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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在红土坡的风里卷成细小的涡,不是轻盈的飘,是带着铁锈味的沉,每转半圈就裹进些红土砂粒,在半空凝成灰黄的雾。风掠过铁架时突然顿了顿,像被什么东西拽住,铁链还在“哗啦啦”地晃,不是连贯的响,是链环带着锈渣碰撞出的“哐当”余震,每节链环的凹坑里都卡着暗红的垢——是血混着机油,被刚才的枪战震得簌簌往下掉,砸在红土里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用指尖捻着劫后余生的秒数。

左边的羊角辫女孩刚被邓班解开铁链。铁链从她细瘦的手腕上褪下时,留下道紫黑的勒痕,像条没褪净的蛇印,她往回缩手的动作带着迟疑,指节因为长时间蜷曲泛着青白,指甲缝里还卡着点铁架的锈渣,蹭在掌心时“沙沙”痒。帆布鞋的鞋跟沾着道浅褐的压痕,是拆弹钳的齿印,边缘还嵌着半粒红土,她往右边挪了半步,鞋底在红土上碾出浅痕,每动一下,磨破的鞋帮就往脚踝里陷半分,露出的皮肉泛着病态的粉红——不是健康的嫩,是冻久了的肿,上面还沾着草屑,是从橡胶林带出来的。

她的手刚要碰到右边同伴的胳膊,指尖离对方的袖口还有半寸时——

“咻——”

一声锐响突然划破了死寂。不是7.62毫米子弹那种带着沉劲的“嗡”,是更尖的“咻”,像根烧红的钢针被猛地掷出,空气被撕开的刹那,带着股灼人的热,掠过耳畔时,连汗毛都被这股劲掀得竖了起来。

是9毫米帕拉贝鲁姆弹。

子弹的轨迹在视野里划出道细亮的线,快得像道银蛇,擦着左边女孩的小腿过去时,校服裤的布料发出“嗤啦”的裂响——不是整齐的撕,是被弹头的热浪燎过的脆,半寸长的口子边缘卷着焦黑的毛边,露出底下泛着青白的皮肉。血珠没等反应就涌了出来,不是成股的流,是争先恐后地冒,先在伤口处积成小血珠,然后顺着小腿的肌理往下淌,在脚踝处拐了个弯,那里有块浅红的压痕,是被铁链勒的,血珠顺着痕的纹路往下爬,在裤脚积成小血洼,“啪嗒”滴在红土里,晕出朵极小的褐花。

“啊——”

女孩的低呼声卡在喉咙里,不是剧痛的嚎,是惊惶到极致的颤,尾音带着气音的抖。她的身子猛地往左边歪,帆布鞋的鞋跟在红土上打滑,差点摔倒时,邓班的手像铁钳似的扣住了她的肩。那动作快得像道风,掌心的血痂还带着之前枪战的硬,是半干的暗红,蹭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上,晕出朵不规则的花,花瓣的边缘还沾着点黑灰,是从铁架上蹭的锈。

“别动。”邓班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在脖颈里滚了滚,掌心的力道却没松,他的拇指蹭过女孩小腿的伤口边缘,没敢碰血珠,只是把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半寸,“没事了,只是擦破点皮。”话虽这么说,他握枪的右手却突然绷紧,95式步枪的枪管微微抬起,红布条缠着的枪身还在发颤,像条被激怒的蛇,准星已经锁住了子弹来的方向。

风不知何时停了,橡胶林的叶尖悬在半空,连红土坡的砂粒都忘了翻滚。铁链的“哐当”余响渐渐歇了,只剩下女孩压抑的抽气声,和血珠滴在红土里的“嗒嗒”声,在空旷的厂房周围荡,像在数着下一颗子弹可能飞来的瞬间。

我的准星像被猛地砸进烧红的铁水里,瞬间炸开细碎的震颤。十字线在镜筒里疯狂窜动,不是平稳的扫,是带着齿痕的剐——扫过红土坡时,草叶上的血珠被放大成半透明的玛瑙,珠尖悬着的红土渣看得一清二楚;掠过橡胶林,藤蔓的卷须在风里拧成麻花,叶背的锯齿沾着黑油,像无数把倒悬的小刀;停在废弃水塔顶端,锈铁皮的破洞边缘卷着锋利的刃,去年激战留下的弹孔里还卡着半片迷彩布,布纹被风吹得“簌簌”抖,像有人在里面招手。

枪管的散热孔凝着缕青烟,不是轻盈的白,是混着枪油味的灰,被冷枪带来的震颤搅得打旋,在金属表面洇出圈淡褐的痕。我握着枪托的指节泛着青白,防滑纹里的红土渣被攥得发黏,每根神经都绷成了待断的弦——刚才射击时残留的温度还焐在枪管里,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枪刺得发寒,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往骨髓里钻,带着股说不出的涩。

镜筒倍率被我拧到最大,红土坡的景象突然被拽到眼前,连草叶的绒毛都根根分明。离铁架三丈远的地方,枚9毫米弹壳侧躺在红土里,阳光斜斜地照在黄铜底火上,反射出针尖大的亮,晃得我睫毛猛颤——那弹壳的边缘有处细微的凹痕,是被狙击手踢过的印,印子里还卡着点黑垢,是橡胶林的腐叶渣。稍远些的荆棘丛被踩倒了片,断口处的汁液混着红土凝成黏糊糊的团,最粗的那根藤条上,挂着半片伪装网的纤维,绿得发旧,和周围的草色几乎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女孩小腿的血还在滴。不是匀速的落,是一坠一坠的急,血珠砸在铁架的锈缝里,“嗒”的一声闷响后,会在锈渣里洇开个小圈,像颗被按进红土的图钉。三滴,四滴,五滴……那声音在死寂里被无限放大,敲得人耳膜发紧,像老式座钟的摆锤在晃,每一声都往心脏上撞。我看见血珠在锈缝里积成小血洼,洼里映着厂房破洞漏下的天光,亮得刺眼,又被下一滴血砸碎,碎成无数个晃动的小太阳。

“找不到。”傣鬼的气音从耳机里挤出来,带着股没烧透的烟丝味——他刚在水塔后嚼了半根烟,烟蒂还别在战术背心里,此刻说话时,气音里的火星子像要顺着线路窜过来。我能想象他的样子:左眼贴着瞄准镜,右眼眯成条缝,手指在扳机护圈上磨出“沙沙”声,那护圈的锈被他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冷铁色,“刚才那颗9毫米是从东边断崖第三块岩石后打的,弹道偏角7度,距离约800米;这颗偏了西南20度,橡胶林边缘的野葛藤在动,他在绕着我们画弧,速度很快,每步挪半米,专挑有掩体的地方钻。”

他的枪管在远处的水塔上微微调整,镜筒的反光在红土上投出细亮的线,像条游走的蛇。“这家伙是老手。”傣鬼的气音压得更低,“换弹速度比我快0.3秒,刚才那颗子弹的弹道修正量刚好抵消西南风的影响,他在算风速——红土坡的风每秒变三次向,他比我们更熟这鬼地方。”

风突然从东南转向西北,卷着橡胶林的腥气往枪膛里钻。我的准星扫过废弃水塔的阴影,那里的锈铁皮后有片草叶在不自然地抖,不是风动,是被什么东西压着的沉。我猛地屏住呼吸,看见草叶下露出半寸枪管的反光,不是我们用的型号,是带消音器的USp,黑色的枪管上沾着点红土,像条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蛇。

“他在看我们。”我低声说,指腹蹭过枪身的铭文,那里刻着“中国制造”四个字,被经年的汗水浸得发亮,“他知道我们在找他,故意露破绽。”

血滴的“嗒嗒”声还在响,铁架的锈缝已经被染红了一小片。镜筒里,那半寸枪管的反光突然消失,像被什么东西捂住,紧接着,橡胶林的野葛藤又动了动,这次晃得更厉害,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拨。

“他在逼我们动。”傣鬼的牙齿咬得发响,“只要我们挪位置,他的十字线就能锁上来。”

我的喉结滚了滚,尝到点血腥味——是刚才咬得太狠,舌尖被牙硌破了。准星重新咬住野葛藤晃动的地方,那里的藤叶颜色比周围深半分,是伪装网的颜色,网眼里隐约能看见双反光的护目镜,像两颗藏在暗处的狼眼,正死死盯着铁架下的女孩们。

我右手拇指抵住瞄准镜的倍率旋钮,指腹的老茧蹭过金属纹路,发出“咔啦”一声细响。旋钮每旋半圈,镜筒里的世界就猛地往前拽一寸——红土坡的轮廓先是模糊成团暗红,随即被硬生生拉得变形:远处的断崖像被按在放大镜下的老树皮,斑驳的岩面在视野里铺展开来,半腰处的弹孔比记忆里更密,有的孔里还嵌着锈迹斑斑的弹头,是去年围剿时留下的;岩缝里钻出的荆棘丛被拉得极近,细瘦的藤条在风里拧成麻花,尖端的倒刺泛着青白的光,像无数根没上膛的枪管,正对着厂房的方向。

镜筒边缘的刻度线微微发颤,不是手不稳,是心跳顺着枪身传上来的震。我眯起左眼,右眼紧贴着目镜,睫毛上的红土渣簌簌掉进镜片与眼眶的缝隙里,有点痒,却不敢眨眼——视野里的荆棘丛突然晃得厉害,最粗的那根藤条上,一片带锯齿的叶子正以不自然的频率颤动,叶背沾着的黑油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谁刚用枪管蹭过。

“他在等第二枪。”我的喉结往上滚了滚,尝到点铁锈味——是刚才咬得太狠,牙龈渗了血。护目镜后的眼球被镜片压得发酸,视线却死死锁着傣鬼的瞄准镜方向:他的镜筒架在水塔的锈铁皮上,阳光斜斜地照在物镜上,反射出一道细亮的线,那线在红土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像条游走的银蛇,时而钻进弹壳的凹痕里,时而爬上被踩倒的荆棘丛,把所有可能藏人的角落都扫了一遍。

“第一枪是试探。”我把声音压进喉咙,气音顺着耳机线传过去,带着电流的“滋滋”声,“9毫米帕拉贝鲁姆弹,弹道偏左3度,擦着女孩的裤腿走,故意留着活口——他在看我们的反应:邓班会护着孩子往哪躲,杨文鹏会不会松攀爬绳,我和你谁先动瞄准镜。”

镜筒里的断崖又近了些,岩面的裂纹里积着层黑灰,是常年硝烟熏的。离崖顶半尺的地方,有块松动的碎石正往下掉,速度慢得像在飘,我数着它划过第三道岩缝的时间——两秒。足够一个熟练的狙击手调整呼吸,计算风速,把十字线从荆棘丛移到铁架。

“这一枪准得要命。”我的指节往枪身的防滑纹里嵌得更深,红土渣混着汗凝成黏糊糊的团,“他在算我们的反应时间。从冷枪响起,到我们锁定方位,再到调整射击诸元,总共需要1.7秒。刚才那枪故意拖慢了0.3秒,就是在测这个数——现在他手里的表,指针肯定卡在1.7上。”

风突然从西南转成东南,卷着橡胶林的腥气撞在枪管上,发出“呜呜”的轻响。镜筒里的光斑猛地晃了晃,扫过红土坡上的一道浅沟,沟里的积水映出片扭曲的天,像块碎了的镜子。我看见那倒影里,有个模糊的黑影正从断崖后往右侧挪,速度极快,每步都踩在岩石的阴影里,伪装服的颜色和岩面的褐红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靴底的钢钉偶尔蹭到石头,溅出点火星,在倒影里亮得像颗星。

“他在等我们慌。”我盯着那团黑影,目镜的边缘硌得眉骨生疼,“等我们为了护孩子乱了阵脚,等谁忍不住先露了破绽——只要枪管的反光稍微偏半寸,他的子弹就到了。”

镜筒里的荆棘丛突然静止了,倒刺不再颤,藤条绷得像根拉紧的弦。我知道,那不是风停了,是狙击手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呼吸调成了匀速,十字线正从岩缝里探出来,像条蓄势待发的蛇,舌尖已经舔到了猎物的影子。

护目镜上的光斑还在游,突然定在铁架的铁链上,把“哗啦啦”晃的链环照得发亮。我数着链环碰撞的次数,听着女孩小腿的血滴在锈缝里的“嗒嗒”声,心里把时间掐得越来越紧——1.7秒,还差0.5秒。

“你想干什么?”傣鬼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突然在耳机里绷得发紧。我甚至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左眼死死抵着瞄准镜,右眼因用力而眯成条细缝,握枪的指节泛着青白色,护圈上的锈被他碾得簌簌往下掉。他的枪管往我这边偏了半寸,镜筒的反光像道突然出鞘的刀,斜斜扫过我的战术背心——那里还沾着片暗红的渣,是刚才爆头红蛇时溅的脑浆,混着红土凝成半干的痂,被反光一照,亮得有些刺眼。

“你的位置是开阔地。”他的气音里裹着压抑的急,“水塔那破铁皮早就被12.7毫米子弹打穿三次了,9毫米帕拉贝鲁姆弹能像捅纸似的穿过去,他一枪就能打穿你的护心镜,你以为你这战术背心是钢板?”他的枪管又偏了些,反光扫过我右臂的迷彩服,那里的布料被汗水浸得发亮,能隐约看见肌肉的轮廓,“别他妈犯傻。”

“我做饵。”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指节正往枪身的防滑纹里嵌,虎口那道旧燎痕被扯得裂开细缝,血珠顺着纹路上爬,在枪身的黑色涂层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小红花,像去年红土坡上开败的野菊。我故意把枪往右侧挪了半尺,水塔的锈铁皮只挡住我半边身子,右臂完完全全露在阳光下——阳光把迷彩服烤得发烫,汗渍在布料上画出深浅不一的痕,像幅皱巴巴的地图,亮得扎眼,“你盯着所有阴影,尤其是东边断崖的岩缝和橡胶林的野葛藤。我动一下,他就得调瞄准镜,镜筒的反光只要漏半分,你就能锁死他。”

我的手指在扳机护圈上轻轻敲了敲,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他是老手,知道我们在找他,肯定藏在视野最偏的地方。但他要杀的是孩子,只要我这‘活靶’比孩子更显眼,他的十字线就会往我这儿偏。”

“不行!”傣鬼的气音里突然迸出火星,像有人在耳机里划了根火柴。我听见他那边传来“咔”的轻响,该是他调整了呼吸,肩膀因发力而猛地绷紧,狙击步枪的枪管微微往上抬了抬,枪身缠着的橡胶树皮蹭过水塔锈铁皮,发出“沙沙”的刮擦声——他这是想调转方向,把枪口对准我周围的盲区,摆明了要替我挡枪。

“要做饵也是我来。”他的声音硬得像块红土坡的顽石,“我是狙击手,我的位置比你隐蔽,枪管上的伪装网能遮住反光,你这观察手凑什么热闹?”

“这是观察手的活儿。”我把声音压得更低,字字都像裹了红土的砂,往他耳朵里钻。我的拇指蹭过枪身侧面的铭文,那里刻着串模糊的编号——“7312”,是去年在红土坡溶洞缴获的,当时这枪的原主正用它指着傣鬼的后脑勺,是我扑过去用枪托砸烂了那家伙的手腕。“你是狙击手,我是观察手。观察手在前,永远在狙击手看得见的地方,这是规矩。”

我顿了顿,让记忆里的画面更清晰些:去年溶洞里的硝烟比现在更浓,傣鬼正趴在石缝后调整瞄准镜,颗流弹突然从斜上方飞来,我扑过去时,子弹擦着我的肩胛骨飞过,在石墙上炸出串火星。那时他吼得比现在还急,骂我是“不要命的疯子”,可后来清理伤口时,他往我嘴里塞的巧克力,比谁都甜。

“你忘了上次在溶洞?”我的声音软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是谁替你挡的流弹?这次换我来做该做的事,你只需要做好你的——扣扳机。”

风突然在水塔顶端打了个旋,卷着红土砂粒往我脖子里钻。耳机里静了几秒,只有傣鬼粗重的呼吸声,像头被惹急了的狼在压抑低吼。我知道他在挣扎——他的瞄准镜肯定正对着我,十字线里我的右臂亮得像团火,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过了会儿,他的气音再次响起,比刚才哑了些,带着股被碾碎的烟丝味:“……你他妈最好记住,我镜里的十字线比你的影子还近。他敢碰你根头发,我就把他拆成零件喂红土坡的野狗。”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右臂抬得更高些。阳光晒得皮肤发烫,汗顺着肘弯往下淌,在手腕的战术手环上积成小水珠,“啪嗒”滴在枪身上,混着那朵血花,晕出片更深的红。远处的橡胶林里,片野葛藤突然晃了晃,像有风吹过,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动。我知道,好戏开始了。

风突然就停了。

不是渐缓的歇,是像被无形的手掐断了似的骤停。橡胶林最外层的叶尖还保持着被风掀起的弧度,半卷的叶片悬在半空,边缘的锯齿沾着层细灰——是红土坡的砂,被刚才的风裹了一路,此刻凝在叶尖,像谁撒了把碎玻璃。红土坡上的砂粒也忘了翻滚,最细的那些积在弹壳的凹坑里,连丝颤动都没有,空气里的硝烟味突然沉了下来,混着橡胶叶的涩和远处未干的血腥味,在半空凝成团发黏的雾,压得人胸口发闷。

傣鬼的瞄准镜像焊在了水塔的锈铁皮上,再没动过分毫。镜筒的反光在我右臂上顿了顿,那道细亮的线慢慢往下滑,扫过我被汗水浸得发亮的迷彩服袖口,停在虎口那道裂开的燎痕上——血珠正从缝里往外渗,被反光一照,红得有些刺眼。那反光像在丈量距离,从我的指尖到他的镜筒,从水塔到红土坡的断崖,一寸寸地碾过,带着他没说出口的掂量。

我听见耳机里传来“咯吱”的轻响,是他后槽牙咬得发紧。护目镜后的视线能隐约瞥见他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战术背心里的手雷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带着股压抑的狠。过了足足三秒,他才从喉咙最深处挤出个单音节,气音里裹着被碾碎的烟丝味:“……好。”

话音未落,那道反光突然绷得更亮,像淬了火的钢针:“但你记住,我镜里的十字线比你的影子还贴得紧。”他的声音突然沉了八度,带着股红土坡老猎人的狠劲,“他敢动你一根头发——哪怕只是蹭掉点血痂,我就把他拆成零件,扔去喂橡胶林里的野狗。他全家的坟头,我会亲自用红土给平了。”

我没接话,只是缓缓吸了口气。空气灌进肺里时,带着股灼人的疼,像吞了把碎玻璃——硝烟的辣、红土的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焦味,在喉咙里烧出条痕。右手的指节在枪身的防滑纹里嵌得更深,把那些红土渣碾成了粉,混着汗黏在掌心。

右臂开始缓缓抬起。动作慢得像在水里划,每一寸移动都带着刻意的滞涩。战术手套的掌心贴着块磨破的补丁,是去年在溶洞被碎石划的,此刻被阳光照得发亮,白色的补丁在迷彩服上格外扎眼,反光顺着红土坡往断崖的方向飘,像面摇摇晃晃的小旗。指尖的动作更慢,虚虚地搭在不存在的瞄准镜旋钮上,来回拧动——我在演,演给那个藏在暗处的狙击手看,演得像真的在调整参数,连指腹蹭过布料的“沙沙”声都透着专注。

第一颗子弹来得比预想中快了半秒。

“咻——”

锐响像根烧红的钢针,擦着我的左耳尖飞过去。不是平射,是带着微微的俯角,空气被撕开的瞬间,股灼热的风燎过耳廓,把鬓角的汗珠子都吹得斜了,汗毛像被火燎过似的蜷起来。子弹撞在身后的水塔铁皮上时,发出“噗”的闷响——不是穿透的脆,是弹头嵌进锈铁的沉,铁皮被这股劲砸得往里凹了块,锈皮像被踩烂的枯叶般卷起来,在凹坑周围炸出朵不规则的锈花,黄褐的锈渣混着黑铁屑“簌簌”往下掉。

最碎的那些铁屑溅在我的护目镜上,发出“叮叮”的轻响,像有人用指甲盖敲着玻璃,脆得让人心头发紧。镜片上瞬间多了几道细痕,把红土坡的景象割成了碎片,却刚好让我看见断崖方向的荆棘丛动了动——不是风,是被弹头的冲击波震的,最顶上的那根藤条往右侧偏了半寸,露出底下片更深的阴影。

“左前方!草坡凹坑!”傣鬼的吼声像炸雷似的在耳机里炸开,尾音还没落地,第二颗子弹已经到了。

这次我看清了它的轨迹。不是模糊的线,是道银亮的蛇影,从十一点钟方向的断崖灌木丛里钻出来,弹头旋转时带起的气流在空气里拉出细亮的痕,像谁用银粉画的线。距离还有五丈时,我甚至能看见弹头表面的铜色反光,和上面沾着的半粒红土——那是从断崖的岩缝里带出来的。

“就是现在!”我吼出声的同时,猛地往左侧扑。

肌肉瞬间绷紧又松开,像根被突然扯断的橡皮筋。战术靴在红土上碾出道深痕,鞋底的防滑纹抠进土里,带起的砂粒溅在护膝上,发出“沙沙”的响。身体在空中翻出半道弧线时,右臂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不是钝痛,是像被烧红的铁丝狠狠扎进肉里,带着股灼人的烫,从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

“嗤啦——”

子弹撕开肌肉的声音在耳边格外清晰,像块浸了血的布被生生扯裂。紧接着是“咯吱”一声闷响,不是骨头断了,是弹头擦着肱骨飞过去,带着股钻心的麻,震得整条胳膊都在抽颤。血瞬间涌了出来,不是慢慢渗,是像被戳破的红布口袋,顺着肌肉的纹理往四下漫,把迷彩服的袖子染得透湿,深褐的血渍在布料上晕开,像幅泼翻的水墨画。

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滴,砸在红土里,“嗒”的一声闷响后,迅速洇开片暗褐,边缘还在往外扩,像朵突然绽开的毒花,花瓣的尖上沾着点红土,把那片褐衬得愈发刺目。我重重摔在地上时,右臂的疼已经变成了麻木的涨,护目镜的镜片沾着血,把红土坡的天染成了片晃眼的红,却在模糊的视野里,看见傣鬼的枪管在水塔上猛地抬起,镜筒的反光像道闪电,直刺十一点钟方向的断崖。

“黄导!”

邓班的吼声像块烧红的铁扔进冰窖,尾音带着被硝烟呛出的沙哑,在耳机里炸出刺啦的电流声。紧接着是杨文鹏的怒骂,混着口浓重的川音:“狗日的!老子劈了你!”——他的破门斧估计还别在腰后,吼的时候斧柄准是撞在了攀爬绳上,传来“哐当”的闷响。最尖的是女孩的尖叫,左边的羊角辫和右边的小姑娘声音缠在一块儿,像被风吹断的银线,抖得人耳膜发颤。这一片声浪撞在厂房的铁皮穹顶下,又弹回来,混着远处未歇的枪声,像锅烧沸的铁水,烫得人心脏直缩。

邓班刚把两个女孩往铁架后按,他的大手几乎是扣着女孩的后颈,把她们按在锈铁的凹坑里——那里积着层厚锈,能挡半寸子弹。他自己转身的瞬间,95式步枪“咔”地调转方向,枪管上缠着的红布条突然被风掀起,那布是从红蛇尸体上扒的,边角磨出了毛,中间还沾着块发黑的脑浆渣,此刻飘得笔直,像面浸了血的愤怒的旗,尖端正对着十一点钟方向的断崖。他的战术背心里,三颗卵形手雷的轮廓把帆布撑出棱,每喘口气,棱就往外出半分,像要把那布炸开。

杨文鹏的攀爬绳还在横梁上缠了三圈,绳头的铁钩咬着锈铁的缝,被他下滑的力道拽得“咯吱”响。他根本没管绳结会不会松,整个人像块坠石往下滑,军靴的钢头在横梁上蹭出火星,“刺啦——刺啦——”的,像条急红了眼的蛇,鳞片刮着石头往前窜。我看见他的战术裤膝盖处磨破了洞,露出里面的护膝钢板,钢板边缘卷着尖,刮过铁链时带起串铁屑,落在女孩们脚边的炸药包上,“叮叮”轻响,惊得引线又颤了颤。他的喉结滚得像要炸开,吼的时候牙龈都露出来了,沾着点红土,活像头被惹急的野猪。

我趴在地上,右臂的疼突然翻了倍,像有把烧红的烙铁正往骨头缝里钻。不是持续的痛,是一阵紧一阵的抽,每抽一下,眼前就黑一层。护目镜的镜片上,血正顺着边缘往下流,不是直线,是弯弯曲曲的,像条小蛇,把红土坡的颜色染得发暗——远处的断崖成了团模糊的褐,橡胶林是片沉绿,只有铁架上的铁链还闪着点冷光,被血晕成了紫。

但左手的瞄准镜还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把镜身的防滑纹都捏变了形。镜带勒进额角的汗里,把皮肤压出道红痕,汗顺着痕往眼里钻,辣得人睁不开眼,可我偏要睁着——左眼被血糊了半只,就用右眼盯着目镜,睫毛上的血珠滴在镜面上,晕开个小圈,倒把十字线衬得更清了。

“别慌……”我想吼,喉咙里却像堵着团血痂,只能挤出半声气音。左臂的肌肉绷得像块要断的钢,把瞄准镜死死按在红土上,镜筒的前端抵着块碎弹壳,那弹壳是刚才9毫米帕拉贝鲁姆弹的,底火的印子里还卡着点黑垢,被我按得往土里陷半分。

视线透过目镜,死死咬着十一点钟方向。那里的灌木丛刚动过,不是风摇的轻,是被什么东西撞过的沉。最顶上那片带锯齿的叶子还在晃,幅度比别的叶大,叶尖的锯齿挂着点白——是狙击手伪装服上的纤维,刚才子弹射出时带起的风,把那纤维吹得缠在了叶上。叶下的腐叶堆里,有块土比周围亮半分,是被枪管压过的,土缝里还露着半颗黄铜弹壳的底,反射着点天光,像只藏在暗处的眼。

“十一点钟……”我把这几个字咬进牙缝,血沫从嘴角渗出来,滴在瞄准镜的调焦轮上,把刻度糊了半分。右臂的血还在往外出,顺着胳膊肘往红土里淌,在身下积成个小血洼,洼里映着片变形的天,像块碎了的红玻璃。可我不敢动,生怕这一动,就丢了那藏在灌木丛后的影子——那是傣鬼要找的靶心,也是我此刻能抓住的最后口气。

风又起了,卷着红土往我鼻孔里钻,混着血腥味,涩得人想咳。但我憋着,听着耳机里邓班的步枪保险“咔”地打开,听着杨文鹏的攀爬绳“啪”地绷直,听着女孩们压抑的抽气声,把所有的疼和慌都压进骨头里。瞄准镜里,那片带锯齿的叶子终于不晃了,可腐叶堆里的亮土还在——那下面,准有双眼睛正盯着铁架,而我,得替傣鬼把那眼睛钉在十字线上。

“别吵……”

我想把这两个字吼出来,喉咙里却像塞了团烧红的棉絮,每动一下都带着灼烧的疼。血沫从牙缝里涌出来,混着红土渣黏在舌尖,腥甜里裹着铁锈味,逼得我猛咳了半声——咳声卡在喉咙里,变成破风箱似的“嗬嗬”轻响。气音从齿缝挤出来时,细得像根快断的线,“十一点钟……”尾音打着颤,撞在耳边的血痂上,连自己都快听不清。右臂的疼还在往骨髓里钻,每抽痛一下,眼前的红土坡就暗一分,护目镜上的血痕晕成片模糊的褐,倒把十一点钟方向那丛灌木的影子,衬得愈发清晰。

“黄导!黄导你怎么样!”

吉克阿依的声音像把出鞘的军刺,带着股锐劲从耳机里扎出来。我能想象她的样子:刚把那个后背烂洞的女人塞进战友的掩体,军刺还在滴血——血珠顺着三棱血槽往下滚,在刃尖悬成小珠,“啪嗒”砸在红土里,洇出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褐点。她的军靴踩在红土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把土踩出半寸深的凹痕,战术裤腿扫过铁架的锈链,带起串“哗啦”的响。

我偏过头时,正看见她的身影像道红影扑过来——迷彩服的左臂沾着黑油,是刚才拧断泰拳高手脖子时蹭的,右臂的护肘磕在铁架的棱上,发出“哐”的轻响。她的军刺还攥在手里,刃面的反光扫过我的脸,离鼻尖只有三尺远时,突然被一股蛮力拽得往回踉跄。

“嗤啦——”

是邓班拽住了她的战术背心。他的大手攥着背心上的molle织带,织带被扯得发紧,把里面的弹匣硌出棱,“你干什么!”吉克阿依的身子还往前冲,惯性带着她踉跄半步,军靴在红土上擦出道浅痕,“他中枪了!”

“让他专注!”

邓班的吼声里裹着哭腔,喉结在脖子里疯狂滚动,像吞了颗滚烫的石子。他的左手还按在两个女孩的后颈上——把她们死死按在铁架的锈坑里,右手拽着吉克阿依,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战术手套的防滑纹蹭过她的背带,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胸前的狼牙吊坠疯了似的晃,母狼的獠牙尖沾着点暗红的血——是刚才拆弹时蹭的,每晃一下,尖就扫过他锁骨的疤,把那道旧伤衬得发亮,“这是命令!谁都不准过去干扰他!”

他的声音突然哑了,像被砂纸磨过:“你想让他白挨这一枪?”

吉克阿依的动作顿住了。军刺还在滴血,血珠落在红土里,和我淌出的血混在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的。她的肩膀还在颤,不是怕,是急的,护肘的塑料壳磕在铁架上,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像在跟自己较劲。

风卷着红土往我领口里钻,带着股腥甜的热。邓班拽着吉克阿依的手没松,可我看见他的拇指在她背带上轻轻抖了抖——那是担心,藏在硬邦邦的命令底下。狼牙吊坠还在晃,獠牙尖的血痕被风吹得微微发亮,像颗悬在他心口的星,一半是狠,一半是疼。

我把瞄准镜又攥紧了些。镜带勒得额角发木,可十一点钟方向的灌木丛里,那片带锯齿的叶子还在动,比刚才晃得更急。气音再次从喉咙里挤出来,比刚才清楚了半分:“十一点钟……野葛藤……”

这次,没人再出声。只有吉克阿依的军刺“当”地杵在红土里,邓班拽着她的手慢慢松了些,战术手套在她背带上留下道浅白的印。风掠过铁架的铁链,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替我们数着,离傣鬼扣动扳机的瞬间,还有多少秒。

我死死咬着后槽牙,牙关“咯吱”作响,像是要把牙床磨出火星来。血腥味从舌尖漫开,混着嘴里的红土渣,凝成黏糊糊的团——那是刚才扑地时呛进喉咙的,此刻被牙齿碾得发涩,倒成了撑住意识的钩子。左臂猛地发力,肌肉纤维像被强行绷紧的钢缆,每根都在颤,护肘的塑料壳在红土上蹭出“沙沙”声,边缘的碎碴刮得皮肉发麻。只撑起半寸,胸口就像被巨石压住,每口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嗬嗬”声,眼前的红土坡开始转圈,护目镜上的血痕被汗泡得发涨,把十一点钟方向的野葛藤晕成团晃动的暗绿。

右臂的血还在淌。不是顺顺当当的流,是一涌一涌的急,像被戳破的红布袋在往外漏。血珠顺着指尖往下坠,第一滴砸在红土里,“啪”地绽成朵小血花;第二滴落在前一滴的边缘,把那朵花的瓣扯得更长;第三滴刚坠到半空,就被我挪动的左臂带起的风扫偏,在地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断了头的蛇,又像支没校准的箭头,曲曲弯弯地指向断崖,把弹道的轨迹明明白白地刻在红土上。血痕边缘的红土被泡得发涨,泛着湿乎乎的黑,和周围干燥的褐红形成鲜明的界,像谁用蘸了血的笔,在地上打了个潦草的勾。

“叮——”

一声脆响突然从斜前方传来,像颗铜钉砸在铁砧上。是第二颗子弹的弹壳,黄铜色的底火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落地时还在转,边缘的锯齿刮着红土,发出“滋滋”的轻响,转了三圈才歪倒在块碎石旁。我侧耳听着那声音的余韵——比刚才那颗偏了半度,声波撞在铁架上反弹回来的角度更陡,像道被掰弯的细铁丝。这半度的偏差藏着狙击手的习惯:他在调整呼吸,吸气时胸腔扩张,枪管会自然偏左0.3度,呼气时回落0.2度,此刻的偏角刚好是呼气末的状态。

视线顺着弹壳往断崖扫,红土坡的轮廓在血雾里慢慢清晰。第三块岩石后,野葛藤长得比别处密,藤叶的颜色深了半分——不是自然的墨绿,是带着灰调的暗,像蒙了层薄纱。最粗的那根藤条上,片叶子的边缘卷得奇怪,不是被虫咬的缺,是被硬物压出的痕,痕里还卡着半缕灰绿的纤维——是伪装网的尼龙丝,和藤叶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枪管就藏在那丛藤后,我甚至能想象出枪口的角度:略微俯倾,瞄准镜的物镜正对着铁架,镜片上沾着的红土渣,把我的影子缩成个模糊的小黑点。

“十一点钟……方向……”

我再次开口时,血沫突然从嘴角涌出来,不是小股的渗,是成团的冒,混着没嚼碎的红土渣,在下巴上凝成块黏糊糊的团,沉甸甸地坠着,把皮肤都扯得发紧。气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像被砂纸磨过:“风向……西南……每秒三米……”——我看见铁架旁的狗尾草正往东南倒,草尖的绒毛被风吹得贴在杆上,倒折的角度刚好是三级风的模样。

“湿度……温差……二十五……”喉咙里的血痂被咳松了,声音突然清楚了半分。护目镜的镜片内侧蒙着层薄雾,是呼吸的热气遇冷凝的,这雾让远处的断崖边缘发虚,正好说明空气里的湿度够大;而裸露的左臂皮肤黏腻腻的,贴在红土上时,能感觉到地表的烫和空气的凉在较劲,这温差会让子弹往下偏——每差五度,弹道就会沉半寸,二十五度,刚好两寸半。

疼突然像涨潮似的往头顶涌。太阳穴“咚咚”跳得像打鼓,眼球被挤得发涨,看出去的东西都蒙着层红纱,边缘在慢慢发黑。红土坡的风卷着硝烟往嘴里灌,那味不是单纯的呛,是带着铁锈的腥(铁架的锈、弹壳的铜)、橡胶的涩(橡胶林的叶)、还有点甜腻(刚才炸开的脑浆),混在一块儿往肺里钻,像吞了把没烧透的煤渣。

但左手的瞄准镜还攥得死紧。镜带勒进额角的肉里,把血和汗都挤了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的血团上汇成小股。透过目镜,我看见傣鬼的枪管在水塔上微微抬了抬——枪管缠着的橡胶树皮伪装网被风吹得颤,露出半寸冷铁色的管身,上面还沾着点红土,像条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蛇。他的镜筒反光正对着我标记的野葛藤,那道细亮的线在红土上晃了晃,突然定住,像根绷紧的琴弦。

我看见他的手指悬在扳机上。指节泛着青白,战术手套的防滑纹被汗水浸得发黏,指尖离扳机只有半毫米,却没再动——他在等,等我说出最后那个数字。风突然转了向,从东南往西北刮,卷着野葛藤的叶子往左侧偏,正好露出伪装网后的半寸枪管,那枪管上的反光,像颗藏在叶缝里的星。

“偏差……零点二……”我把这几个字咬进牙缝,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滴,砸在瞄准镜的调焦轮上,把刻度糊了半分,“可以……”

最后那个“射”字还没出口,就被喉咙里的血堵住了。但我看见傣鬼的肩膀猛地沉了下去,像座蓄势的山,枪管的反光在野葛藤上顿了顿,随即消失在目镜里。

“偏差零点二……”

我把这几个字咬进牙缝时,牙龈被硌得生疼,血痂在舌尖碎成渣,混着唾液凝成腥甜的糊。每说一个字,右臂的伤口就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撕开一次——不是匀速的裂,是带着锯齿的扯,肌肉纤维“嗤啦”作响,露出底下泛着青白的筋膜,血涌得更急了,顺着肘弯往小臂淌,在瞄准镜的握把上积成小血洼,又顺着纹路往下滴,在红土里砸出串密集的小坑,像在给弹道刻坐标。

“可以……射击。”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撞在牙齿上,带着破风箱似的颤。我看见左手的瞄准镜在抖,不是怕,是疼得控制不住,镜带勒得额角发木,把皮肤压出的红痕里渗出血珠,和护目镜上的血混在一块儿,把十一点钟方向的野葛藤晕成团晃动的暗绿。

“砰!”

傣鬼的枪声闷得像块烧红的铁砸进红土窖,不是脆响,是带着沉劲的夯,声波撞在断崖的岩壁上,反弹回来时带着“嗡嗡”的余震,把橡胶林的叶尖都震得簌簌掉渣。我甚至能“看”到弹头飞出枪管的瞬间——黄铜弹壳从抛壳窗跳出来,“叮”地落在水塔的锈铁皮上,打着旋儿滚进红土,而弹头带着旋转的锐劲,在空中拉出道几乎看不见的线,像根被绷紧的钢针。

野葛藤突然往上掀了掀。

不是风动的轻晃,是被巨力撞开的猛,最密的那丛藤叶“哗啦”炸开,露出底下藏着的伪装网——网眼被弹头撕裂的瞬间,尼龙丝“啪”地绷断,像根断了的琴弦。紧接着,一团红雾从藤叶里冒出来,不是均匀的烟,是带着碎肉和骨渣的泼溅,红得发暗,混着点灰白的脑浆,像朵突然绽开的毒花,花瓣的尖上还挂着半片被染红的藤叶。

硝烟味顺着风卷过来,裹着股甜腻的腥,是血混着硝烟的味,钻进鼻孔时像被细针扎了下。几秒钟后,一具穿着伪装服的尸体从岩石后滚出来,不是顺顺当当的滑,是头重脚轻的摔,肩膀先撞在岩壁上,发出“咚”的闷响,然后才歪歪扭扭地滚进红土——他的脑袋右侧塌下去块,血正从那窟窿里往外涌,不是流,是涌,把脖子上的伪装网浸成深褐,网眼的绳结里卡着半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还沾着点红土,是从红土坡带的,此刻被血泡得发亮。

我看见他的护目镜摔在旁边,镜片裂成蛛网状,映着块被血染红的天;右手还攥着USp手枪,枪管上的消音器沾着野葛藤的黏液,枪口冒着缕细烟,像条刚吐完信的蛇。

枪声的余音在红土坡上荡了三圈才慢慢歇了。耳机里突然没了声,不是彻底的静,是所有嘈杂都被抽走的空——邓班的吼声、杨文鹏的怒骂、女孩的抽噎,连远处李凯的机枪都停了,只剩下风掠过铁架的“呜呜”声,轻得像叹息。

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撞在胸腔里像在敲面破鼓,每跳一下,右臂的伤口就跟着抽痛一次,疼得眼前发黑。红土坡的景象开始模糊,断崖成了团灰褐的影,橡胶林是片沉绿的雾,只有那丛野葛藤还亮着——被血染红的叶子在风里晃,像面褪色的旗。

左手的瞄准镜终于攥不住了,“啪”地砸在红土上,镜筒磕在块碎石上,发出“咔”的轻响,镜片裂了道缝。我想抬手去捡,可胳膊沉得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视线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谁慢慢合上了眼皮。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傣鬼从水塔上跳下来的身影。

他的狙击步枪被随手扔在水塔边缘,枪身缠着的橡胶树皮伪装网松了半截,枪管斜斜地搭在锈铁皮上,像条暂时歇脚的蛇。他本人几乎是从三米高的水塔上直接扑下来的,落地时军靴在红土上碾出两道深痕,战术裤的膝盖处磨出的破洞露出渗血的皮肉——那是刚才急着架枪时蹭的。他没顾上拍掉身上的红土,迷彩服的后背沾着大片褐红,像块烧红的铁,奔过来的速度快得像颗急坠的星,护目镜的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把我的影子缩成个模糊的红点。

“黄导!”

他的吼声穿透了逐渐浓重的黑暗,像根扎进混沌里的光。我想张嘴应一声,可喉咙里的血痂堵得死死的,只能感觉到他扑到我身边时带起的风,混着红土和硝烟的味,暖得像红土坡的太阳。

然后,彻底的黑就漫了过来,把所有的疼、所有的响,都盖了个严实。

“黄导!”

杨文鹏的吼声像头被激怒的野猪,从铁架方向撞过来,带着攀爬绳摩擦锈铁的“刺啦”尾音。我感觉有人猛地跪在我身边,膝盖砸在红土上的“咚”声震得伤口发麻——是他,战术背心里的破门斧不知扔去了哪里,斧套空荡荡地晃着,倒露出里面别着的半截烟,烟纸被汗泡得发涨。

“快拿急救包!”邓班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跑步的喘息,军靴踩过我的血洼时发出“噗嗤”的闷响。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拽开自己的医疗包,拉链“刺啦”扯开,露出里面卷成筒的止血带、黄澄澄的碘伏棉、还有包没开封的纱布,边角印着的“战地专用”字样被血渍晕得发暗。

“压住伤口!血止不住!”吉克阿依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的军刺不知何时插在了旁边的红土里,刃面朝上,映着块被血染红的天。有只手按在我右臂的伤口上,力道又急又重,是她的——掌心还沾着黑油和干涸的血痂,按下去时,血顺着指缝往外涌,在她的迷彩服袖口积成小血洼,“黄导你撑住,医疗队马上就到!”

无数只手在我身上动。有人在撕我的迷彩服袖子,布料早被血粘在了皮肉上,扯开的“嘶啦”声里混着纤维断裂的脆响,像在撕块浸了血的布。我能感觉到伤口被扯得生疼,新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溅在护目镜上,把镜片上的裂痕染成道红痕。

“狗日的!给老子绷紧了!”杨文鹏的怒吼炸在耳边,他不知从哪摸出条止血带,帆布面糙得像砂纸,边缘还沾着点红土渣。他把一端塞进嘴里,犬齿狠狠咬进去,帆布的经纬被他咬得发毛,露出里面的白棉线;双手拽着另一端往紧勒,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连带着战术手套的防滑纹都往肉里陷,“再松点老子劈了你!”

我看见他的牙上沾着我的血,暗红的血珠嵌在牙缝里,混着他自己的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砸在我的战术裤上,晕出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褐点。止血带勒紧的瞬间,右臂传来一阵骨头被攥住似的疼,血涌的势头猛地顿了顿,却更像有把钝刀在肉里来回锯,疼得我眼前发黑。

“别……勒太狠……”我想笑,嘴角刚扯动半分,伤口就像被撕开道新口子,血珠“啪嗒”滴在护目镜上,把镜片外的红土坡晕成片晃动的褐,“断了……还能接……”我喘了口气,气音顺着血沫往外飘,“我还想……用这只手……给你点烟呢……”上次在红土坡休整,他抢了我半盒烟,说要等任务结束让我给他点上,此刻倒成了嘴边最顺的话。

“闭嘴!”傣鬼的声音像块冰砸在脸上,却带着点抖。我偏过头,看见他蹲在我左边,脸上糊着红土和汗,分不清哪是哪,只有护目镜后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压着火星的炭。刚才还稳稳握枪的手,此刻抖得厉害,捏着止血粉的指节都在颤——白色的粉末撒在伤口上,遇到血瞬间变成粉红,像在雪地里泼了把红土,“你他娘的观察手……就该在后面待着……逞什么能!”

他的指腹轻轻蹭过我伤口里的碎弹片,那碎片比指甲盖还小,却像根烧红的针,疼得我猛地倒吸口冷气,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的动作突然停了,指尖悬在半空,护目镜滑到了鼻尖,露出眼底的红血丝——那是急的,还是怕的?

喉结在他脖子里滚了滚,像有颗滚烫的石子往下坠。过了会儿,他的声音突然软了,软得像红土坡的稀泥,气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疼吗?”

风卷着红土往我领口里钻,带着股熟悉的腥甜。我看见杨文鹏还在咬着止血带,脸憋得通红;邓班正往我嘴里塞葡萄糖片,甜味混着血腥味往喉咙里钻;吉克阿依背过身去抹脸,军刺的反光在她肩上晃。而傣鬼的指尖还悬在我伤口上方,没敢再碰,只有止血粉在血里慢慢化开,把那片粉红晕得越来越淡,像朵快谢的花。

我偏过头时,脖颈的肌肉像锈住的合页,每动一寸都带着钝痛。邓班宽厚的背影挡在前方,战术背心的织带被汗水浸得发亮,把两个女孩护得严严实实——左边的羊角辫正踮着脚,帆布鞋的鞋跟在红土上碾出浅痕,小腿缠着的急救包白布被风吹得微微鼓,绷带在脚踝处绕了三圈,结打在外侧,露出的布角沾着几粒红土渣,是刚才从铁架旁蹭的。她的右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掌心里是那朵泡过血的纸红花:花瓣边缘卷着焦黑的痕,是被硝烟燎的,中间的褶皱里还嵌着半干的血痂,被风一吹就轻轻颤,像只翅膀受了伤的蝶,停在她汗湿的手心里。

右边的女孩躲在羊角辫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浅褐色的眼珠像浸在水里的杏仁,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没掉,是被风冻住了似的,颤巍巍地悬在睫尖,映着远处水塔的影子。她的视线没敢看我流血的右臂,却也没移开,就那么定定地盯着伤口下方的红土——那里的血珠已经凝成暗红的痂,正顺着我的指尖往下坠,她的睫毛跟着每一滴血的坠落轻轻抖,像在数着那些血珠砸进土里的次数,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惊惶,只剩一种怯生生的疼。

“结束了……”我往傣鬼身边挪了挪,肩膀的布料蹭过他的战术裤,带来点粗糙的暖意。右臂的疼不知何时变成了钝麻,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皮肉里钻,又像被浸在冰水里,麻痒中裹着灼痛。肌肉早僵成了块,每动一下都像在扯着筋,“红蛇……没了……”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尾音落在风里,轻得像片羽毛。

傣鬼没说话,只是从战术腰包里摸出块巧克力。包装纸被他粗糙的指尖撕得发皱,银箔上沾着点红土,他把半块巧克力往我嘴里塞时,指腹蹭过我的嘴角,带着枪油的涩味——那是刚才握枪时蹭的。苦甜的味道瞬间漫开,先苦得舌尖发麻,再慢慢透出点焦糖的甜,混着喉咙里的血腥味,竟奇异地把干涩的黏膜润开条缝。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的狼牙吊坠:母狼的獠牙尖沾着点暗红的血,是刚才给我撒止血粉时蹭的,在阳光下亮得像颗刚淬过火的钉,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把影子投在我的衣襟上,像只守护的兽。

“黄导!黄导收到请回答!”远处的指挥部还在喊,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像老式收音机的波段不稳。但那声音里的焦急是真的,“医疗队还有三分钟到!坚持住!”每个字都裹着股热乎劲,撞在耳膜上竟不觉得吵,反倒暖得像红土坡的太阳——此刻的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我脸上,透过护目镜的血痕,把世界染成片晃眼的金红,把“坚持住”三个字烘得发烫,烫得人眼眶发湿。

风卷着橡胶林的腥气掠过来,吹得傣鬼额前的碎发贴在额角,那里沾着的红土被汗泡得发暗。他往我嘴里又塞了点巧克力,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牙齿,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着了似的,随即又用更轻的力道把剩下的半块推过来,动作里带着种笨拙的小心。

我看见羊角辫女孩把纸红花往右边递了递,碰了碰同伴的胳膊,两个小小的身影往一块儿靠得更近了。邓班转过身,大手在她们头顶轻轻按了按,掌心的血痂蹭在羊角辫的发丝上,像朵突然绽开的小红花。而远处的红土坡上,那丛被血染红的野葛藤还在晃,风过时,藤叶摩擦的“沙沙”声,像在替我们数着,离医疗队到来的三分钟里,还有多少秒。

清理现场的脚步声是从红土坡边缘漫过来的,像被红土吸住的浪,一波叠着一波。最前头的是两个挎着医疗箱的卫生员,胶鞋踩在半干的血洼里,发出“噗嗤”的闷响,鞋帮沾着的红土混着血,凝成暗褐的泥团,每走一步就往裤脚掉半粒。紧随其后的是负责清场的战友,军靴碾过碎石时“咯吱”作响,战术背心里的弹匣随着脚步晃,撞在对讲机上发出“咔啦”轻响——他们的钢盔都歪着,有的护目镜还挂在胸前,镜片上的血痕被风吹得微微发亮。

有人在拖尸体。是两个壮实的机枪手,一人架着一具红蛇成员的胳膊,尸体的伪装网勾住了红土下的草根,拖拽时带起串串泥块,“沙沙”的摩擦声里混着布料撕裂的脆响。最沉的那具是躲在野葛藤后的狙击手,他的脑袋塌了半边,血和脑浆早凝成了暗红的痂,拖拽时后脑勺在红土上犁出浅沟,沟里的砂粒被染成褐红,像条刚被剖开的蛇。他的USp手枪还挂在腰上,枪身磕在石头上“叮当”乱响,消音器早被弹头震松了,晃悠着撞在护膝的钢片上,发出空洞的“哐当”声。

另一边,列兵小王正蹲在地上捡弹壳。他戴着白手套,指尖捏起枚9毫米帕拉贝鲁姆弹壳时,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弹壳底火的印子里还卡着点黑垢,是狙击手枪膛里的锈。“叮当”一声,弹壳被扔进腰间的铁盒,和其他弹壳撞在一块儿,7.62毫米的步枪弹壳沉,撞上去是“咚”的闷响;9毫米的手枪弹壳轻,碰着就是“叮”的脆响,两种声音混在一块儿,像串被敲醒的铜铃,在红土坡上荡出细碎的回音。他的膝盖跪在红土里,裤腿沾着片带血的紫菀花瓣,是刚才从橡胶林边蹭来的,花瓣的边缘卷着焦,像被硝烟燎过。

我被抬上简易担架时,杨文鹏和邓班各抬着一头。担架是临时扎的,两根竹竿磨得发亮,中间绷着的帆布还带着训练时的汗味,我的后背刚贴上,就感觉伤口被蹭得发麻。“慢点!”邓班突然低喝一声,他的手往帆布下垫了块急救包的纱布,“别碰着伤口。”他的战术手套脱了,露出掌心的燎痕,那道旧伤在红土的映衬下,红得像道新疤。

帆布晃悠着往起抬,我的视线刚好扫过橡胶林边缘。那朵被血染红的紫菀花还在晃,不是风催的急,是带着点怯生生的颤。花瓣边缘的紫早被血浸成了暗褐,只有花心还留着点浅紫,像块没被染透的玉。最顶头的那片花瓣上悬着颗血珠,有绿豆那么大,风掠过时,血珠“啪嗒”掉进红土里,瞬间洇开个小小的圈——红土吸得快,先凝成深褐的圆点,再慢慢往外晕,把周围的砂粒染成淡红,像颗刚被埋进土里的种子,种皮上还沾着点生命的热。

远处的夕阳正往断崖后沉,把红土坡染成片金红。拖尸体的“沙沙”声、捡弹壳的“叮当”声、卫生员的低语声,混在一块儿漫过来,不像什么庄严的凯歌,倒像群疲惫的人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每个音符里都裹着红土的涩、硝烟的辣,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甜——是小王铁盒里的弹壳还在响,是紫菀花的血珠正往土里钻,是邓班扶着担架的手,在帆布上轻轻拍了拍,像在说“稳着点,快到家了”。

担架往指挥部的方向挪,帆布摩擦着我的后背,把伤口的疼磨成了钝麻。我偏过头,看见那朵紫菀花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暗红的点,藏在橡胶林的绿影里。风还在吹,红土坡的砂粒卷着硝烟往远处跑,跑过那片被血浸过的土地时,突然慢了半分,像在等那颗刚埋下的种子,什么时候能顶破红土,长出片新绿来。

“走了,黄导。”

杨文鹏的声音从担架那头传过来,带着点喘,尾音被红土坡的风扯得发飘。他抬着担架的右角,军靴踩在红土块上发出“咯吱”的响——那土块是被流弹震松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被他的鞋跟碾得粉碎,红砂顺着鞋底的纹路往下掉,在身后拖出串细碎的痕。

我偏头看他时,正撞见他的钢盔又往左边歪了半寸。盔顶的迷彩漆蹭掉了块,露出底下的白铁皮,去年在溶洞碰的凹痕还在,像张咧着的嘴。系带松垮垮地挂在下巴上,一端的塑料扣早断了,只剩半截帆布带随着脚步的颠簸往上飘,扫过他汗湿的脖颈,带起串细小的水珠——那汗混着红土,在他的喉结处凝成道暗褐的痕,像条没系紧的绳。

他的战术背心敞着半拉,最上面的魔术贴粘了片干枯的橡胶叶,叶尖的锯齿勾着根红布条,是从红蛇尸体上扯的,此刻被风吹得贴在他锁骨的疤上。抬担架的胳膊绷得笔直,肱二头肌的轮廓把迷彩服撑出棱,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块淤青,是刚才滑下横梁时撞的。“小心点。”他突然低喝一声,往左边挪了半步,避开地上枚朝天的弹壳——黄铜底火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差点绊住担架的竹竿。

“回去给你炖红土坡的野鸡汤。”他的牙咬着根草茎,草叶上的绒毛沾在嘴角,说话时草茎跟着颤,“上个月跟老猎人进山,见他在橡树林里设套,逮着只两斤重的野山鸡,羽毛红得跟火似的。”他顿了顿,腾出根手指挠了挠耳后,那里沾着块黑垢,是橡胶林的腐叶渣,“老头说这鸡专吃红土坡的蜈蚣草,肉里带着股药劲,最能补筋骨。他还教我,炖的时候得加把坡上的野花椒,说是能去血淤。”

担架的竹竿突然晃了晃,是他踩进个浅坑,军靴的钢头磕在石头上发出“当”的闷响。他赶紧稳住手,帆布担架的边缘往我后背蹭了蹭,带着点粗糙的麻。“你这胳膊,”他的声音软了些,草茎从嘴里掉出来,被风卷着滚进红土,“等拆了线,我就去老猎人那借砂锅,他那锅传了三代,炖出来的汤能浮起油花,香得能招野狗。”

我看见他的战术裤膝盖处磨出个洞,露出里面的护膝钢板,钢板上沾着的红土被汗水泡得发黏。抬担架的手背上,道新划的口子还在渗血,是刚才拽止血带时被帆布蹭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砸在竹竿上,晕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褐点。“喝了准能好利索。”他又说,这次带了点笑,眼角的皱纹里卡着的红土被扯得发紧,“到时候我给你剥鸡腿,你用左手拿着啃,照样能啃得满嘴油。”

风从橡胶林那边卷过来,带着股腥甜的热,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贴在脑门上,那里沾着的红土被汗泡成了泥。担架继续往前挪,竹竿“吱呀”作响,像在跟着他的话哼歌。我望着他歪着的钢盔,听着他念叨野鸡汤的香,突然觉得右臂的疼好像轻了些——红土坡的风里,除了硝烟味,好像真飘着点野花椒的麻,混着他没说出口的盼,暖得像口刚舀起的热汤。

我缓缓闭上眼睛,睫毛上的血痂被阳光晒得发脆,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担架在红土坡上颠簸着,两根竹竿被压得“吱呀”作响,像两位疲惫的老人在哼歌。帆布蹭过我的后背,伤口被磨得泛起细密的疼——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锐,是像无数根钝针在慢慢扎,麻痒里裹着点热,倒让我更清醒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右臂的绷带已经被血浸得发沉,每颠一下,就有股温热顺着胳膊肘往下淌,在帆布上晕出浅褐的痕,像条慢慢爬的小蛇。

但心里却松得像团晒过太阳的棉花。之前绷得像钢丝的神经,此刻一根根舒展开来,连带着太阳穴的突突跳都缓了。想起刚才在铁架下,十字线锁着野葛藤的那一秒,心脏差点撞碎肋骨;想起拆弹钳咬住引爆器时,邓班断指上的血滴在女孩脚踝的瞬间——那些攥着命的时刻,此刻都化成了胸口的暖,像揣着块刚从灶膛里摸出的红薯。

阳光透过眼皮,在黑暗里洇出片暖烘烘的红。不是单调的艳,是带着金芒的透,像把融化的蜜糖浇在眼前。这红让我忽然想起瞄准镜里的最后一幕:十字线死死咬住野葛藤后那片反光,阳光在狙击镜的物镜上炸开,形成一道亮得发白的光轨,弹头射出的瞬间,那道光跟着子弹飞出去,像道追着死神的闪电。那时的光里裹着硝烟味,带着股狠劲;此刻眼皮上的光,却混着红土的暖,软得能让人沉进去。

耳边的声音像被筛过一遍,渐渐清晰起来。

最近的是女孩们的抽噎。左边的羊角辫大概是捂着嘴,抽气声发闷,像被按在水里的鱼,偶尔漏出半声“呜呜”,带着没褪尽的哭腔;右边的小姑娘哭得更轻,气音里裹着颤,每抽一下,就有片布料摩擦的“沙沙”声——该是在蹭眼泪,把邓班的衣角蹭得发皱。她们的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惊惶,只剩种劫后余生的软,像两株被雨打蔫、却慢慢直起腰的小草。

稍远些是战友们的呼吸。邓班在担架另一头,喘气声粗得像风箱,每口都带着“嗬嗬”的尾音——他刚才拽吉克阿依时用了太大力,此刻肩窝的旧伤怕是又犯了。杨文鹏抬着前杠,呼吸里裹着点哼哧,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偶尔还会冒出句碎骂:“狗日的红土坡,净是石头……”听着却不恼,反倒像句亲昵的抱怨。

再远些,是李凯的机枪声在慢慢歇。从刚才的“哒哒哒”连射,到后来的“哒、哒”点射,最后一声闷响落下去,世界突然静了半拍。紧接着传来“哐当”一声,该是他把机枪往地上一杵,枪托砸在红土上,惊起串砂粒。之后是金属碰撞的轻响,想来是在卸弹匣,动作里带着股松快的糙。

这些声音缠在一块儿,像床粗布被子盖在耳边。没有了之前的嘶吼与枪响,连风都变了性子——之前卷着硝烟和血腥的风,此刻变得清爽起来,带着红土被晒透的暖,还有橡胶林里草木的清香。它掠过我的耳廓,把帆布上的硝烟味一点点吹散,露出底下淡淡的皂角香——是上周刚换的战术服,被汗水浸了这么久,竟还留着点干净的味。

我忽然闻到了红土的气息。不是之前混着血和火药的腥,是那种被阳光烤透的、带着点甜的涩,像小时候外婆灶台上的红泥罐。风里还飘着点野花椒的麻香,该是从橡胶林深处来的,混着紫菀花被血浸过的微腥,竟奇异地酿出种踏实的味。

“快到了。”邓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哑,“前面就是临时医疗点,搭了棚子。”

我没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眼皮上的红光渐渐淡了些,透出点透亮的蓝——该是硝烟散了,阳光终于能痛痛快快洒下来。之前被硝烟遮得灰蒙蒙的天,此刻该是蓝得发亮,像块刚洗过的玻璃,说不定还飘着几缕薄云,被风推得慢慢走。

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等胳膊好了,得再来红土坡看看。看看那丛被血染红的野葛藤会不会长出新叶,看看橡胶林边那朵紫菀花结的种子,会不会在土里发了芽。看看那两个女孩,是不是能摘下头上的血痂,在阳光下笑出声。

耳边的抽噎声慢慢变成了细碎的说话,女孩们大概是在互相抹眼泪;战友的呼吸也匀了些,杨文鹏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歌,跑调跑得厉害,却像根羽毛搔着心尖。风卷着最后一缕硝烟掠过铁架,铁链“哗啦”晃了晃,像在跟过去的厮杀道别。

我知道,战斗是真的结束了。

红土坡的风终于把那些浓重的腥涩吹远了,露出的天干净得能照见人影。阳光落在脸上,暖得像要把所有的伤口都焐化。恍惚间,仿佛看见那朵沾着血的纸红花,正被风托着往天上飘,越过铁架,越过橡胶林,最后落在干净的蓝天上,像颗刚点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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