在界河下游发现的那具浮尸,你们还有印象吗?”

耳麦里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该是他在翻卷宗:“男的,四十出头,胸口有个梅花形的刀疤,五瓣,每瓣尖都带着倒钩,像朵淬了毒的铁花——那是洛红的标记。法医说,刀是从左胸第三根肋骨缝里扎进去的,角度刁钻得像算好了位置,既让他死得慢,又能准准留下这朵疤。”

“那男的是南沙镇的护林员,”他的声音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前几天才确认身份,家里还有个读小学的女儿,书包上还挂着他编的竹蜻蜓。”

风突然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撞在老榕树上,叶子“哗啦”响。我攥着观察镜的手猛地收紧,镜筒边缘硌得掌心发疼——二十三岁,本该是像红土坡小学那些女老师一样,笑着教孩子折海棠花的年纪,而这个叫洛红的女人,却在用梅花刀疤给生命盖死亡的戳。

耳麦里的电流声又“滋滋”地爬上来,混着连长压到最低的气音:“这朵疤,她在三个边民身上都刻过。每个都在左胸,离心脏只差半寸。”

耳麦里突然掀起阵“哗啦”的响,不是干爽的纸页翻动,是受潮的卷宗被用力扯开的滞涩——像有人攥着泡过水的草纸往两边拽,每道折痕都在“咯吱”呻吟。连长的声音裹在这声响里钻出来,带着股红土被碾裂的狠:“他们不光运毒,早就在中缅边境织了张网!”

“那些山民被他们捏着软肋呢,”他的指节该是重重敲在桌面上,闷响顺着电流震得耳鼓发麻,“村口架着机枪,谁家敢不种罂粟,当晚就把娃拖到界碑前——去年查抄的窝点里,搜出本要挟名册,每页都贴着边民家人的照片,孩子的额头上还画着红圈,像待宰的记号。”

“老榕树下埋的哪止是账本,”他顿了顿,声音里渗着点咬牙的涩,“还有份马帮路线图,用罂粟汁混着桐油画的,红得发暗,在紫外线下能显出荧光。图上标着三十七个隐蔽垭口,每个垭口都画着把刀——那是他们设的卡子,守卡的人手里都有份骑手家人的名单。”

“那些骑手……”他的声音突然沉了沉,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都是被逼的山民。上个月截获的马鞍里,铁盒是黑铁皮敲的,边角磨得发亮,锁扣上还缠着圈细铁丝,得用特制钥匙才能打开。盒里左边码着海洛因,用防潮纸裹得像砖块,右边就躺着颗手榴弹,木柄被汗浸得发黑,拉环上拴着根红绳,绳头系在骑手的手腕上——”

他的话突然炸出个尖音:“只要偏离路线半里地,或者敢跟巡逻队递眼色,远在窝点的控制器一按,‘轰隆’一声,连人带马炸成血沫子!去年澜沧江下游捞上来的残肢,还缠着半截马鞍垫,布纹里全是碎弹片!”

最后那句话像颗拉了弦的爆破筒,“咚”地砸在我太阳穴上。眼前猛地炸开片金星,耳鼓嗡嗡作响,连握着观察镜的手都开始发颤——虎口的老茧被镜身硌得生疼,却压不住脑子里翻涌的热。

林悦的教案本突然在记忆里掀开了页。

那本牛皮封面的本子总带着股粉笔灰味,第三十七页里夹着张照片,边角被教案的墨迹染了点灰蓝。照片上的老人蹲在田埂上,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上有道青紫的勒痕——该是被麻绳捆过的。他手里攥着把锄头,木柄被汗浸得发黑,铁头却沾着层暗褐的渣,不是红土,是干硬的罂粟汁,把齿刃都糊成了黑的。

老人的脸朝着镜头,皱纹里嵌着红土,眼睛半眯着,却没焦点,像望着很远的地方,嘴角抿成道发僵的线,连胡茬都透着股没力气的垂。他身后的玉米地烧得只剩黑黢黢的杆,根根焦得发脆,像被啃过的骨头,远处的竹楼塌了半边,焦黑的椽子指向天空,像只折断的手。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三个字:“被逼的”。

那字迹歪得厉害,“被”字的提手旁像条打了死结的绳,“逼”字的走之底拖得老长,像道淌不完的泪,“的”字最后那笔捺,斜斜地冲出纸边,在教案本上洇出片浅灰——是泪水泡透了纸页,又被晒干后留下的痕。我还记得第一次翻开时,指尖蹭过那道捺,能摸到纸面微微发皱的起伏,像能触到写下这三个字时,那只手的颤抖。

耳麦里的电流声还在“滋滋”地响,连长的声音已经模糊成片。我盯着观察镜里老榕树的影子,突然觉得那树干上的刀疤,像极了照片里老人手腕上的勒痕——都是被恶狠狠攥出来的印,藏着数不清的、说不出口的疼。

“黄导,”傣鬼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挤出来,像条冰棱突然刺破电流的白雾——不是平日带笑的气音,是压到最低的锐,混着狙击枪机括轻响,那声响带着金属的冷脆,像把冰锥投进滚沸的油锅,“你的观察镜右移十五度。”

调焦轮被拇指碾得“咔嗒”响,金属齿轮咬着细沙转动,像在嚼碎凝固的时间。镜筒里的树影刚稳住,老榕树东侧的藤蔓就撞进视野——不是风拂过的轻颤,是被重物撞得狂舞。那些碗口粗的葛藤像被按进水里的蛇,正拼命往回缩,叶片“哗啦啦”翻卷,露出灰白的背,粘在上面的夜露被抖得像撒了把碎银,落进腐叶堆里,没声息地洇开。

是有人在逃。

那道黑影佝偻着背,像只被打中的野猪,每一步都把腐叶踩得“噗嗤”作响。黑胶鞋后跟沾着的红土甩起来,在月光下划出暗红的弧,砸在树干上,晕成小小的斑。他背上的麻袋晃得厉害,粗麻布缝的袋身磨出了毛边,边角沾着些褐黄的渣——是罂粟壳的碎末,被汗水浸得发黏。

“哐当!”麻袋重重撞在老榕树的气根上,闷响里裹着硬物滚动的沉。不是石头的脆,是金属的钝,像铁盒在里面翻撞。我把倍率调到最大,看见袋口的麻绳松了半寸,漏出些透明晶体,不是玻璃的亮,是蒙着层白霜的冷,在月光下泛着青幽的光,像被冻住的刀锋。晶体边缘沾着的罂粟粉被风一吹,簌簌往下掉,落在腐叶上,洇出星星点点的褐。

“是新型合成毒。”傣鬼的气音顺着电流爬过来,狙击枪的瞄准镜该是死死咬着那道黑影,“纯度至少九十。”

黑影突然加快了速度,麻袋撞在橡胶树干上,发出更急的“哐当”声。他的手在袋口胡乱抓了把,想把绳结系紧,却带落更多晶体,那些碎片在月光里闪着,像谁把碎玻璃撒进了密林,每片都映着逃窜者扭曲的脸。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上别着的东西——不是刀,是截黑铁管,管尾缠着圈红布,在树影里晃得像条流血的蛇。我攥着观察镜的指节猛地收紧,镜筒边缘硌得掌心发疼——那是手榴弹的拉环绳,红布磨得发亮,该是被无数只手攥过。

“他们要跑!”香客的吼声像块烧红的铁砸进密林,裹着刀劈藤蔓的锐响——不是简单的“唰”,是砍刀刃切开葛藤纤维的“嗤啦”,混着藤蔓汁液飞溅的“啪”,断口处渗出的乳白黏液甩在草叶上,腥气顺着风扑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急劲,像要把喉咙喊破:“我看见洛红了!黑胶鞋沾着红土,后跟磨得发毛!马尾辫甩得像条鞭子,发梢缠着截红布条——跟枪上的一样!”

他顿了顿,刀劈藤蔓的声更急了,“唰唰”地像在割草:“她手里的枪是改装五四,枪管锯短了半尺,枪身缠着红布,布角磨出了白茬,还沾着点褐黄的——是罂粟粉!”

话音还悬在半空,“砰”的一声枪响突然炸开,像颗闷雷砸在耳边。不是军用手枪的脆,是土制猎枪的沉,裹着火药燃烧的焦味,在林间荡开圈浑浊的气浪,震得枝头的夜露“簌簌”往下掉。

子弹擦着香客藏身的橡胶树干飞过去,“噗”地钻进另一侧的腐叶堆。树干上炸开片木屑,不是细碎的飞絮,是指甲盖大的木片,混着乳白的树汁往四处蹦,像群受惊的飞虫,有几片甚至溅到了观察镜的镜片上,留下淡褐的印。

香客的闷哼声压得很低,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气音里裹着疼。我猛地调转机位,镜筒里瞬间撞进他的背影——迷彩服的后襟还在微微起伏,可背上那朵海棠绣样变了色。原本粉白的花瓣是用碎布拼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却从最中间的蕊心处,洇开片暗红。不是突然的浓,是像墨滴进水里,顺着针脚的纹路慢慢往外爬,先是染透了最中间的黄蕊,再一点点漫过粉白的瓣,最后连绣线的白边都渗成了紫,像朵在血里泡开的花。

“操!”香客咬着牙骂了句,声音发颤,却没往后缩。他手里的刀还在劈藤蔓,“唰”的一声劈开最后挡路的葛藤,露出洛红逃窜的背影——她的马尾辫在树影里甩动,枪上的红布随着跑动晃得像团火,正往界河的方向窜。而香客背上的那片暗红,还在慢慢扩大,把海棠的轮廓晕得越来越沉,像要把整朵花都浸进血里。

“狗娘养的!”这句骂声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喉咙被灼裂的疼——牙齿咬得牙龈发木,舌尖都尝到了血腥味。我几乎是用拳头砸在通讯器上,按键被按得“咔哒”哀鸣,电流瞬间被这股狠劲搅得“滋滋”乱响。左臂的观察镜还死死锁着逃窜的黑影,镜筒边缘硌得眉骨发疼,视野里那袋透明晶体正随着跑动晃出冷光;右臂却已经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猛地探向腰间——枪套的皮革被夜露浸得发黏,边缘的缝线吸饱了水汽,摸上去像块泡软的腐叶。

手指抠住枪柄往外拽时,皮革与金属摩擦出“吱呀”的滞涩,紧接着是“噌”的一声锐响——是枪管滑出枪套的动静,带着层薄薄的锈迹被蹭掉的微响。这声“哗啦”在寂静的橡胶林里格外刺耳,像块石头砸进了深潭,连远处界河的流水声都被压下去半分,撞在老榕树的气根上,弹回来的回声里都裹着股火药的焦。

“全体交火!”邓班的声音突然炸响,不是从耳机里飘出来的,是像直接从界碑上凿下来的块青石,带着红土的硬和风沙的糙,砸得人耳鼓发麻。“李凯!机枪往西南侧树冠压制,给我织道火网!”他的指令像钉钉子,每个字都带着锤击的重,“傣鬼,你的准星锁马队!先打瘸领头那匹滇马,鞍子上有红绸带的!”

“香客后撤!阿江,烟雾弹往老榕树东侧扔,三十秒内必须形成掩护!”

“不用掩护!”香客的声音突然从电流里冲出来,带着股被血泡过的狠劲——气音里裹着“嗬嗬”的喘,像被沙子呛了喉咙,却硬得能劈开风。“我摸到他们的马厩了!就在岩缝后头,盖着茅草!”他的话里混着马打响鼻的“噗噜”声,还有麻袋被踢翻的“哗啦”,“这群畜生把毒品藏在马料袋里!麸皮底下全是白的,海洛因!袋口扎着麻绳,绳结上还沾着罂粟壳的碎渣——”

我调转机位的瞬间,观察镜里瞥见香客的侧脸:他正背靠着块黢黑的岩石,嘴角挂着血沫,右手还攥着那把劈藤蔓的刀,刀刃上的黏液混着血往下滴,在脚边的腐叶上砸出个个暗红的点。他背上的海棠绣样已经彻底被血浸透,粉白的碎布变成了深褐,像朵在火里烧过的花,却依然倔强地挺着轮廓。

“马料袋里还混着冰毒片剂,”他突然压低声音,像在咬着牙说话,“圆的,印着骷髅头……妈的,连马都在帮他们运毒!”话音未落,镜筒里的马厩突然传来阵惊惶的嘶鸣,接着是马蹄刨地的“咚咚”响,像有马被惊得直尥蹶子。

邓班的吼声紧跟着撞进来:“阿江烟雾弹!快!”

“别管我!”香客突然提高声音,带着股豁出去的决绝,“打马!先把马打瘫!”他猛地从岩石后窜出去,迷彩服的后襟被风掀起,露出那朵血海棠,像面在黑暗里扬起的旗。

我右手的手枪已经上膛,保险栓“咔”的声轻响,像根火柴擦过磷面。橡胶林里的风突然变了向,带着马粪的臊、罂粟的甜和硝烟的呛,往每个人的鼻腔里钻——交火的信号,已经在这股混杂的气味里,炸成了燃向夜空的火星。

橡胶林瞬间成了口滚沸的红汤锅。

李凯的轻机枪率先嘶吼起来,“哒哒哒——”的连发像串烧红的铁珠砸进绿丛,枪管很快就烫得发白,吐出的火舌在夜色里扯出橘红的线。子弹穿透树冠的瞬间,爆出“噗嗤噗嗤”的闷响——不是简单的穿透,是硬生生撕开油亮的橡胶叶,把叶脉炸成细碎的绿沫,混着乳白的树汁往四下溅,像谁在半空泼了盆碎翡翠。

更多子弹在枝叶间窜,“嗖嗖”的破空声裹着尖啸,不是一条两条,是成百上千条银鳞毒蛇,贴着腐叶堆的表面飞,擦过树干时带起“滋啦”的火星,把老榕树的气根打穿一个个细孔,乳白的汁液顺着孔眼往外冒,像树在疼得流泪。

毒贩的盲射紧跟着炸响。土制猎枪的“砰砰”声闷得像闷雷滚过泥潭,铅弹砸进腐叶堆,瞬间掀起串串泥花——不是小水洼溅起的那种,是连带着半尺厚的枯枝败叶一起掀飞,黑褐的泥浆裹着断草根、碎石子往半空跳,落下来时“噼里啪啦”砸在掩体上,像有人在头顶撒了把粗沙。有颗铅弹擦过我藏身的岩石,火星“噌”地窜起半尺高,石屑溅进衣领,硌得后颈发疼。

而傣鬼的狙击枪,像把精准的手术刀。

“砰——”

第一声枪响沉得像敲在界碑上,子弹拖着淡蓝色的尾迹掠过橡胶林上空,远处立刻传来马群惊惶的嘶鸣——不是普通的受惊,是带着濒死恐惧的长嚎,像被生生剜掉了块肉。三秒后,“砰——”第二声脆响炸开,比前一声更锐,像冰锥刺破浓雾。这次我听清了,子弹该是打中了马腿,那匹领头的滇马发出“咴儿——”的惨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骨头碎裂的颤,接着是马具碰撞的“哐啷”声,该是马失前蹄栽倒了。

每隔三秒,“砰”的一声就准时炸响,像只无形的手在拨动黑暗的弦。每声枪响后,马群的骚动就更烈一分:受惊的马开始疯狂刨地,马蹄铁砸在红土上“咚咚”作响,像在擂鼓;有的马挣断了缰绳,拖着半截马鞍往密林深处撞,树干被撞得“咯吱”呻吟,枝叶“哗啦啦”往下掉;还有母马护着小马驹在原地打转,鼻孔里喷出的白气混着惊恐的“噗噜”声,在夜色里凝成团白雾。

空气中飘着股怪味——硝烟的焦、橡胶叶的腥、马粪的臊,还有远处罂粟田飘来的甜,混在一起像锅熬坏了的药。李凯的机枪还在嘶吼,火网在树冠层织得越来越密,子弹的曳光在枝叶间穿来穿去,像无数条发光的蛇在追逐。毒贩的盲射渐渐稀疏,腐叶堆里的泥花炸得越来越远,该是在往界河方向退。

只有傣鬼的狙击枪还在规律地响,“砰、砰”的脆响切开枪声的轰鸣,像把锋利的刀,一下下切割着笼罩橡胶林的黑暗。我盯着观察镜里混乱的马群,突然看见匹小马驹被流弹擦伤,瘸着腿往老榕树方向跑,鬃毛上沾着的血在月光下闪着亮,像条拖在地上的红绸。

我猫着腰在腐叶堆里穿行,膝盖压得极低,裤腿蹭过红土时带起细碎的沙响。右手的枪托死死抵着肩窝,木质枪托被夜露浸得发潮,抵在锁骨下方那道月牙形的旧疤上,像块温凉的贴布。刚冲过第三丛橡胶树,肩窝的老伤突然炸出股热流——不是钝痛,是像被烧红的铁丝戳了下,顺着筋络往指尖窜,手腕的青筋突突跳着,连握枪的指节都泛起麻意。这伤是去年在红土坡留下的,当时颗流弹擦过肩窝,医生说筋络断了半根,阴雨天总像揣着块冰,此刻却烫得像揣了团火。

裤袋里的照片还在硌着小腹,是张塑封的老照片,边角被磨得发毛。照片上林悦站在红土坡小学的旗杆下,蓝布衫的袖口卷着,露出半截绣着海棠的白棉线,风把她的辫子吹得斜斜的,嘴角还沾着点粉笔灰。此刻那蓝布衫在记忆里飘得老高,像面被风撑满的旗,旗角扫过那些画面:南沙镇小学里,被Rkb1毒得眼神发直的孩子,指甲缝里还留着晶体的白;界河岸边,护林员胸口那朵梅花刀疤,血在蓝布衫上洇成紫黑的云;还有香客背上的海棠,粉白碎布被血浸得发沉,针脚处的红线像要渗出来——这些画面突然在眼前凝成团,烧得眼眶发烫,连呼吸都带着股铁锈味。

“黄导左后方十米!”吉克阿依的吼声突然劈下来,不是喊,是像块冰碴砸进耳膜,尖得刺人。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凭着本能往左侧翻滚——手肘撞在块埋在土里的碎石上,“咚”的声闷响,疼得眼前发黑。翻滚时压碎的腐叶发出“噗嗤”的闷响,混着股霉味往鼻腔里钻。

“嗖——”颗子弹擦着迷彩服的肩头飞过,布料被气流扫得贴在背上,像条冰凉的蛇。紧接着“噗”的声闷响,子弹钻进身后的老榕树树干,乳白的树汁混着碎木屑炸开,溅了满脸。树汁带着股生涩的腥气,粘在睫毛上发黏,我抹了把脸,指腹蹭到点温热的湿意,不是树汁,是刚才翻滚时被碎木划破眉骨渗的血。

抬头的瞬间,正撞见个穿黑胶鞋的女人转身。她的动作快得像条泥鳅,黑胶鞋的鞋跟在红土上碾出个浅坑,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了裤脚,露出截缠着红布条的脚踝。最扎眼的是那束马尾辫,粗黑的辫子甩得像条鞭子,发梢缠着的红布条扫过枪身——那布条磨得发亮,边缘卷着毛边,扫过改装五四式的枪管时,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是洛红。

她持枪的姿势透着股狠劲,右臂绷得笔直,左手托着枪身,枪口稳稳锁住我刚才藏身的橡胶树。枪身缠着的红布比发梢的更艳,在月光下晃得刺眼,像朵被血泡过的罂粟。刚看清她的脸,第二颗子弹已经擦着树干飞过去,“笃”地钉在我右侧的岩缝里,石屑溅在手背上,疼得像被针扎。这女人的枪法准得吓人,子弹总打在掩体上方三寸的地方,像在丈量着距离,逼得人连抬头都得憋着气。

马尾辫又甩了下,红布条扫过扳机护圈。她嘴角勾着点笑,不是笑意,是咧着嘴的狰狞,露出颗缺角的门牙——该是嚼罂粟壳磨的。枪身的红布随着呼吸轻轻颤,像在呼应远处罂粟田飘来的甜腥,把这片橡胶林的空气都染得发黏。

“砰!”

傣鬼的子弹带着锐啸擦过洛红的耳际,空气被撕开道细缝,“咻”的一声钻进身后的橡胶树干。几缕被打掉的黑发飘起来,不是轻盈的落,是像被无形的手拽着,打着旋往下坠,发丝上还沾着她耳后凝结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几截断了线的墨条,坠进腐叶堆里没了声息。

洛红却连眼皮都没颤一下。

她的嘴角反而咧得更开,露出那颗缺角的门牙,牙龈泛着病态的红。耳际的碎发还在微微颤动,是子弹带起的气流没散尽,可她像感觉不到似的,狞笑着往后退,黑胶鞋碾过地上的罂粟壳,“咔嚓”碾出暗红的浆。右手突然从腰后抽出信号枪,那枪身锈得发乌,枪管上缠着的红布磨得快成纱,她举枪的动作又快又狠,胳膊肘绷得像块铁,枪口稳稳对着夜空。

“砰!”

信号弹拖着道绿莹莹的尾迹窜出去,不是直线升空,是像条受惊的蛇,在树冠间扭了两下,才“啪”地炸开在橡胶林顶端。绿光照亮了层层叠叠的树叶,把油亮的橡胶叶染成鬼气的青,连老榕树的气根都显出惨白的轮廓。那团绿光没持续多久,就像块融化的绿蜡,慢慢散成星星点点的光屑,飘下来时照见林间藏着的黑影——是听到信号的毒贩,正从树后、岩缝里往外钻,手里的枪在绿光里闪着冷光。

“是召集同伙!”邓班的吼声像从喉咙里炸出来的,带着爆破筒引线“滋滋”的燃烧声——那声音又急又细,像条火蛇在咬着引线芯,混着他粗重的喘息,“阿江!左翼排水沟方向,弹药箱藏在三块青石板下头!给我用爆破筒掀了它,快!”

引线燃烧的“滋滋”声突然变尖,接着是“哐当”一声,该是阿江扯开了爆破筒的保险栓。

“轰——!”

巨响从排水沟方向滚过来,不是闷沉的炸,是像天空塌了块,带着股掀翻一切的劲。冲击波撞在老榕树上,气根“噼啪”断了好几根,腐叶被卷得漫天飞,像场黑色的雨。火光猛地窜起来,不是柔和的亮,是带着焦灼的炽,从地面往天上舔,把半个橡胶林都染成橙红——橡胶树叶的绿在火光里成了暗紫,红土坡的轮廓显出金边,连界河的水面都映着片跳动的红。

树洞里的油布包被气浪掀上半空,不是一个个地飞,是像被无形的手抓着,哗啦啦全卷了起来。粗麻布被烧得卷了边,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那些纸页在火里打着旋,有的被烧去半边,有的还完整着,边角卷成蜷曲的弧,像一群被点燃的白鸟,在橙红的光里扑腾。

我看清了其中一张纸——上面“罂粟田亩数”五个字是用红墨水写的,笔画又粗又硬,此刻在烈焰里慢慢扭曲:“亩”字的竖钩先焦成黑炭,“数”字的反文旁蜷成个黑团,最后整个字都融在火里,变成片发亮的灰烬,打着转往下落,像谁撒了把烧红的星子。还有张纸飘得特别近,上面画着的马帮路线图被火舔去了大半,只剩个模糊的红圈,像只烧瞎的眼,最后“噗”地化为灰烬,落在我手背上,烫得人猛地一缩。

硝烟味混着烧焦的纸张味往鼻腔里钻,还有股罂粟壳被烧透的甜腥,像熬坏了的糖浆。远处的橡胶树还在“噼啪”作响,是枝干被烤裂的声,火光里,洛红的身影已经退到马群边,她正拽着匹滇马的缰绳,马尾在火光里甩动,像条燃烧的鞭子。

洛红的马队像被捅了的蜂巢,瞬间炸开了锅。那些滇马本就被枪声惊得直打颤,信号弹的绿光一炸,更是彻底疯了——鬃毛炸成乱糟糟的团,鼻孔里喷出的白气混着惊恐的“噗噜”声,四蹄刨得红土飞溅,“咚咚”地往界河方向冲。马背上的铁桶晃得厉害,镀锌铁皮被海洛因块撞得“哐当哐当”响,不是清脆的碰,是沉钝的哀鸣,像有无数双手在桶里捶打,又像这群白色粉末在为自己的末日哭丧,每声都裹着罂粟的甜腥。

有匹栗色滇马突然人立起来,前蹄往空中扬,马背上的骑手没抓稳缰绳,“哎哟”一声被甩了下来。他像袋破布摔进腐叶堆,“噗”地压出个浅坑,枯枝败叶“哗啦”溅起半尺高。就在他手忙脚乱撑地的瞬间,怀里掉出个东西——是本牛皮封面的作业本,边角卷得像晒干的荷叶,“啪嗒”落在红土上,封面上的字迹立刻吸了潮气,显得更黑了。

我借着远处的火光看清那行字:“南沙镇小学三年级 阿明”。字迹歪歪扭扭,“级”字的斜钩拖得老长,像条没力气的尾巴。纸页被风吹得掀开半角,露出里面用蜡笔画的海棠,花瓣是不均匀的粉,花蕊点着歪歪扭扭的黄,边缘还蹭着点橡皮屑,像被孩子反复涂改过,稚嫩得让人心头发紧。

“别让他们过界河!”这声嘶吼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我猛地扣动扳机,手枪的后坐力撞得肩窝老伤一阵发麻,子弹“嗖”地掠过骑手的裤腿,在他脚边的泥里炸开个浅坑,红土混着碎草“噗”地溅到他脸上。

他惊恐地回头,火光恰好照在他脸上——那哪是骑手的脸?额头上还留着块没褪的婴儿肥,睫毛上沾着点草屑,嘴角边竟粘着圈奶渍,像刚喝过阿妈挤的羊奶。最多十五岁,个子还没马镫高,脖颈上挂着的银锁片在晃动,锁片上刻着的“平安”二字被汗水浸得发亮。

这张脸突然和红土坡小学那个总光着脚的男孩重合了——那孩子总爱蹲在教室后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海棠,脚趾缝里嵌着红土,笑起来露出颗缺角的门牙。而眼前这张脸,此刻写满了和年龄不符的恐惧,瞳孔缩成针尖,嘴唇哆嗦着,像只被老鹰盯上的幼兔。

马队还在往前冲,铁桶的“哐当”声越来越急。我盯着那本摊在地上的作业本,蜡笔画的海棠被风吹得轻轻颤,突然觉得那点粉白,像极了林悦蓝布衫上绣的花,在这片充斥着毒品和枪声的林子里,单薄得让人心疼。

就在这时,洛红突然猛拽缰绳。那匹黑马吃痛,前蹄猛地往回收,整个身子像被拧了半圈,“咴儿”一声嘶鸣里,她手里的改装五四已经调转方向——黑洞洞的枪口不再对着逃窜的马队,而是稳稳锁住了那个摔在地上的少年。她的嘴角还勾着刚才的狞笑,缺角的门牙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扣动扳机的手指已经开始发力。

我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心跳像被一只手攥住,连呼吸都忘了。

“噌——”

一道黑影突然从斜刺里窜出来,快得像卷起的旋风。是香客!他刚从马厩方向冲过来,迷彩服的后襟被风掀起,露出里面那朵海棠绣样——粉白的碎布还沾着马料的草屑,针脚歪歪扭扭,是林悦当年剩下的布头。他扑过去的瞬间,衣袂扫过少年的发梢,像一只翅膀护住了雏鸟。

“噗。”

一声闷响,像熟透的果子砸进泥里。子弹钻进香客后背的刹那,他甚至没哼一声,只是身体猛地一僵,往前踉跄了半步,才用手撑住了旁边的马腿。

我看得真切——那朵海棠绣样正以惊人的速度变暗。起初只是蕊心渗进一点红,像被晨露打湿,接着那红顺着针脚往外漫,先是染透最外层的花瓣,再一点点洇进布纹的缝隙里。原本磨得发白的碎布吸饱了血,渐渐变成深褐,针脚处的白线被染成紫黑,像给花瓣描了道狰狞的边。整朵花在他背上慢慢舒展,像在火里炸开的焰,又像浴血重生的涅盘,每一片花瓣都浸着滚烫的温度。

“抓住她……”香客的头垂着,额前的碎发被血黏在脸上,他猛地咳出一口血,血沫“啪嗒”溅在马镫上,在黄铜的鞍具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的手死死攥着什么,指缝里露出点油纸的边角,“账本……我摸到账本了……”

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带着股咬碎牙的硬。他另一只手还撑着马腿,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背上的血顺着衣摆往下滴,“嘀嗒、嘀嗒”落在红土上,像在给少年数着逃生的时间。

洛红骂了句什么,枪口又要抬起,可那匹黑马被香客死死按着马腿,焦躁地刨着蹄子,竟一时没站稳。少年趁机连滚带爬地往密林里钻,书包上的银锁片闪了下,消失在树影里。

香客的身体晃了晃,攥着账本的手却没松。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迷彩服,后背的海棠彻底成了朵暗红的花,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像林悦在远处望着,轻轻点了点头。

洛红的黑马像道黑闪电,四蹄踏碎界河岸边的芦苇丛,“哗啦”一声撞进半人高的荻草里。马蹄扬起的水花溅在苇叶上,珠串似的往下掉,混着她枪上红布的残影,在夜色里拖出道模糊的血线。她突然勒住缰绳,黑马人立起来的瞬间,她猛地回头——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劈在她脸上。

那道梅花刀疤在光里彻底显形:五瓣刀锋刻出的凹槽里还凝着暗红的痂,瓣尖的倒钩向上挑着,像朵从腐肉里绽出的毒罂粟,每道纹路里都浸着腥气。她嘴角的狞笑还没敛去,缺角的门牙在光里闪着冷光,仿佛在炫耀这朵刻在皮肉上的罪恶勋章。

“砰!”傣鬼的子弹追着她的背影掠过来,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可就在子弹即将触到她发梢的刹那,河面上突然升起浓雾——不是缓缓漫来的,是像有人猛地掀开了装着白雾的口袋,“腾”地一下从水面拔起,瞬间漫过芦苇顶,往岸上涌。雾里裹着股甜腥气,是罂粟秆被烧透的焦甜混着河水的腥,吸进肺里像吞了口糖浆拌着铁锈。

能见度骤然跌到半米。我只能看见眼前的芦苇秆在雾里晃成模糊的白影,鼻尖能触到苇叶的湿冷,却看不清三米外的东西。子弹的啸声撞进雾里,“嗡”地散成片闷响,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了,再没了踪迹。

“她要过河!”我吼着往前冲,靴子踩在香客滴落的血迹里,红土混着露水在鞋底凝成黏糊糊的泥团,每一步都“噗嗤”作响。右手的手枪枪管烫得像块刚从火里钳出来的烙铁,金属表面的汗渍被烤得“滋滋”冒烟,烫得指腹发麻。雾里的芦苇秆刮在迷彩服上,“哗啦哗啦”地响,像无数只手在拉扯。

突然,浓雾深处炸响一声马的悲鸣——不是受惊的嘶鸣,是带着骨头碎裂的惨嚎,“咴儿——”的长音里裹着血沫,听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巨响,像口大铁锅砸进水里,水花溅起的“哗啦”声穿透浓雾,混着马的最后一声哀鸣沉下去。不用看也知道,是李凯的机枪打中了马腿,那匹黑马连人带马栽进了界河。

我疯了似的拨开最后一丛芦苇,雾刚好散了些。界河的水面在月光下泛着暗蓝的光,洛红正挣扎着往河心游,黑胶鞋早被水冲掉一只,马尾辫散开在水里,像团浸了墨的水草。她怀里紧紧搂着个银灰色防水袋,袋口的拉链没拉严,露出半张照片——糯卡和糯瓦咧着嘴笑,露出被罂粟壳染黄的牙,背景里的罂粟田漫到天边,粉白的花在照片里开得像片泛滥的毒海。

她看见我的瞬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磨砂瓶身被水浸得发亮,里面的Rkb1晶体在月光下滚出妖异的冷蓝,像冻住的鬼火。她的脸在水里起伏,嘴角咧开个疯狂的笑,脸上的梅花刀疤被水波扯得变了形,五瓣刀锋的影子在皮肉上扭来扭去,活像条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毒蛇。

“谁也别想活着——”她的声音混着河水的“咕嘟”声,每个字都裹着气泡,却带着淬毒的狠,“这河底……埋着我的货……咱们……一块儿下去陪它们!”

说着,她攥着玻璃瓶的手猛地往上举,瓶身撞在水面上,发出“哐当”的脆响,冷蓝的晶体在瓶里晃得更凶,像要随时炸开,把这片河水都变成毒沼。

“砰!”

枪声炸响的瞬间,手枪的后坐力撞得我肩窝老伤一阵锐痛,像有根烧红的铁丝往骨缝里钻。枪管喷出半寸橘红火光,在雾未散尽的河面上撕开道暖痕——子弹带着破空的“咻”声,精准地撞上洛红手里的玻璃瓶。

“咔嗤”一声脆响,磨砂玻璃像被捏碎的薄冰,碎片混着Rkb1晶体往水面炸开。那些透明晶体触到水的刹那,突然迸出幽蓝的荧光,不是萤火虫的弱亮,是浸了磷火的冷,一簇簇往四下漂,有的粘在玻璃碎片上打着旋,有的被水流托着往上浮,像群翅膀被打湿的萤火虫,在垂死之际拼尽最后力气亮着,把半条界河都染成了斑驳的蓝。

洛红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攥着空瓶的手指还保持着上举的姿势,瞳孔里映着那片幽蓝,突然失去了焦点。嘴角的狞笑凝在脸上,缺角的门牙露在外面,像个被冻住的木偶。河底的暗流恰在此时翻涌上来,卷着她的头发往水下拽——她的马尾辫先沉进水里,接着是肩膀,最后整个身子被暗涌裹着,像片被卷走的败叶,往河心的漩涡漂去,只剩只没穿鞋的脚在水面上晃了两下,便彻底没了踪迹。

“哗啦”一声,防水袋从她松开的手里漂了上来。深蓝色的防水布被水泡得发亮,拉链早已被暗流冲开,里面的账本散了页,湿透的纸页像海带似的在水里荡。最上面那张纸翻了个面,露出页脚粘着的东西——是片蓝布角,边缘磨得发毛,上面绣着朵海棠。

我眯起眼,借着水面的荧光看清了那针脚:花瓣的轮廓歪歪扭扭,有的线抽了丝,有的地方针脚重叠得像个疙瘩,是林悦蓝布衫上的没错。那年她教我们绣海棠,我总把线拉得太紧,布面被拽出小褶子,她笑着用指尖抹平,说“歪歪扭扭才像野地里长的”。此刻这片布角在月光下泛着柔光,蓝得像洗过的天空,针脚处的白线被水浸得发亮,竟比刚才的荧光更显眼,像颗沉在水里的星,稳稳地缀在账本页脚。

水流推着账本往岸边漂,蓝布角蹭过我的靴尖。我伸手捞起时,指尖触到布面粗糙的纹理,还有针脚处残留的硬茬——那是当年线头没剪干净留下的。远处的橡胶林里,枪声渐渐稀了,只剩界河的水流声“哗哗”地响,像在轻轻拍打着这片终于露出光亮的水面。

吉克阿依背着香客往橡胶林深处退,粗布绑腿陷进红土泥里,每一步都“噗嗤”作响,像拖着块灌了铅的石头。香客的胳膊松垮地搭在他肩上,迷彩服后背的血已经凝成深褐,顺着衣摆往下滴,在吉克阿依的军裤上洇出串暗红的点,像串歪歪扭扭的血珠。

“呼……呼……”香客的呼吸越来越弱,气音里裹着“嗬嗬”的痰响,像破风箱在胸腔里拉扯。可他的右手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作业本的牛皮封面里。那本被血浸透的本子我看得真切:封面原本印着的“南沙镇小学”字样被血糊了大半,只剩“学”字的宝盖头还露着白边;被香客体温焐热的纸页微微发皱,中间那页蜡笔画的海棠,粉白花瓣早被血泡成了深红,蜡笔的油脂浮在血面,像层发亮的膜,把稚嫩的黄蕊裹在中央——那该是孩子反复涂抹过的地方,边缘留着歪歪扭扭的修改痕迹,此刻却成了血海里唯一的暖色。

“松开点……”吉克阿依喘着粗气,想帮他掰开手指,可香客的手像焊在了本子上,掌心的汗混着血,把纸页粘成了硬壳。他后颈的动脉跳得微弱,像快熄灭的烛火,可每当吉克阿依的手碰到作业本,他的指尖就会猛地收紧,喉咙里挤出半声模糊的气音,像在说“别碰”。

浓雾还没散,李凯的机枪在百米外的榕树林里嘶吼,“哒哒哒”的连发射出的子弹,在雾里划出一道道银亮的线,像无数把快刀在劈砍白纱。有的子弹打在橡胶树干上,“噗”地钻进半寸深,乳白的树汁混着碎木喷出来,腥气顺着风飘过来,混着硝烟的焦;有的子弹穿透浓雾,“嗖嗖”地掠过界河水面,惊起串串水纹,像谁在河面上撒了把碎银。

我站在芦苇荡边缘,听着那片“哒哒”声里,界河的水流突然变得格外响。不是平日的平缓,是像被什么东西搅动着,“哗哗”地往下游冲,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哐当”的闷响,像无数双泡得发白的手在拍打水面。我想起南沙镇那个被Rkb1毒疯的母亲,抱着空药瓶往河里跳时,也是这样的水声;想起护林员浮在河上的尸体,被水流推着打转时,也是这样的浪响。这水流声里裹着太多东西:孩子的哭腔、边民的呻吟、被罂粟毁掉的家……混在一块儿,竟真像无数个被毒品吞噬的灵魂,在雾里哭出了声。

香客的头歪在吉克阿依肩上,嘴角又沁出点血沫,滴在作业本的封面上,晕开个小小的红圈。他攥着本子的手终于松了半分,我看见那页画着海棠的纸从指间露出来,深红的血在纸页上漫延,刚好填满了孩子没涂完的半瓣花瓣——像香客用自己的血,替那个叫“阿明”的孩子,补全了这朵花。

远处的枪声渐渐稀了,只剩水流声还在“哗哗”地响,雾里的银线也慢慢淡了。吉克阿依背着香客拐进橡胶林的阴影里,那本沾着血的作业本在他背后轻轻晃,像面被血染红的小旗,在浓雾里拖着道微弱的光。

橡胶林的夜凉正顺着裤管往骨缝里钻,像无数根细冰针在游走,可这次我没打寒颤。怀里的账本还带着界河的水汽,蓝布角上的海棠绣样被浸得发沉,指尖抚过最后一页时,“孩子”两个字正从血水里慢慢浮出来——是林悦的字迹,笔画里总带着点粉笔灰的涩,此刻被血水晕开了边,反倒像生了根,往纸页深处扎得更牢。

远处红土坡小学的方向,读书声正顺着风飘过来。不是朗朗的亮,是被晨雾滤过的柔,“天、地、人……”三个字被孩子们念得拖长了尾音,像春蚕啃着桑叶,又像当年林悦站在黑板前,用教鞭敲着粉笔字的轻响。这声音裹在黎明前的灰蓝里,竟亮得像道淌在黑布上的银线,把橡胶林的阴影都劈出了道细缝。

老榕树气根深处,那朵野海棠正舒展开最后半瓣花瓣。晨露坠在粉白的瓣尖,被熹微的晨光染成了淡金,连带着硝烟的焦味都柔和了些——昨夜的硝烟还没散尽,混在露水的清里,竟像给花瓣镀了层薄纱。它的根须缠着块弹壳,是去年红土坡战斗时留下的,锈迹斑斑的壳上,新抽出的须根正往锈缝里钻,倔强得让人心头发软。

就在这时,空气里突然钻进点异样的震动。

不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也不是远处马群的鼻息,是种沉闷的“呜呜”声,像有头巨大的野兽在云层里呼气。声音起初很淡,混在读书声里几乎听不见,可转瞬间就变得尖锐,像被谁猛地攥住了喉咙,“呜——”的长音里裹着金属摩擦的锐,直直地往橡胶林的方向扎。

我猛地抬头,脖颈的肌肉像被铁丝勒住。

晨雾被撕开了道口子。不是阳光穿透的暖,是道灰黑的轨迹,正从东边的山脊线往下坠,拖着道模糊的黄烟,像条被激怒的毒蛇,蛇信子扫过的地方,空气都在发颤。树叶上的晨露“簌簌”往下掉,砸在腐叶堆里,惊起几只躲在气根下的蟋蟀,蹦跳着没入更深的阴影。

“是迫击炮!”吉克阿依的吼声突然炸响,他刚把香客放在老榕树的背风处,此刻正扑过去想把人往岩缝里拽。香客攥着作业本的手还没松开,血海棠在晨光里泛着暗紫,听到吼声时,他的睫毛颤了颤,像想睁开眼,却被突如其来的震动钉在了原地。

弹道越来越清晰。那枚炮弹已经过了抛物线的顶点,正斜斜地往我们这边压,黄烟在它身后拖成道歪斜的线,像死神蘸着烟墨在天上画的叉。读书声不知何时停了,红土坡小学的方向突然静得可怕,只有那“呜呜”声还在疯长,灌满了整个橡胶林的每个角落。

我怀里的账本突然变得滚烫,林悦写的“孩子”两个字像在纸页上烧了起来。老榕树气根里的野海棠猛地抖了下,粉白的花瓣被气流掀得翻卷,露出灰白的背,沾着的硝烟粉簌簌往下掉,落在那枚锈弹壳上,像给旧伤口撒了把新盐。

炮弹的尖啸已经刺穿耳膜,黄烟的轨迹在视野里越来越粗,像要把整片林子都吞进去。我看见吉克阿依把香客往岩缝里推的手在发抖,看见香客手里的作业本被风吹得掀开,蜡笔画的红海棠在晨光里晃了晃,还看见远处界河的水面突然掀起道浪,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巨响提前颤抖。

那“呜呜”声终于变成了炸响的前兆,尖锐得像要把天空撕开——

而那朵野海棠,它还在熹微的晨光里,固执地挺着半开的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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