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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的白炽灯悬在天花板中央,惨白的光像块刚从冰窖里拖出来的铁板,砸在墙面和地面上,边角洇着模糊的毛边。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被光一照,成了无数翻滚的银线,混着消毒水的刺鼻味和墙角霉变的潮气,黏在皮肤上像层没干透的胶,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

杨杰刚从外面进来,作训服的袖口还沾着点红土坡的砂,裤脚卷着半截没来得及拍掉的草屑。他站在桌前顿了顿,喉结无声地滚了滚——大概是刚灌下去的凉茶还在喉咙里焐着,此刻顺着血管往四肢漫,把外勤带来的燥意压下去几分。左手攥着的不锈钢水杯早结了层厚冰,杯壁的冷凝水聚成串,顺着杯身往下爬,在他虎口的老茧上打了个转,才“啪嗒”滴在审讯桌上。

那桌子是复合板的,边缘被常年的手肘磨得发亮,靠近黑羊的那侧还留着半圈暗红的印——是去年某场审讯时,嫌犯的鼻血蹭上去的,此刻被新的水珠一泡,晕出淡淡的褐。杨杰的手腕猛地发力,水杯底“哐当”撞在黑羊的手铐链上,铁链瞬间绷直,链环互相撞击的脆响在瓷砖地面撞出空荡的回响,像有串生锈的钥匙在空旷的仓库里乱滚。

黑羊被这声响惊得缩了缩脖子,油腻的颈肉堆出三道褶,藏在褶里的汗珠子顺着锁骨往下滑,钻进囚服领口。他不敢抬头,眼尾的余光却死死勾着杨杰的左手——那截断指的截面泛着硬茧的白,指甲缝里还卡着点红土渣,此刻正抵在桌角的审讯记录纸上。纸是泛黄的,边缘卷着干硬的毛边,大概是被反复翻阅过,“贩卖人体器官”那行字的墨迹被汗水泡得发虚,笔画间晕着浅灰的雾。

水杯壁的水还在往下淌,不是顺顺当当的流,是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一厘一厘往桌沿爬。最先滴下去的那串已经在桌面上洇开,顺着木纹的沟壑漫,把“黑羊”两个字的签名泡得发胀。最后那滴悬在桌角,颤巍巍地坠下去,落在黑羊脚边的瓷砖上,“啪”地碎成朵小水花,溅起的细珠粘在他磨破的鞋跟上,像粒没化的盐。

而桌上那道水痕还在漫,从杯底往记录纸的边缘爬,在泛黄的纸页上勾出弯弯曲曲的线。那线越到末端越细,边缘带着毛茸茸的白,像条刚蜕完壳的小蛇,鳞甲还没干透,湿漉漉地贴在地上,正往黑羊的脚踝游去。黑羊的脚趾突然蜷了蜷,铁链在脚踝处勒出的红痕被扯得更亮,像道刚被指甲掐出来的血印。

黑羊的喉结在颈肉里猛地一沉,像吞了颗没嚼碎的石子。那颈肉是松垮的,常年浸在油汗里,此刻被这猛地一动扯出三道深褶,褶缝里积着的灰垢混着冷汗,顺着锁骨往囚服里钻,在苍白的布料上洇出蜿蜒的暗痕,像几条刚从泥里爬出来的虫。他的后颈死死抵着铁椅靠背,冰凉的漆皮硌着脊椎骨,却压不住皮肉下突突乱跳的筋——那筋从耳后一直窜到肩胛,跳得像要挣破皮肉逃出去。

眼皮被白炽灯刺得发沉,他却不敢眨。睫毛上沾着的眼屎混着汗,糊成半透明的膜,透过这层膜,眼角的余光正死死咬着杨杰的左手。那截断指的截面泛着硬茧的白,像块被反复捶打的旧铁皮,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渣——是红土坡的土,嵌在指甲缝里,深得像是长在了肉里。此刻那截指节正抵在桌角的笔录纸上,力道不大,却像根烧红的铁丝戳在黑羊的眼皮上。

笔录纸是糙面的,被无数次翻动磨得发脆,“贩卖人体器官”六个字的墨迹本就发乌,此刻被杨杰指腹的汗一泡,正顺着纸纹往外晕。那晕开的墨不是均匀的黑,是带着毛边的灰,像块浸了血的布在慢慢渗,把“器官”两个字泡得发胀,笔画间的空白被填满,倒像是把“人”字给活活吞了进去。纸页边缘卷着干硬的毛边,大概是被杨杰刚才的动作带得颤,正轻轻刮着黑羊的手背,像刀片在试锋。

左手的指甲缝突然一阵刺痒。黑羊猛地攥紧拳,才想起昨夜在红土坡被按在泥里时,指甲抠进了半寸深的红土——那土是黏的,混着血和腐叶,此刻还嵌在指甲缝最深处,结成了暗红的痂。消毒水的气味从审讯室的通风口钻进来,带着股医院特有的冷腥,和指甲缝里的土味一混,竟成了种发甜的腻,像块没化透的血冻,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他想咳,却被嗓子眼突然收紧的筋绊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破风箱在漏风。

铁椅的螺丝突然“咔哒”响了一声。许是他攥拳的力道扯动了手铐,铁链在铁椅腿上磨出细碎的火花,那响声不大,却像根针戳在黑羊的耳膜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杨杰的指节挪——那指节正微微用力,把“贩卖”两个字的笔画压得变了形,纸页在指腹下微微发颤,像块被按在砧板上的肉。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审讯桌上时“啪”地碎开。黑羊的脚趾在鞋里猛地蜷缩,鞋底板磨出的洞露出半截脚后跟,此刻正死死抠着冰凉的瓷砖,却止不住膝盖窝里往外冒的寒气——那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把腿肚子的筋抽得发紧,像被人用铁丝勒住了似的。

他终于眨了下眼,睫毛上的汗珠滚进眼里,刺得生疼。再睁开时,那截抵在纸上的断指仿佛离得更近了,指甲缝里的红土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嵌在肉里的碎玻璃。而“贩卖人体器官”那行字,已经被汗晕成了团模糊的黑,像摊刚泼上去的血,正顺着桌沿往他脚边爬。

“说吧。”

杨杰的声音是从胸腔里碾出来的,带着瓷砖地面反射的冷,每个字都像冻在冰里的铁砂,砸在审讯室的空气里,溅起细碎的寒。他没抬头,视线钉在黑羊汗湿的颈窝,左手的断指却在笔录纸上轻轻敲了敲——那截指节的硬茧擦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像钝刀在磨骨。

“那些心脏,到底要给谁。”

尾音刚落,断指突然往下一沉。不是戳,是带着股狠劲碾,“人体器官”那行字的纸页瞬间陷出浅坑,边缘的毛边被指腹带得翻卷,像被连根拔起的草。纸页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毛边蹭过杨杰的指节,刺啦刺啦的,混着他虎口燎痕的痒,倒像是在黑羊的耳膜上拉锯。

黑羊的肩膀猛地往回缩,肩胛骨几乎要戳破囚服。油腻的颈肉堆出三道褶,藏在褶里的汗珠子顺着锁骨往下滚,砸在铁链上“嗒”地碎开。铁链被这猛地一扯,瞬间绷直,链环互相撞击的脆响在瓷砖上弹来弹去,像串生锈的钥匙掉进空水桶,撞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他飞快地舔了舔嘴唇。上唇的死皮早就干裂,被舌头一蹭,簌簌往下掉渣,混着唾沫咽进喉咙。舌尖突然尝到点腥甜——是昨夜在红土坡被军靴碾住下巴时,咬破的牙龈还没好,此刻血珠正从牙缝里渗出来,在舌尖凝成细小的红珠。

“真……真是药引……”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气音多过实音,抖得像被狂风扯住的破布条。他的目光往桌底溜,却被杨杰的作战靴钉死——那双靴底还沾着红土坡的泥,边缘磨出的毛边蹭着瓷砖,像在数他撒谎的次数。“给南边来的大老板……他们说……说小孩的心干净,没沾过浊气,能治……能治怪病……”

“嗤——”

杨杰的笑声突然炸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烟草和金属的锈味,喷在黑羊的脸上。他往前倾了倾身,审讯桌的木纹硌着肋骨,带来种钝痛的清醒。距离瞬间拉近,杨杰呼吸里的凉茶味混着红土的腥,像块冰砖压在黑羊的鼻尖,连睫毛都能扫到杨杰眉骨的疤——那疤是去年缉毒时被砍刀划的,此刻在白炽灯下泛着浅红,像条没长好的蛇。

“大老板?”杨杰的断指抬起,指尖几乎要戳到黑羊的鼻尖,指甲缝里的红土渣在光里闪,“穿迷彩还是西装?戴金表还是扛枪?”他突然顿住,指腹碾过笔录纸上“药引”两个字,把那墨迹压得发虚,“红土坡搜出的那箱冰镇液,技术科刚出的报告——戊二醛浓度是医用标准的三倍,专门用来活存器官,保证48小时内移植不坏死。”

断指猛地往桌上一磕,“哪个‘大老板’会随身带这玩意儿?”

黑羊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他盯着杨杰断指上的红土渣,突然想起昨夜冷藏箱的金属壁——那上面结着白霜,霜层下沾着点暗红,当时以为是血,此刻才惊觉,那颜色和杨杰指甲缝里的红土一模一样。喉结在颈肉里疯狂滚动,却咽不下卡在喉咙的腥甜——是指甲缝里的土味混着消毒水,发酵成了腐肉的腻,堵得他发不出声,只能任由牙齿打颤,“嗒嗒”撞在一起,像红土坡散落的指骨在互相啃噬。

铁链又在铁椅腿上磨出“哗啦”的响。这次不是惊惶,是黑羊的膝盖在抖,带动整个铁椅往桌底缩,椅脚的螺丝松动了,每动一下就发出“咔哒”的哀鸣,像在替他求饶。可杨杰的目光没移,还钉在他的瞳孔里,那里面映着断指的红土,映着笔录纸的墨迹,映着他自己惨白的脸——像在照一面沾满血的镜子。

黑羊的虹膜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猛地往中心抽紧。方才还泛着浑浊黄的瞳孔,瞬间缩成枚锈迹斑斑的铁钉尖,边缘的虹膜被扯得发白,像张被勒紧的纸。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发虚,唯有杨杰左臂袖口那截红布,像烧红的铁丝般钉在视网膜上——那布早不是正经的红了,褪色成发暗的砖,边缘磨得绽出白花花的棉絮,像块被反复撕扯的旧伤疤。

红布角上绣着半朵石榴花。针脚歪歪扭扭的,该是手工缝的,花瓣的边缘被霉斑啃得发脆,灰黑的霉点像群贪食的虫,顺着布纹的沟壑往花心爬,把本该鲜红的瓣染成了污糟糟的褐。有几粒霉斑结了硬痂,许是沾过溶洞的湿泥,此刻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倒像是嵌在布上的碎骨渣。布角还缠着根细麻线,线头打着个死结,结眼里卡着点暗红的渣——是红土坡的土,混着点发乌的血,把线染成了深褐,像根没洗干净的血绳。

“嗡”的一声,黑羊的太阳穴突然炸响。昨夜红土坡的腥甜猛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压得他舌根发麻。他想起自己被军靴碾在泥里时,侧脸正蹭过这么一截红布——那布是湿的,沾着红土和不知谁的血,粗糙的布纹刮过他的颧骨,把油皮都磨破了。当时没在意,此刻才惊觉那腥甜里裹着的狠劲:不是普通的凶,是淬了火的冷,像冰锥子往骨头缝里钻,和此刻杨杰盯着他的眼神一个模子。

后颈的汗毛突然根根倒竖,像被泼了桶冰水。冷汗没等他反应就涌了出来,不是细密的珠,是成股的流,顺着脊椎的凹槽往下淌,把囚服的后襟浸得透湿。那布料是粗棉的,湿透后变得沉甸甸的,死死贴在背上,纤维的纹路嵌进汗毛孔里,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更糟的是黏在椅背上的感觉——铁皮椅背的漆早掉光了,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汗湿的衬衫被黏住,稍微动一下就发出“刺啦”的响,像块被血泡透的海绵,要把皮肉都粘在铁上。

他下意识想缩肩,却被手铐拽得铁链“哗啦”响。链环撞在铁椅腿上,溅出细碎的火星,那声响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格外刺耳,倒像是在提醒他:跑不掉。呼吸突然变得艰难,鼻腔里全是红布的霉味、红土的腥气、还有衬衫上汗湿的酸,混在一块儿成了种发腻的甜,像块泡在血水里的糖,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黑羊的眼球开始发涨,许是瞪得太久,眼白爬满了血丝,把杨杰袖口的红布衬得愈发刺眼。他突然看清那半朵石榴花的花芯——本该是金黄的蕊,此刻被霉斑和血泥糊成了黑,像只被踩烂的虫。而那截红布晃啊晃,活像条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小蛇,正往他的脖颈缠过来。

通风管的铁皮突然“嗡”地颤了颤。那是段生锈的旧管,接缝处的锈皮卷成小喇叭,把隔壁的动静撕成碎块,再一股脑往这边灌。最先钻进来的是黑狼的惨叫——不是撕心裂肺的嚎,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的闷痛,像钝刀锯骨头时,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哀鸣,尾音拖得又细又长,在管道里撞出层层叠叠的回音,听着倒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铁皮。

紧接着是“哐当——”一声巨响。不是单一的脆,是木椅腿砸在瓷砖上的钝、铁链绷直的锐、还有什么金属物件滚落的乱,混在一块儿炸开来,像整面墙突然塌了半角。那声响顺着通风管的弧度往下坠,在杨杰耳边“啪”地炸开,震得他耳鼓发麻,连带着审讯桌都微微发颤,桌面上的钢笔滚了半寸,笔尖在笔录纸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银线。

黑羊的手指猛地抽搐起来。不是轻轻抖,是指节往反方向拧的痉挛,骨节“咔咔”响着,像被无形的手掰着往肉里按。铁链被这股劲扯得绷直,链环在审讯桌的复合板上刮出“刺啦刺啦”的响,留下几道深褐色的痕——那是常年摩擦积下的锈,此刻被新的力道带得翻卷,像条被钉在桌上的蛇,身子乱扭,尾巴却被死死按住,只能用鳞甲在桌面刨出绝望的印。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红土渣,此刻随着抽搐往纸上蹭,把那些划痕染成了暗红,倒像是蛇在淌血。

杨杰的喉结滚了滚,压下喉咙口的燥。他起身时没发出半点声响,直到战术靴的胶底碾上地上的烟蒂,才“咔嚓”脆响一声——那烟是硬壳红塔山,滤嘴被唾液泡得发涨,边缘卷着圈深黄的渍,此刻被靴底的防滑纹死死咬住,滤棉里的烟丝混着纸浆被碾成碎末,从靴纹里挤出来,像摊被踩烂的灰。他的动作没停,靴尖往旁边蹭了蹭,把半寸长的滤嘴残片碾进瓷砖的缝里,那缝里还留着上回审讯时泼的咖啡渍,此刻混着烟末,成了道黑黄相间的垢,像条凝固的脓。

目光往观察窗偏过去时,玻璃上的指纹和哈气刚好凝成片模糊的雾。杨杰抬手抹了把,掌心的老茧蹭过玻璃,发出“沙沙”的响,露出后面老林的脸。老林的鬓角早白透了,不是均匀的银,是那种被岁月啃过的斑驳,几根特别长的白发垂在耳后,被白炽灯一照,亮得像银丝,衬得他太阳穴那道浅疤愈发清晰——那是去年流弹擦过时留下的,当时血顺着这道疤往脖颈淌,把半件作训服都染成了暗褐,此刻疤痕的边缘还泛着浅红,像条没长好的蚯蚓。

他正举着对讲机,食指关节抵着机身的按键,指腹的老茧把塑料壳磨得发亮。对讲机的天线是歪的,大概是常年揣在兜里压的,线尾缠着圈黑胶带,遮住了裂掉的塑料。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气音从唇缝里漏出来,像风钻过墙缝,杨杰看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眉头皱得厉害——不是普通的紧,是眉心的肉往一块儿挤,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拧成了疙瘩,像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开的笔录纸,纸纹里还卡着没抖干净的灰。

通风管里又传来黑狼压抑的呜咽,这次混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杨杰收回目光时,看见老林的拇指蹭了蹭太阳穴的疤,那动作极轻,却像根针戳在杨杰的记忆里——去年在边境医院,老林就是这样按着伤口,说“这点疼算什么,没抓住人心里才疼”。

审讯室的空气突然更沉了。黑羊的抽搐还没停,铁链刮出的痕在桌上越积越多,像幅混乱的血图;老林的白发在玻璃后晃,像根绷紧的弦;而通风管里的呜咽,正顺着那些看不见的缝,往每个人的骨头里钻。

“给你看样东西。”

杨杰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右手却已经探进证物袋。证物袋是透明的聚乙烯,边角被他的指甲刮出几道白痕,袋里装着枚弹壳——不是规整的圆,锈迹像张网爬满黄铜表面,深褐的锈斑里嵌着些暗红的砂,是红土坡特有的黏土质,被锈死死咬住,抠都抠不下来。他捏着弹壳的底座,那地方还算光滑,留着圈浅浅的击针痕,是昨夜李凯的机枪撞针留下的印,此刻被他的指腹摩挲得微微发烫。

拎出来时,证物袋的边角扫过审讯桌,发出“沙沙”的轻响。杨杰的手腕转了半圈,弹壳在空中划出道冷弧,锈迹里的红土砂被甩得微微颤,像要从铜壳上跳下来。他把弹壳往黑羊眼前送了送,距离近得能看清壳口的卷边——那卷边不是自然形成的,是被子弹射出时的力道扯得外翻,边缘还挂着点焦黑的烟痕,是火药灼烧的印,凑近了闻,能尝到股发苦的铁腥,混着红土的涩。

“认得这个?”杨杰的拇指蹭过弹壳的锈斑,红土砂顺着指缝往下掉,落在黑羊的手背上,凉得像冰粒。“88式机枪的弹壳,有效射程八百米。”他顿了顿,弹壳突然往黑羊的鼻尖凑了半寸,金属的冷光扫过对方的瞳孔,把那点刚冒头的侥幸照得无所遁形,“红土坡那片林子,八百米够穿三个树冠。你要是再扯谎,下次它就不是落在土里了。”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轻,弹壳却故意往黑羊的囚服上磕了磕,“当啷”一声脆响,像块冰砸在铁板上。

黑羊的牙关突然不受控制地打颤。不是细碎的抖,是上下牙床往死里撞,“嗒嗒”声在瓷砖地面撞出空荡的回响,倒像是红土坡那些散落的指骨在互相啃咬。最前面的门牙缺了半颗,是昨夜被军靴踹的,此刻断口处的牙神经暴露着,被审讯室的冷气一吹,疼得他太阳穴突突跳,那“嗒嗒”声里便裹了层抽气的嘶,像破风箱在漏风。

视线落在弹壳的红土砂上时,脑子突然“嗡”地炸了。

他想起昨夜在红土坡被按倒的瞬间,眼角瞥见过一截尺骨——那骨头细得像根没长粗的竹,骨头上有排牙印,小而浅,是孩童受惊时咬的,牙印的凹槽里卡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当时风正往他脸上灌,带着那截骨头的腥甜,他看见骨尖的血珠悬了半秒,才“噗”地坠在红土里,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褐花。而此刻,弹壳上的红土砂正和记忆里那朵褐花重叠,连腥甜的味都分毫不差,黏在喉咙口,甜得发腻,腻得发恶。

“是……是红蛇……”

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血沫。黑羊的舌根突然发僵,想再说点什么,牙关却还在打颤,把后面的话咬得七零八落。他的目光死死粘在弹壳上,那上面的红土砂像活了过来,顺着锈迹往他眼前爬,爬成红土坡的血色,爬成尺骨上的牙印,爬成红蛇组织那些缠在枪上的红布条——那些布也是红的,染着血的红,此刻正和弹壳的冷光缠在一块儿,勒得他喘不过气。

杨杰的指腹还在弹壳上摩挲,锈屑混着红土砂落在审讯桌上,积出一小撮暗褐的渣。他没追问,只盯着黑羊打颤的牙关,像在数他抖了多少下——每一下,都像红土坡的血珠在坠,砸在心里,闷得发沉。

观察窗的玻璃上还凝着层薄雾,老林原本是半倚在墙根的,后背抵着冰凉的瓷砖,右手的对讲机线松松垮垮绕在食指上,线尾的塑料插头蹭着裤缝,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听见“红蛇”两个字时,他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把,整个身子“腾”地直起来,后背离开墙面的瞬间,衣料与瓷砖摩擦出“刺啦”的响,像块湿布被猛地扯开。

对讲机的线在指间缠得更紧了。不是刻意绕的,是身体绷紧时手指下意识蜷缩的劲,线绳勒进掌心的老茧里,留下道浅红的痕,那痕里还卡着点昨夜整理卷宗时沾的墨,此刻被勒得发暗,像条嵌在肉里的细铁丝。他的下颌线绷得笔直,原本垂在耳后的白发被这猛地一动甩到额前,几根特别长的银丝沾在眉心的疤上——那疤是去年流弹擦过时留下的,当时血顺着这道疤淌,把半张脸都染成了暗红,此刻疤痕的边缘被绷紧的皮肤扯得发白,像条即将裂开的旧伤。

审讯室里,杨杰的断指正悬在笔录纸上方半寸。方才还在记录的笔尖离纸面只有毫厘,墨珠已经在纸上洇出个极小的黑点,却被“红蛇”两个字钉在了半空。指节突然绷得发僵,虎口的燎痕被扯得发疼,那是昨夜在红土坡握枪时被火药燎的,此刻结痂的皮裂开道细缝,渗出来的血珠沾在笔杆上,把塑料壳染出点暗褐的印。他抬眼时,睫毛上沾的红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贩卖人体器官”那行字上,像要把这行字埋进土里。

“哪个红蛇?”

声音比刚才沉了半分,尾音裹着股不易察觉的颤。杨杰的目光扫过黑羊惨白的脸,看见他鼻尖的鼻涕正顺着人中往下爬,那鼻涕不是清的,是混着眼泪的浊黄,像条没骨头的虫,爬过干裂的嘴唇,滴在囚服胸前的编号上——“073”三个蓝漆数字本就被汗水泡得发虚,此刻被鼻涕一晕,彻底成了团模糊的青灰,像块被脏水浸过的布。

黑羊的肩膀还在抖,铁链在铁椅腿上磨出“哗啦”的响,链环撞在椅脚的螺丝上,溅出的火星落在他的鞋面上。他想抬手抹把脸,却被手铐拽得手腕生疼,只能任由鼻涕和眼泪往脖颈里淌,把油腻的颈肉糊得发亮,像块刚从泥里捞出来的肥肉。

“武……武装贩毒的那个……”他的声音突然劈了叉,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破音,“在金三角有自己的武装……”说到“武装”两个字时,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牙齿咬得“咯吱”响,左手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把昨夜嵌进去的红土渣全按进了肉里,“他们手里有重武器……RpG、改装冲锋枪……还有……还有迫击炮……”

“我们只是跑腿的!”突然拔高的哭腔撞在审讯室的天花板上,又弹回来砸在杨杰的耳膜上。黑羊的身子往桌前扑了扑,铁链瞬间绷直,把铁椅拽得往前提了半寸,椅腿在瓷砖上刮出“刺啦”的痕,像道被撕开的伤口,“是他们找的我们!说要五十颗心脏……二十副肝脏……全要活的……新鲜的……”

他的喉结疯狂滚动,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说……说用这些换五十公斤‘白货’……纯度最高的那种……能……能卖上大价钱……”最后几个字说得极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完就猛地把头埋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审讯桌,把半张脸都埋进臂弯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破麻袋。

白炽灯的光落在他弓起的背上,把囚服后襟的汗渍照得愈发清晰——那汗渍是不规则的团,像张被水浸过的地图,边缘还洇着点暗红,是昨夜在红土坡蹭的血。杨杰盯着那团汗渍,断指在笔录纸上悬得更久了,笔尖的墨珠越积越大,终于“啪嗒”滴在纸上,把“红蛇”两个字的笔画晕成了片模糊的黑,像滩正在蔓延的血。

观察窗后的老林已经走到玻璃前,额头几乎要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对讲机线在指间缠了两圈,勒得指节发白。他的目光越过杨杰的肩膀,落在黑羊埋首的背影上,鬓角的白发被灯光照得发亮,像根绷紧的银丝,而那银丝的尽头,似乎正缠着红土坡的血、澜沧江的浪,还有红蛇组织那些染血的红布条,越收越紧。

审讯室的空气突然变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黏在皮肤上,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黑羊压抑的呜咽混着铁链的轻响,在瓷砖地面上荡来荡去,而“五十颗心脏”“五十公斤白货”这些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扎得生疼。

通风管的铁皮还在微微发颤,像被按停的琴弦余震未消。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突然掐断在喉咙里,最后半声呜咽卡在管道深处,化成缕若有若无的气,顺着锈蚀的接缝往外渗,混着审讯室的消毒水味,在空气里凝出层发黏的冷。寂静猛地砸下来,比刚才的惨叫更压人,连杨杰的呼吸都跟着顿了半拍,耳鼓里嗡嗡响,像有只蝉被闷在了空罐里。

他的目光落在黑羊的下颌上。那下颌裹着层松垮的肉,胡茬是灰黑的,长短不齐,像荒地里的野草,最密的地方卡着些暗红的渣——是红土坡的土,错不了。那土带着特有的铁锈色,不是普通的黄褐,是红里掺着黑,像被血浸透后晒干的泥,此刻正随着黑羊的哆嗦往下掉。不是成块地落,是一粒一粒往下飘,有的粘在胡茬尖晃悠,有的顺着颈纹往囚服里钻,还有几粒落在审讯桌上,“嗒”地砸在笔录纸的折痕里,把那道白痕染成了暗褐,真像枚刚盖上去的红土印,给黑羊刚才的话落了款。

黑羊的下颌还在抖,不是轻微的颤,是肌肉抽搐的痉挛,连带着嘴角都往一边歪,露出半颗缺角的牙——牙上沾着点血丝,是昨夜咬的,此刻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他想咽口水,喉结却像卡着块红土疙瘩,上下滚动时带着“咕噜”的响,每动一下,胡茬里的红土渣就多掉几粒,在桌面上积出一小撮,像谁不小心撒的朱砂。

杨杰的指尖突然有些发凉。他想起邓班脖子上挂的那枚狼牙吊坠——母狼的獠牙,根部缠着圈发黑的血渍,该是年头久了,血都渗进牙纹里,变成了深褐。獠牙尖磨得不算锋利,却泛着种沉冷的光,像淬过冰。上次在溶洞搜捕时,邓班的战术背心被蝙蝠粪蹭得发臭,那枚狼牙就悬在胸口,随着他举枪的动作晃,尖端正对着蜷缩在岩壁后的毒贩。当时那毒贩的眼神,和此刻黑羊的哆嗦一个模子——不是普通的怕,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像看见什么比死亡更吓人的东西,连瞳孔都缩成了针尖,映着狼牙尖的冷光,像两团将熄的火星。

通风管里又传来点细碎的响,不是惨叫,是铁链拖地的“哗啦”声,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杨杰收回目光,看见桌上的红土渣又多了几粒,和红土坡的土放在一起,根本分不出两样。黑羊的下颌还在抖,那红土渣就像从他骨头里掉出来的,一粒一粒,把“红蛇”两个字压得愈发沉重,连空气都跟着染成了红土的颜色,又冷又涩。

“交易地点在哪?”

杨杰抓起笔的动作带着股狠劲,塑料笔杆撞在笔录纸的瞬间,断指的硬茧先在纸上碾出道浅痕。他的指腹还沾着红土坡的砂,此刻死死攥着笔,笔尖在纸页上拖出“沙沙”的响——那声音极刺耳,像钝刀在刮生锈的铁皮,每一下都剐在黑羊的耳膜上。纸是糙面的,被反复翻动磨得发脆,“红蛇”两个字的墨迹刚干,就被笔杆带得发颤,笔画间的空白处被划出凌乱的道子,像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脸。

“时间?”断指突然加重力道,笔尖几乎要戳穿纸页,墨珠在“地点”两个字旁边洇出小团黑,“他们派谁来接货?”

三连问像三颗石子砸进死水,审讯室的空气瞬间更沉了。杨杰的呼吸撞在笔杆上,带着红土的腥气,断指的截面泛着硬茧的白,指甲缝里的红土渣混着笔油,在纸页上蹭出暗红的痕,倒像是血在写字。

黑羊的嘴唇哆嗦得快要看不清轮廓了。不是轻轻颤,是上下唇瓣往两边扯的痉挛,嘴角的死皮被扯得裂开,渗出来的血珠挂在唇缝间,像条细红的线,随着哆嗦“嗒嗒”往审讯桌上掉。铁链被这股劲拽得绷直,链环在铁椅腿上撞出密集的响——“哐当、哐当”,节奏乱得像受惊的虫群在乱爬,有的链环卡进椅腿的锈缝里,被扯得发出“吱呀”的哀鸣,像骨头在被慢慢碾碎。

他的目光彻底散了,眼球上蒙着层浑浊的雾,像是在看杨杰,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或许是红土坡的溶洞,或许是澜沧江的水。嘴唇动了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含混的字:“在……在澜沧江的废弃码头……”声音轻得像缕烟,刚出口就被铁链声打散,“那码头……早没人去了,就剩几间烂铁皮棚,柱子上全是锈……”

话没说完,突然打了个寒颤,铁链在铁椅上撞得更凶,椅脚的螺丝松动了,跟着“咔哒咔哒”晃,像要散架。“他们说……说要带足人手……”他的喉结疯狂滚动,像在吞咽玻璃渣,“红蛇的人……都戴红头巾,布是那种……那种发黑的红……”

杨杰的笔尖顿了顿,墨珠在纸上洇出更大的黑团。

“枪上缠着红布条。”黑羊的声音突然飘了起来,像被风卷着的残叶,“布上……布上有腥气,他们说……说是用人血染的……能辟邪……”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根冰锥扎进审讯室的空气里。黑羊的嘴唇还在哆嗦,嘴角的血珠滴在铁链上,顺着链环的凹槽往下爬,在锈迹里积出细小的红,像条没长全的血蛇。他的目光落在杨杰袖口的红布角上,那半朵石榴花的霉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突然和记忆里红蛇枪上的布条重叠——都是发暗的红,都裹着化不开的腥,连哆嗦的节奏都跟着重合了。

杨杰的断指停在“红布条”三个字上方。笔尖的墨珠悬了半秒,“啪嗒”落在纸上,把那三个字晕成团模糊的黑。他盯着黑羊涣散的瞳孔,看见里面映着自己攥笔的手——断指的红土渣、笔杆的墨、纸页的糙,还有黑羊唇上的血,混在一块儿,竟和红土坡的颜色如出一辙。

铁链的撞击声渐渐弱了,只剩黑羊牙齿打颤的“嗒嗒”声,像红土坡散落的指骨在互相磕碰。杨杰把笔往桌上一墩,断指在“红布条”三个字上重重画了个圈,墨圈边缘晕着红土渣的痕,像给这诡异的布条盖了个印——印里藏着两个字:记着。

审讯室的白炽灯突然“滋啦”响了一声。钨丝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下,灯光从惨白骤暗成昏黄,又在下一秒炸出更刺目的亮,光晕边缘洇着圈模糊的红,像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墙面上,杨杰的影子被这骤变的光扯得忽短忽长,最后定格成道又细又瘦的黑——肩膀的轮廓被拉得锋利,像刀削过的棱;腿影在瓷砖上拖出丈余长,边缘泛着毛茸茸的白,是灯光没照实的毛边,倒真像截被绷紧的红布条,布面发暗,还沾着点没抖净的红土渣,就悬在墙根处,仿佛稍一用力就要绷断。

影子的指尖刚好落在墙角的裂缝上。那裂缝里嵌着半片干硬的墙皮,是前几轮审讯时被嫌犯撞掉的,此刻被灯光照得发亮,倒像截碎骨渣。杨杰的目光扫过那道缝,脑子里突然炸开红土坡的画面——

是那截卡在红土疙瘩缝里的指骨。细得像根没长粗的竹,骨头上排着圈细密的牙印,小而浅,该是孩童受惊时死死咬住的,牙印的凹槽里还卡着点肉丝,细如棉线,被风一吹微微颤。骨尖的指甲没掉,粉白的月牙痕里凝着黑泥,当时他蹲下去看,指腹刚触到骨面就猛地缩回——冰得像块浸在溪水里的铁,红土裹着的腥气顺着指缝往鼻腔钻,甜得发腻,是血混着腐叶的味。

还有溶洞里散落的碎骨渣。被蝙蝠的翅尖扫得滚来滚去,有的嵌在岩壁的湿泥里,露出半寸白;有的粘在机枪烫得发蓝的枪管上,被硝烟熏成了灰。最碎的那些,混在红土里像把没磨利的沙砾,踩上去“咔嚓”响,那声响里裹着点发暗的血,被风一吹,在土上洇出星星点点的褐,像谁不小心泼了把没调开的颜料。

这些画面撞在一起,竟让审讯室的空气突然沉得发僵。不是红土坡那种带着砂粒的风刮过的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消毒水的刺鼻味混着墙角霉变的潮,缠在皮肤上游走,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涩。刚才还觉得空调温度刚好,此刻却像猛地掉进了冰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像被红土坡的蝙蝠翅扫过似的。

灯泡又“滋啦”响了声,影子在墙上抖了抖,红布条似的轮廓里,仿佛洇开了点暗褐的痕——像指骨渗的血,像碎骨渣混的土。杨杰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蹭到点红土渣,是昨夜嵌在指甲缝里的,此刻被体温焐得发潮,腥气顺着指缝往脑子里钻。他突然清楚了,这冷不是灯光或空调给的,是红土坡的血、溶洞的骨、还有“红蛇”那截染血的布条,混在一块儿,往骨头里钻的寒。

墙面上的影子还绷着,像在提醒他:这截“红布条”,比红土坡的风更勒得慌。

市公安局三楼会议室的空调正往外吐着发白的冷气,却压不住满室的烟味。是三种烟混在一块儿的燥——老林抽的硬壳红塔山,烟纸泛黄,滤嘴被牙齿咬出深浅不一的痕;杨杰指间的薄荷烟,烟雾里裹着点凉,在热空气里凝成细碎的雾;墙角通风口漏进来的风,卷着这些烟往天花板上飘,聚成团灰蒙蒙的云,把顶灯的光滤成了昏黄,像蒙着层没擦净的血。

红木会议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物件,桌面被无数次手肘磨得发亮,靠近桌沿的地方有道斜斜的裂,是五年前某次缉毒部署会时,老林拍桌子太狠震出来的,此刻裂里卡着半根烟丝,被杯底的冷凝水浸得发涨。桌中央摊着的审讯记录纸边缘卷着毛边,纸角被烟烧出个焦黑的小洞,大概是昨夜谁不小心烫的,洞边还留着圈浅褐的渍,像块没长好的痂。

老林把半截烟按在烟灰缸里时,瓷缸发出“滋啦”的响。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了小丘,有的还在冒青烟,把他指间的老茧熏得发灰——那双手的指腹上全是硬茧,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十年前抓毒贩时被砍刀划的,此刻正捏着审讯记录的边角,纸页被他捏得发皱,“红蛇组织”四个字的墨迹被汗水泡得发虚,笔画间的空白处,还留着杨杰昨夜用红笔圈出的重点,像道没愈合的血痕。

“啪!”

记录纸被他猛地拍在桌面上,力道带着股陈年的狠。纸页撞在桌角的铜镇纸上,发出“哐当”的脆响,镇纸下压着的边境地图抖了抖,云南边境的国境线被震得发颤,像条即将绷断的弦。纸张边缘的折痕本就发白,此刻被拍得更脆,有几处甚至裂了细缝,露出里面泛黄的纸芯,像老人手背皲裂的皮。

“红蛇组织。”老林的声音裹着烟味滚出来,每个字都带着点沙哑,“缅北果敢山区出来的,手里的家伙比正规军还杂。”他抬手指向地图上标着“金三角”的区域,指尖的烟油蹭在地图的塑封上,留下道暗褐的痕,“RpG是俄制的,炮管上全是锈,却能在八百米外掀翻皮卡;改装冲锋枪更邪乎,枪管锯短了,枪托换成了红木的,握把上缠着红布条——跟他们人戴的头巾一个色,血浸的那种。”

杨杰坐在对面,指间的薄荷烟快烧到过滤嘴,烫得他猛地回神。他看见老林的指节正点在“五十公斤白货”那行字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连带着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像条被勒紧的铁丝。“去年三月,勐腊边境那场火并,”老林的声音沉了沉,烟灰落在记录纸上,“他们用火箭筒轰塌了对方的弹药库,火着了三天三夜,山头上的树全焦了,风一吹,黑灰能飘到十里外的寨子。”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凉茶,杯壁的茶渍厚得像层壳。“火并完第二天,三条线路就换了旗。”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咚”的闷响,“从湄公河沿岸到打洛口岸,再到萨尔温江的支流,全成了红蛇的地盘。那些被吞并的线路,以前每月过货量最多二十公斤,现在——”他的目光扫过“五十公斤”几个字,喉结滚了滚,“这数,抵得上他们以前半个月的量。”

邓班坐在最末位,迷彩服的袖口还卷着,露出小臂上的枪伤疤痕——是去年在溶洞里被流弹擦的,此刻正随着他握笔的动作微微动。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沉:“五十公斤高纯度海洛因,按黑市零售价算,够武装一个团的亡命徒三个月。”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沙沙”的响,“更别说对下游的危害——成瘾者从高中生到退休工人,一个社区沾染上,三年就能拖垮半条街的家庭。”

空调的出风口突然“咔哒”响了声,吹出来的风带着股灰尘的味,把满室的烟吹得晃了晃。老林的目光落在记录纸边缘的备注栏,那里用铅笔写着“红蛇头目:刀疤陈”,字迹潦草,像急着记下来的。“这伙人不光贩毒,”他的指腹蹭过那行字,“还做人口买卖,上次边境截获的集装箱,里面十七个妇女儿童,脚踝上全拴着红布条——跟他们枪上缠的一个样。”

杨杰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溅在老林的烟蒂上,发出“噼啪”的响。他想起红土坡那截沾着咬痕的指骨,突然觉得桌上的“五十公斤”像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的蝉鸣正烈,阳光穿过烟雾照在地图上,把“红蛇”盘踞的区域染成了片晃眼的白,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国境线的边缘。

桌角的老式座钟“当”地敲了一下,震得烟灰缸里的烟蒂又冒了缕青烟。老林把记录纸往中间推了推,纸页摩擦的“沙沙”声里,每个人的影子都被烟裹着,落在地图上,像要把那片红蛇盘踞的区域,死死按进纸里。

邓班的拇指在狼牙吊坠上磨出细碎的响。那獠牙是母狼护崽时咬进熊骨的老物件,根部缠着圈发黑的血渍,不是新鲜的红,是陈年的褐,像浸透了血的蜡,在灯光下泛着哑光的冷。齿尖磨得不算锋利,却透着股沉劲,许是常年被体温焐着,竟带着点皮肉的温,此刻正随着他摩挲的动作,在锁骨处轻轻晃,尖端正对着桌摊的边境地图。

迷彩服的裤脚还卷着半寸,露出脚踝处磨白的袜边,袜口沾着些暗红的砂——是红土坡的土,错不了。那土粒嵌在布纹里,被他刚才进门时的动作带得簌簌落,在锃亮的地砖上积出小撮,像谁不小心撒的朱砂。他往前倾了倾身,指腹的老茧蹭过地图上“澜沧江”三个字的印刷体,那茧是常年握枪磨的,掌心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夺刀时被划的,此刻正硌在“废弃码头”的标注上,把那四个字压得发皱。

“这码头邪性。”他的声音裹着军人特有的沉,像从胸腔里碾出来的,“三面环水,就靠条两车道的土路通岸,路两旁全是密匝匝的橡胶林,树高得能藏卡车。”指节往地图上的码头位置敲了敲,硬茧撞在纸页上,发出“咚咚”的响,像在敲块实心的红土疙瘩,“铁皮棚的柱子锈得能捏碎,却刚好能架机枪,往林子里退三步,子弹就穿不透了。”

杨杰的断指还按在“红布条”三个字上。那截指骨的截面泛着硬茧的白,指甲缝里卡着点红土渣,是昨夜在溶洞里抠的,此刻被掌心的汗泡得发涨,顺着指腹往下淌,在笔录纸的糙面上洇出浅痕。那纸是再生纸,纤维粗得像麻绳,“红”字的最后一捺本就被墨水浸得发沉,此刻被汗一晕,墨色顺着纸纹往外爬,把“布”字的竖钩泡得发胀,像条要钻进纸里的红蛇。

他抬眼时,睫毛上沾的烟丝簌簌往下掉,落在地图的国境线上。“黑羊说他们枪上缠的红布条,是人血染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分,尾音裹着点不易察觉的颤,“红土坡溶洞里搜出的那截,布面发暗,霉斑底下也藏着暗红,倒像是被血泡透了再晒干的。”

指尖的汗又沁出些,在“红布条”三个字周围积成圈浅白的渍,把纸页泡得发皱。他想起那截布上绣的半朵石榴花,针脚被血浸得发僵,花瓣的边缘缠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当时没在意,此刻和黑羊的话一叠,竟让后颈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

邓班的狼牙吊坠还在晃,尖端正对着杨杰按纸的手。“若真是同一伙人,这布条就是记号。”他的拇指蹭过獠牙的齿痕,那是母狼咬碎熊骨的印,“红蛇敢用这当记号,怕是早就把血债刻进骨头里了。”

会议室的空调突然“咔哒”响了声,吹出来的风带着股灰尘的味,卷着两人没说完的话往地图上飘。杨杰的断指又往纸上按了按,汗渍把“红布条”三个字晕得更沉,像要把这三个字嵌进纸里,嵌进红土坡的记忆里,嵌进澜沧江码头那片等着他们的暗夜里。

老林的手指在烟盒边缘刮了刮,那盒硬壳红塔山的锡箔纸早被磨得发乌,露出里面灰白的纸壳。他抽出烟时,烟丝从卷边的纸里掉出来两粒,落在会议桌的木纹里,像两滴凝固的血。打火机是老式煤油的,金属壳被汗浸得发暗,拇指按下去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撞在烟盒上,火苗“腾”地窜起来,蓝中带黄的焰心舔着烟丝,发出“滋滋”的轻响,把他指腹的老茧照得透亮——那茧上有道细缝,是昨夜整理卷宗时被纸张划的,此刻渗着点血珠,在火光里泛着亮。

火苗往上窜了窜,燎到他的指节,老林才猛地松了手。烟卷在指间转了半圈,烟灰簌簌落在审讯记录上,把“红蛇组织”四个字的边角染成了灰。他往椅背上靠时,颈椎发出“咔哒”的响,像块生锈的合页,鬓角的白发垂下来几缕,被灯光一照,亮得像银丝,衬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那些纹路里卡着烟油和倦意,像红土坡的沟壑里积着的腐叶。

“这伙人信邪门的。”烟雾从他齿缝里钻出来,在鼻尖凝成小团,又被他抬手挥散,“红巾缠头,红布缠枪,说是‘血煞护体’。”他的指节敲了敲桌角的铜镇纸,那镇纸上刻着的“执法为公”四个字早被磨得模糊,“头目刀疤陈,左脸从眉骨到下颌有道疤,据说是年轻时跟人抢地盘,被砍刀劈的,缝了十七针,疤里总嵌着点红土——他说那是‘本命土’,沾了血才灵。”

烟卷烧到一半,灰烬摇摇欲坠地悬着,老林却没弹,任由它往袖口落。“每次开大货前,必搞血祭。”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尾音裹着股烟草烧透的苦,“找个活物,不是鸡鸭,是人。”火苗在烟灰缸里摁灭时,瓷缸发出“滋啦”的响,“去年打洛口岸截获的那批货,集装箱夹层里有具小孩的骸骨,手腕上就拴着红布条,跟红蛇头巾一个色,布角还缠着半根指甲——说是‘祭旗时没扯干净的’。”

杨杰坐在对面,指间的薄荷烟快烧到过滤嘴,烟身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看见老林吐出的烟雾在灯光下散成模糊的团,那些烟丝的轨迹像红蛇在游走,有的沾在“妇女儿童”几个字上,把打印体的黑染成了灰。

“黑羊供的五十颗心脏,二十副肝脏。”老林突然把烟蒂摁得更狠,烟灰缸里的火星溅起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哪是什么‘药引’?是给刀疤陈的血祭备的。”他抬眼时,眼底的红血丝比烟卷的火头更亮,“交易那天,怕是要在码头搞场大的——杀了人,祭了旗,再带着货往金三角钻,连血带毒,一路腥到底。”

空调的冷风从百叶窗钻进来,卷着烟味往墙角跑,把老林鬓角的白发吹得颤了颤。那白发在烟雾里忽明忽暗,像红土坡溶洞里悬着的蝙蝠翅,而“屠杀”两个字没说出口,却被烟雾裹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比烟味更呛,比刀刃更寒。

邓班起身时,战术背心的织带突然绷直,发出“吱”的轻响。那背心是荒漠迷彩,右胸的魔术贴早被弹匣磨得发亮,贴着的“突击组”臂章边角卷着毛边,该是常年揣在战术包里蹭的。背心里插着的三个弹匣没完全卡牢,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互相撞,“哐当、哐当”的脆响在会议室里荡,像块冰砸进滚热的茶汤,把满室的烟味都震得晃了晃。

他站在地图前顿了顿,军靴的防滑纹碾过地砖的缝,把嵌在里面的烟丝蹭得簌簌落。左手的铅笔是原木色的,笔杆被硬茧磨出三道深痕——那是常年握枪的指节压的,笔尾还缠着圈黑胶带,遮住了裂掉的木茬。目光先扫过澜沧江的河道,那蓝色的印刷线条在地图上蜿蜒,像条被冻住的红蛇,河湾处标注的“废弃码头”四个字,被他指甲盖敲得发白。

“牧羊人突击组全员待命。”他的声音是从胸腔里碾出来的,带着股被烈日晒透的红土味,“再调一个连的兵力,伪装成橡胶林的护林员。”铅笔突然往地图上的山林画弧线,笔尖在“勐养自然保护区”的标注上顿了顿,留下道浅灰的痕,“穿便装,带折叠弩和微冲,枪管缠橡胶叶——树叶的腥气能盖过枪油味。”

弧线画到码头东侧的山脊时,铅笔芯突然断了截,他没停,用断尖继续划:“这里,海拔三百二,有棵老榕树,树杈能架狙击手。”指腹的硬茧撞在铅笔上,发出“沙沙”的响,“视野能覆盖整个码头铁皮棚,八百米射程够穿三个棚顶。”

另道弧线往西侧的江滩拐,断尖在“芦苇荡”三个字上戳了戳:“这里藏第二个狙击手,带消音器,枪管裹防水布——澜沧江的晨雾能挡弹道反光。”他抬眼时,眉骨的阴影刚好遮住眼底的红血丝,那是熬了两夜的痕,“陆路只留一道口子,让他们进,不让他们出。”

杨杰坐在对面,看见邓班战术裤的膝头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护膝钢板,钢板边缘嵌着点红土——是红土坡的土,和他靴底沾的一个色。铅笔还在地图上画,断尖在码头的铁皮棚位置圈了个圆,把“红蛇”的标注死死圈在里面,像给这伙人套了道绳。

“等他们带着货进了圈,”邓班的拇指蹭过铅笔的断口,木刺扎进茧里也没皱眉,“狙击手锁死退路,突击组从橡胶林压过去,连人带货,一锅端。”最后那个“端”字咬得极重,铅笔突然往桌上一磕,断尖崩飞的木渣落在“金三角”的标注上,像颗刚出膛的弹丸。

会议室的烟味似乎淡了些,只有空调的冷风还在吹,卷着邓班军靴上的红土味往地图上飘。那道用断铅笔画的弧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条勒紧的铁丝,一头拴着码头的铁皮棚,一头拴着橡胶林的夜色,中间缠着两个字:收网。

“不行。”

老林的头摇得极快,像要甩掉什么烫人的东西。指间的烟卷早烧到了过滤嘴,焦黑的纸边卷着火星,他却没扔,任由那点烫往虎口爬——那道月牙形的疤被燎得发疼,是十年前抓毒贩时留下的,此刻正绷得发亮,像条即将裂开的细铁丝。烟灰从烟蒂上断下来,不是轻飘飘地落,是带着股沉劲砸在审讯记录上,“红蛇”两个字的墨迹被砸得发颤,灰末在笔画间积成小堆,像红土坡的碎骨渣。

“刀疤陈是属狐狸的。”他把烟蒂摁进烟灰缸时,瓷缸发出“滋啦”的响,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去年在打洛,我们的人刚靠近交易点三公里,他就带着货钻进了橡胶林,连给小孩喂奶的时间都没留——那回跑了三十公斤货,还折了个卧底兄弟。”

烟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了小丘,有的还在冒青烟,把他鬓角的白发熏得发灰。“军方一动,动静太大。”他的指节往“妇女儿童”四个字上敲,纸页被敲得发颤,那几个字的印刷体本就模糊,此刻被他指甲盖的老茧蹭得更虚,“他们带的不是普通保镖,是从缅北战场退下来的雇佣兵,耳朵比警犬灵,眼里能揉进沙子?一旦看出破绽,那些人……”

话没说完,喉结突然滚了滚,像吞了颗红土疙瘩。“撕票是轻的。”尾音压得极低,带着股烟草烧透的苦,“说不定会把人当‘活靶’,在码头开杀戒——他们干得出来。”

杨杰的目光早粘在了地图上的澜沧江。那道蓝色的曲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条被冻僵的红蛇,河湾处的码头标注被他指尖的汗浸得发涨,纸纹里的纤维支棱着,倒像是江水里的浪涛。他想起黑羊描述的红头巾——不是鲜亮的红,是暗得发褐的沉,像被血泡透后晒干的布,和红土坡那些指骨上的血痂一个色,腥得发甜。

断指突然在地图上的码头画了个圈。不是轻描淡写的划,是带着股狠劲碾,铅笔芯在纸页上留下道深灰的痕,把“废弃码头”四个字死死圈在里面。“让黑羊黑狼演场戏。”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半分,虎口的燎痕被扯得发疼,“给他们戴定位器,让他们照常去交易,说‘人手不够,新招了几个兄弟’——我们的人混进去,穿他们的衣服,戴他们的头巾,连身上的汗味都得往腥里调。”

指腹的红土渣蹭在地图上,把圈外的江滩染成了暗褐。“微型摄像头藏在衣领扣里,定位器缝在鞋垫下。”他抬眼时,睫毛上沾的烟丝簌簌落,“等他们验货、交钱、把人往车上装时,我们的人再动手——外面留个信号,军方的人见信号再冲,前后差不了三分钟。”

老林的眉骨突然跳了跳,眼角的皱纹拧成了疙瘩。审讯记录上的“妇女儿童”四个字,被杨杰圈出的灰痕映得发暗,像块浸了血的布。

杨杰的断指还在圈里碾,纸页被磨得发毛,露出里面泛黄的纸芯。“红土坡的账,不能再拖了。”他的声音裹着点红土的涩,“那些指骨,那些布条,总得有人给个交代。”

邓班的狼牙吊坠突然晃了晃,母狼的獠牙尖在灯光下扫过道冷弧,像把没出鞘的刀。那獠牙根部的血渍厚得像层漆,是常年被体温焐透的沉,此刻正悬在杨杰按在地图上的断指上方半寸,尖端正对着那截指骨的截面——硬茧泛着白,指甲缝里卡着的红土渣被灯光照得发亮,像嵌在肉里的碎玻璃。

“这不是演习。”他的声音裹着军靴碾过红土的沉,每个字都带着战术背心里弹匣的冷,“红蛇的人裤腰上别着剥皮刀,刀鞘里的血垢三年没洗过。”左手突然攥紧,指节把铅笔捏得发白,“卧底进去,哪怕眼神错半分,就会被他们按在码头的锈柱子上——先挑筋,再割喉,最后把尸体扔进澜沧江喂鱼,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战术背心的织带被他拽得发紧,弹匣互相撞击的“哐当”声里,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响:“去年在勐腊,我们的卧底就因为递烟时用了左手,被刀疤陈看出破绽,活活打死在橡胶林里,尸体挂在树杈上,红布条缠着手腕,跟他们枪上缠的一个样。”

杨杰的断指还在地图上的码头位置碾,铅笔芯在纸页上划出深痕,把“交易点”三个字的笔画都磨得发毛。那截指骨的截面泛着汗光,虎口的燎痕裂开道细缝,渗出来的血珠沾在铅笔杆上,把塑料壳染出点暗褐的印,像红土坡的血滴在纸上。

“但这是唯一的活路。”他猛地抬头,睫毛上的烟丝簌簌落,落在“妇女儿童”几个字上,“等军方围上去,人早成尸体了。”断指突然往地图外划,铅笔尖在“金三角”的标注上戳出个小洞,“我们混进去,能先把人往橡胶林里带,哪怕带出来一个,都是赚的。”

指腹的红土渣混着汗,在地图上洇出片暗褐,像条往江里淌的血痕。“微型摄像头藏在黑羊的假牙里,定位器缝在黑狼的裤腰衬里。”他的声音突然带了点红土坡的狠,尾音被牙齿咬得发颤,“等他们验完‘货’,钱货两清时,我们的人在里面动手,军方在外围收网——三分钟,足够了。”

老林坐在对面,指间的烟烧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回神。烟灰落在审讯记录上,把“红土坡”三个字的边角染成了灰,像被风卷过的痕。

杨杰的断指还在地图上用力点,纸页被戳得发颤,“红土坡那些指骨,溶洞里那些碎肉,总得有人偿。”最后几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时,他的目光扫过邓班的狼牙吊坠,尖端正对着自己的断指,像在说:哪怕碎骨,也要把这账算清。

会议室的烟味突然变得呛人,空调的冷风卷着这些话往墙角钻,把澜沧江的水、码头的锈、红蛇的刀、红土坡的血,全缠在了一起,像根勒紧的红布条,绷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会议室的空气突然凝成了块冰。烟卷烧到尽头的“滋滋”声停了,杨杰转笔的“嗒嗒”声歇了,连空调百叶窗晃动的“咔啦”声都像被掐断了喉咙——只有窗外的蝉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叫,不是细碎的吟,是成团的噪,从橡胶林深处滚过来,撞在会议室的玻璃窗上,又弹回去,在红土坡的方向散成无数尖细的线,像永不停歇的风在撕扯什么。

老林的目光还钉在地图上的红圈里。那圈是杨杰刚才用红笔描的,墨水没干,在纸页上泛着油亮的光,把“废弃码头”四个字裹得死死的,像道刚凝固的血痕。他指间的烟卷早烧到了过滤嘴,焦黑的纸边卷着火星,烫得指腹发疼,他却像没知觉,任由那点红在指间晃,烟灰簌簌落在“妇女儿童”几个字上,把印刷体的黑染成了灰,像层没盖严的土。

邓班的狼牙吊坠悬在胸口,母狼的獠牙尖对着地图上的国境线,根部的血渍在灯光下泛着暗褐,像浸了血的蜡。他没动,左手的铅笔还停在狙击手部署的位置,笔尾的黑胶带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木茬——那是昨夜在红土坡写作战计划时,被他咬断的。

杨杰的断指按在“红蛇”的标注上,指腹的汗把纸页洇出浅痕,“蛇”字的最后一捺被泡得发胀,像条要钻进纸里的活物。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咚咚”的,和窗外的蝉鸣拧在一块儿,稠得像熬化的糖稀,把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搅得发黏。

不知过了多久,老林突然动了。指节捏着烟卷往烟灰缸里按,“滋啦”一声脆响劈开寂静,火星在瓷缸里炸开,又迅速熄灭,留下圈焦黑的印。烟灰缸里的烟蒂早堆成了小丘,有硬壳红塔山的短滤嘴,有薄荷烟的白纸卷,还有根没抽完的雪茄头——是上周缴获的毒贩私货,此刻被压在最底下,烟纸泡得发涨,像具蜷在土里的尸体。

“就这么定了。”

他的声音像从砂纸里磨出来的,沙哑却带着股斩钉截铁的沉。起身时,军裤的褶皱里掉出半片红土渣——是昨夜在红土坡沾的,和地图上“澜沧江”标注的颜色一个样,落在锃亮的地砖上,“嗒”地砸出个浅痕。

“技术科马上去办。”他抓过桌上的内部电话,指腹的老茧蹭过拨号盘,发出“沙沙”的响,“要微型摄像头,能藏在假牙里的那种;定位器得防水,江雾大,别受潮失灵。”听筒贴在耳边时,他眼角的皱纹突然舒展开些,却又被更深的倦意压了下去,“让老李带俩徒弟,给黑羊黑狼换衣服——衣服得沾点红土和鱼腥,跟他们平时那身味对上。”

挂电话的瞬间,他往邓班那边偏了偏头。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钻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割出细痕,像道没愈合的伤。“调最好的狙击手。”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沙哑,多了点军人特有的硬,“要能在橡胶树上趴三天的,露水浸透衣服也不动的那种。”

邓班的狼牙吊坠晃了晃,獠牙尖的冷光扫过老林的手。那手上的青筋突得厉害,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十年前夺刀时留的,此刻正攥着笔,在笔记本上写“狙击手:赵野、孙鹏”——那两个名字的笔画被他写得极重,笔尖几乎要戳穿纸页。

杨杰的断指终于从地图上抬起来,指腹的红土渣混着汗,在“红蛇”两个字上留下道暗褐的痕。他望着老林走向窗边的背影,看见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块钉在红土上的铁,而窗外的蝉鸣还在叫,像红土坡的风在催——催着他们把这场赌上性命的局,赶紧铺开来。

邓班的嘴角终于扯出半分弧度。不是笑,是绷紧的下颌线稍稍松了些,像拉满的弓弦泄了丝微的劲。那弧度里带着军人特有的硬,左嘴角的纹路更深了些,那里藏着道浅疤——是早年在丛林演习时被蛇牙划的,此刻被灯光一照,疤里的红土渣泛着细光,像颗没化的血珠。

胸前的狼牙吊坠还在晃,母狼的獠牙尖扫过战术背心的织带,发出“沙沙”的轻响。牙根部的血渍厚得像层漆,是常年被体温焐透的沉,此刻在顶灯的光里泛着冷,把“尖兵连”三个字的投影钉在地图上。“李凯的兵,都是铁打的。”他往地图东侧的山林画了道竖线,铅笔尖在“橡胶林”的标注上顿了顿,“去年在勐腊搜山,他们在三十米高的榕树上趴了整三天,露水浸透作训服,蚊虫往耳窝里钻,愣是没动过一下——最后把毒贩堵在山洞里时,枪管上还挂着橡胶叶的露水。”

指腹的硬茧蹭过“李凯”两个字的笔记,那名字是他昨夜写的,笔锋带着股狠劲,最后一笔的墨渍没干,被他此刻的动作蹭得发虚,像红土坡被雨水冲过的脚印。“他们的迷彩服能随光线变,趴在树杈上,远看就像块结了青苔的疤。”尾音里终于带了点温度,不是热,是淬过冰的韧,“枪管缠满橡胶树皮,连枪油味都能盖住,就等红蛇往圈里钻。”

杨杰的目光还粘在地图中央的“红蛇”两个字上。指节捏着的笔帽早被汗浸得发潮,红漆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的白,不是纯粹的白,是泛着灰的旧,像块被血泡透又晒干的布,布纹里还卡着点暗红的渣——是他刚才攥得太狠,指甲抠下来的漆皮,混着掌心的汗,在指腹凝成小团,像红土坡的血珠。

恍惚间,红土坡的风突然漫了过来。

是那截飘进橡胶林的红布条。霉斑啃透了布面,却偏偏让“辛”字的残笔更扎眼,最后那一捺断得像被生生咬掉的,断口处的布纤维支棱着,沾着点发黑的血,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在渗脓。风卷着它往藤蔓里钻,被带刺的枝勾住半寸,布角扫过片橡胶叶,把叶上的露水抖落在红土里,洇出朵比指甲盖还小的褐花,像个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

还有溶洞里的碎骨渣。卡在岩壁的缝里,细得像被碾碎的竹,骨缝里卡着红土和肉丝,被蝙蝠扇起的风一吹,微微颤。有截指骨滚到他靴边,骨尖的指甲没掉,粉白的月牙痕里凝着黑泥,撞在红土疙瘩上时“咔”地裂了缝,渗出来的血被风一吹,在土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痕,像条没长全的蛇。

笔帽突然从指间滑了下,砸在“妇女儿童”几个字上,发出“嗒”的轻响。杨杰猛地回神,看见自己的断指正按在“蛇”字的竖钩上,指腹的汗把纸页洇出浅痕,那钩像条勒紧的绳,缠着红土坡的血、橡胶林的泪,还有那些没来得及喊出声的疼。

“这仗得赢。”他低声说,声音里没了刚才的狠,多了点涩,像红土渣卡了喉咙。断指在“红蛇”两个字上慢慢碾,把印刷体的黑磨得发毛,“不光是缴了那五十公斤货,得让刀疤陈知道,孩子的骨头不是能随便碾碎的,红布缠不住他们的罪。”

邓班的狼牙吊坠还在晃,獠牙尖的冷光扫过杨杰的断指。那截指骨的截面泛着汗光,虎口的燎痕裂开道细缝,渗出来的血珠沾在笔帽上,把剥落的红漆染得更暗,像给这场仗盖了个印——印里藏着四个字:讨个公道。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像红土坡永不停歇的风,催着他们把这公道,赶紧种进澜沧江的红土里。

澜沧江的水在夜色里泛着墨绿,不是透亮的翠,是像被揉碎的陈年墨块泡透的沉。江面上漂着半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勾着点暗红的渣——是上游红土坡冲下来的土,在浪里打了个旋,又被卷进深处,只留叶背的绒毛在水面颤,像只断了翅的虫。水流撞在码头的混凝土桩上,“哗啦”一声碎成白浪,又顺着桩身往回退,把桩根的锈迹泡得发胀,那些褐红色的锈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稍一晃动就往下掉渣,在水里洇出缕缕暗褐,像条没长全的蛇。

废弃码头的铁皮棚早被江雾泡得发酥。立柱是锈透的角铁,褐色的锈皮卷成小喇叭,风钻进去时“嘎吱嘎吱”地叫,不是顺畅的响,是带着金属摩擦的涩,像有谁在用钝刀锯着铁,每声都刮着耳膜。棚顶的破洞边缘卷着铁皮的尖,是去年台风掀的,此刻正对着江面,江风裹着水汽往洞里灌,把棚内的霉味吹得四散——那是铁皮生锈的腥混着老鼠屎的臊,还有点说不清的甜,是上游漂来的腐尸味,被江雾压得发黏,沾在皮肤上像层没干透的胶。

杨杰蹲在棚顶的破洞边缘,迷彩服的伪装网缠着半枯的水葫芦藤。藤上的绒毛沾着江雾的湿,蹭在颈侧时像虫爬,他却没动——左膝的护膝钢板抵着棚顶的破洞边缘,锈渣嵌进战术裤的布纹里,把“潜伏”两个字硌得生疼。右手的95式步枪枪管缠着红布条,是技术科用老粗布染的,红墨水没匀,布面上泛着深浅不一的褐,像没洗干净的血渍,边缘被砂纸磨得发毛,故意弄出点旧痕。布纹里还卡着点细沙,是从红土坡带的,蹭在枪管的防滑纹上时“沙沙”响,像在模仿红蛇枪布上的土渣声。

他的呼吸压得极轻,喉结滚动时带着江雾的凉。鼻尖离棚顶的破洞只有半寸,能看见洞外的江面上漂着个黑色塑料袋,袋口露出的塑料绳缠着圈红——该是哪个毒贩丢弃的包装,被浪推得撞在棚柱上,“咚”地闷响一声,惊得棚下的几只蝙蝠“扑棱”飞起,翅尖扫过铁皮棚的底板,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有人在暗处翻找东西。

红布条在枪管上微微颤。风裹着江腥气往他鼻尖钻,那气味里混着点红土的涩——是从伪装网的水草里渗出来的,技术科特意往水草上撒了红土坡的土,说这味能骗过关,此刻和江雾的湿缠在一块儿,倒真像红蛇枪布上的腥,连风卷过的节奏都跟着像了。他的指节扣在扳机护圈上,虎口的燎痕被江风吹得发紧,那是昨夜在红土坡握枪时被火药燎的,此刻结痂的皮裂开道细缝,渗出来的血珠沾在布条上,把仿制的红染出点暗褐的真,像红土坡的血滴在了枪上。

远处的江面上突然划过道手电光,极快地闪了下就灭了。杨杰的睫毛猛地抖了抖,枪管跟着低了半寸,红布条的边缘扫过棚顶的锈渣,“簌簌”掉下来几粒,落在他的战术靴上——靴底的防滑纹里还嵌着红土坡的砂,和江底的泥混在一块儿,把“潜伏”两个字的影子,在铁皮棚顶压得愈发沉。

杨杰的断指扣在扳机护圈上,截面的硬茧蹭过冰冷的金属,“沙沙”声里裹着江水的腥气。那硬茧是常年握枪磨的,掌心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夺刀时被划的,此刻正硌在护圈的棱角上,把塑料壳压出点白痕。枪管缠着的红布条被江风扫得轻颤,布纹里的红土砂簌簌往下掉,落在棚顶的铁皮上,“嗒嗒”的像漏雨,混着江水撞桩的“哗啦”声,把棚下的动静衬得愈发清晰。

“红蛇大哥,您瞧这货——”黑羊的声音从棚下钻上来,带着股刻意堆出来的谄媚,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像块浸了油的布在蹭人。杨杰从破洞往下瞥,看见他正弓着背点头,油腻的颈肉堆出三道褶,汗珠子顺着褶缝往囚服里钻,把“073”的编号泡得发胀,“绝对新鲜,刚从冷藏箱里取出来的,您摸这箱壁,还带着冰碴呢……”说话时,他的手在银色冷藏箱上乱挥,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却不敢真碰,像怕烫着似的。

“少废话。”

一个沙哑的声音劈进来,裹着浓重的缅北口音,“货”字咬成了“霍”,尾音带着点烟草烧透的粗粝。杨杰看见棚下站着个刀疤脸,红头巾的一角垂在眉骨的疤上,那疤从眼角一直爬进衣领,像条没褪净的蛇。他的AK47步枪斜挎在肩上,枪管缠着的红布条比杨杰仿的更暗,布角沾着点发黑的渍,像块没洗干净的血痂。手指在扳机上敲得“哒哒”响,不是节奏,是漫不经心的狠,“‘白货’呢?别跟老子耍花样——上次在打洛,有个蠢货用洗衣粉充数,你猜他现在在哪?”

黑羊的笑声突然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

“带、带来了!”黑狼的声音紧跟着撞过来,抖得像被秋风扯住的破麻袋,气音多过实音,每个字都打着颤,“在、在那个蓝色箱子里……就、就靠墙放着,铝制的,带密码锁……”他的手往棚角指,胳膊抖得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指尖的冷汗在空气里划出细痕,“您、您验验……纯度绝对够,比金三角的货还纯……”

杨杰的断指在扳机护圈上扣得更紧。棚下的霉味混着冷藏箱的冷气涌上来,冰碴子的腥气里裹着点红布条的土味,竟和红土坡的味一个模子。他看见刀疤脸的目光扫过蓝色箱子,红头巾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狰狞的疤,而黑羊黑狼的影子在铁皮棚的地面上抖,像两片被踩在泥里的落叶,连挣扎都带着股绝望的软。

枪管的红布条突然被风卷得掀起半寸,露出底下的冷铁。杨杰的呼吸压得更轻,喉结滚动时带着江雾的凉,他知道,好戏该开场了。

杨杰的睫毛上沾着江雾的湿,从棚顶破洞往下望时,伪装网的水葫芦藤轻轻晃,藤尖扫过铁皮的锈渣,“簌簌”掉下来几粒褐红的锈,像谁的血痂。七个戴红头巾的男人站在棚下,红布是发黑的暗,不是新鲜的艳,布角卷着毛边,沾着点暗红的硬渣——是血渍,错不了。那血渍早干成了深褐,像块浸过血的破布被反复搓洗,却总留着股洗不掉的腥,风一吹,红头巾的角往起掀,露出底下油腻的额角,汗珠在那里滚,像黏在猪皮上的水。

他们的AK47斜挎在肩上,枪管缠着的红布条比头巾更暗,布纹里嵌着些发亮的渣,是没擦净的血垢,被手指反复摩挲得发亮。有个瘦高个的布条松了,风卷着它往棚柱上撞,“啪嗒啪嗒”的像条被甩打的血蛇,撞得铁柱的锈皮簌簌往下掉,在泥地上积出小撮,像撒了把红土。

为首的刀疤脸站在最前,红头巾的一角垂在眉骨的疤上。那疤从左眉劈到右下颌,像被钝刀生生劈开的木柴,疤肉翻卷着,边缘泛着硬茧的白,最深处还卡着点红土——是红土坡的土,和杨杰指甲缝里的一个色。说话时,疤上的肌肉跟着抽搐,把那点红土抖得微微颤,像条正往肉里钻的虫。

“打开冷藏箱。”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没一点起伏,像块浸了水的石头砸在铁皮上。右手的食指在AK47的扳机上敲,“哒哒、哒哒”,节奏不匀,却带着股催命的狠,像在数黑羊的心跳。他的靴尖碾着地上的碎玻璃,玻璃碴嵌进胶底的纹路,发出“咯吱”的响,混着江风撞棚的“嘎吱”声,把棚下的空气压得发僵。

黑羊的手在抖,不是轻颤,是从肩膀到指尖的痉挛。银色冷藏箱的密码锁被他按得“咔咔”响,三次才对上数字。箱盖掀开的瞬间,他猛地往后缩,像被什么东西烫了手,油腻的颈肉堆出的褶里,汗珠子“啪嗒”掉在箱角的锈缝里,把那点褐红的锈泡得发胀。

“嘶——”

冷气从箱里窜出来,不是顺顺当当的流,是像被撕开的冰,带着股铁腥的凉,在湿热的江雾里凝成白雾。那雾裹着冷藏箱的金属味往上升,钻到杨杰的鼻尖时,混着红布条的血腥,成了种发腻的甜,像红土坡腐叶堆里的味。

杨杰的瞳孔骤然缩紧。

箱子里躺着六个黑色塑料袋,不是规整的包,是像被什么东西揉过的蜷,袋口没扎紧,露出小半片青白的皮肤——是孩童的胳膊,细得像节没长粗的竹,手腕处有道勒痕,红得发紫,像被红布条缠过的印。皮肤表面凝着层薄霜,霜化了的水顺着胳膊往袋里淌,在黑色塑料袋上洇出暗褐的痕,像红土坡那些没来得及开花就烂在泥里的褐花,蔫得让人喉咙发紧。

刀疤脸的目光扫过箱子,红头巾的角还垂在疤上,那疤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条被踩住的蛇。他没说话,手指却在扳机上敲得更急,“哒哒”声撞在铁皮棚上,又弹回江里,惊得水面的橡胶叶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杨杰的断指在扳机护圈上扣得更紧,虎口的燎痕裂开道细缝,渗出来的血珠沾在仿制的红布条上,把那假的红染出点真的暗,像在给这幕无声的残忍,盖个血印。

刀疤脸的目光在冷藏箱里转了半圈,像条吐着信子的蛇。那目光扫过黑色塑料袋时没停,却在袋口露出的青白皮肤处顿了顿,眉骨的疤突然往上挑了挑,像块被火燎过的铁皮。他突然笑了,不是敞亮的笑,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喉结滚出“嗬嗬”的响,像生锈的铁链在摩擦。

黄牙从唇缝里露出来,不是整齐的排,是东倒西歪的尖,牙垢厚得像层没刮净的泥,有两颗门牙缺了角,大概是被人揍的,缺口处沾着点暗红的渣——是刚才咬烟时蹭的烟油,此刻在江雾里泛着腻光。“很好。”他的声音裹着笑,却比刚才更冷,尾音拖得像条蛇信子,往黑羊的颈窝里钻。

右手突然抬起,不是轻柔的挥,是带着股狠劲的甩。红头巾的一角被这动作带得飞起来,扫过眉骨的疤,那疤上的红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AK47的红布条上,把那暗褐的布染出点新的红。“搬‘白货’。”他没回头,声音却像鞭子抽在身后人身上。

七个戴红头巾的男人动作极快。不是慌乱的忙,是训练过的利落,靴底碾过铁皮棚的锈渣,“咯吱”响里带着股沉劲。两个人架起黑狼往蓝色箱子走,他的腿还在抖,被架着踉跄时,裤脚的红土渣掉在地上,和棚柱的锈混在一块儿,成了道褐红的痕。另外五个举着枪围上来,枪管的红布条被江风扫得轻颤,布纹里的血垢蹭在枪身的防滑纹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磨某种钝器。

杨杰耳后的耳机突然“刺啦”响了声。电流的杂音不是均匀的嗡,是像被什么东西咬过的碎,裹着邓班的声音钻进来——那声音比平时沉了半分,带着山地作战的沙,“各单位注意,目标开始移动,保持呼吸节奏,橡胶林的兄弟盯紧树冠,江面狙击手锁死船舷。”

电流声突然变尖,“刺啦”里混着远处的蝉鸣,像红土坡的风在耳机里打旋。杨杰的睫毛没动,目光还钉在刀疤脸的红头巾上,那角布正垂在疤上,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轻轻晃,像条吸血的虫在舔舐伤口。右手的95式步枪被他攥得更紧,仿制红布条的边缘扫过棚顶的破洞,蹭下几粒锈渣,落在手背上时带着江雾的凉,像谁的指甲在轻轻刮。

“白货箱子抬稳了。”刀疤脸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点不耐烦,靴尖踢在蓝色箱子的角上,发出“哐当”的脆响,“别他妈跟黑羊似的抖,掉了一粒,把你们的骨头拆下来补。”

耳机里的电流声突然弱了,邓班的声音更清晰:“杨杰,棚顶位置确认,等他们完全进入伏击圈——”

“收到。”杨杰的气音从唇缝里挤出来,没敢带多余的字。他看见刀疤脸的红头巾已经走到棚柱旁,那道疤在江风里微微抽,像条即将发起攻击的蛇,而自己枪管上的红布条,正随着呼吸轻轻颤,像在和棚下的血布条呼应,只等一声令下,就把这江雾里的腥,彻底撕碎。

红蛇的人扛起箱子时,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块浸了水的硬木。冷藏箱的铝皮被他们的肩头顶得“咯吱”响,箱缝里漏出的冷气裹着股铁腥,在湿热的江雾里凝成白雾,沾在红头巾的角上,瞬间化成小水珠,把那暗褐的布洇出更深的痕。蓝色箱子是铝制的,边角磕出了坑,被两个人抬着走,箱底的滚轮早锈死了,在铁皮棚的地面上拖出“刺啦”的响,像钝刀在刮生锈的铁板。

他们的脚步砸在棚底的锈铁皮上,“哐当、哐当”的,不是整齐的节奏,是带着股狠劲的沉,每步都让棚顶的破洞跟着颤。有个瘦高个的红头巾没站稳,冷藏箱往旁边歪了下,箱角撞在棚柱的锈铁上,“当”的一声脆响里,杨杰听见箱里传来“咚”的闷响——像是什么软东西撞在了箱壁上,心猛地揪紧,断指在扳机护圈上掐得更狠,硬茧蹭过金属的“沙沙”声里,混着自己喉咙发紧的干。

刀疤脸走在最后,右手的AK47斜挎着,枪管的红布条被江风掀起半角,露出底下发蓝的枪身——是烤蓝工艺没处理好的残次品,却透着股杀过人的冷。红头巾的一角正卡在眉骨的疤缝里,风再大些,那角布猛地掀起,露出疤上翻卷的肉——不是平整的疤,是像被钝刀反复劈过的碎,最深的地方还嵌着点红土,是红土坡的土,被汗泡得发暗,像块长在肉里的石。

他突然停住脚。

不是随意的顿,是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整个身子猛地往上拔了半寸。脖颈的肌肉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红头巾被这猛地一动甩得更高,露出大半张脸——疤上的皮肤突然抽搐起来,像条被踩住的蛇在挣,眼皮掀起时,眼底的红血丝比枪管的红布条更刺目。

目光扫过来了。

不是漫不经心的瞥,是像探照灯似的,从棚柱根往棚顶爬,掠过挂着的破渔网,掠过垂着的锈铁链,最后停在杨杰藏身的破洞上方半尺。江风正好在这时灌进来,掀动了伪装网的水葫芦藤,藤叶扫过棚顶的锈渣,“簌簌”掉下来几粒褐红的锈,像血痂似的砸在杨杰的战术帽上。

杨杰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喉结卡在喉咙口,像吞了块红土疙瘩,心脏“咚”地撞在肋骨上,声音大得怕被棚下听见。他的指节扣在扳机护圈上,硬茧几乎要嵌进金属里,仿制红布条的边缘被攥得发皱,红墨水染的布面蹭在枪身,洇出点浅痕,像真的在渗血。

刀疤脸的目光在破洞上方悬了两秒,突然往旁边移开了。

“走快点!”他猛地吼了一声,声音裹着缅北口音的粗粝,像块石头砸进江里,“磨磨蹭蹭的,等警察来给你们收尸?”吼完转身就走,红头巾的角甩在肩上,枪管的红布条被这动作带得飞起来,在江雾里晃出道刺眼的红——不是红墨水的假艳,是像被血浸透的沉,晃得人眼仁发疼。

杨杰盯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码头出口,红头巾的角最后在拐角处闪了下,像条钻进草丛的蛇。他慢慢直起身时,后背的伪装网勾住了棚顶的锈铁钩,水葫芦藤被扯得“哗啦”响,枯藤上的红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95式步枪的枪托上,和江雾的湿混在一块儿,凝成小泥团。

耳后的耳机又“刺啦”响了,老林的声音带着股烟味的沉:“狙击手已就位,橡胶林的伏击圈布好了,杨杰,跟紧他们,保持五十米距离,别让红布条从视野里消失。”

澜沧江的风突然大了些,卷着江水的腥气往他脸上扑。那腥气里混着点红布条的味——是棚下真布条的血腥,还是自己枪上假布条的红墨水味?杨杰分不清,只觉得这风像红土坡的风,带着股催命的劲,往骨头缝里钻。他紧了紧手里的枪,仿制红布条的边角扫过指尖,粗糙得像红土坡的沙,仿佛在说:别急,账得一笔一笔算。

脚步轻踩在棚顶的破洞边缘,他像只猫似的滑下去,战术靴落地时没发出半点声,只有伪装网的水草蹭过铁皮,“沙沙”的,像红土坡的蛇在草里爬。

杨杰的指尖蹭过袖口的红布角,那布是粗麻的,被汗水浸得发涨,纤维的纹路像无数细小的钩子,嵌进掌心的老茧里。半朵石榴花的针脚早被江雾泡得发僵,本该鲜红的瓣被红墨水染得发暗,边缘还沾着点技术科没处理干净的灰——是模仿溶洞霉斑的颜料,此刻混着他的汗,在布上洇出浅褐的痕,像红土坡那截真布条上的血渍,蔫得让人心头发紧。

远处的橡胶林像块浸了墨的绿绒布,在江雾里泛着沉暗的光。李凯带着尖兵连就藏在那片绿里,不是挺直的站,是像猎豹似的蜷在树冠分叉处,迷彩服的伪装网缠着橡胶叶和藤蔓,叶尖的锯齿勾着晨露,露水顺着网眼往下滴,“嗒嗒”落在他们的战术靴上,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最前面的李凯正趴在三十米高的老榕树上,左臂的护膝抵着树干的疤,那疤是被台风撕的,此刻卡着他的95式步枪枪管,枪身缠着的水草还在滴水,把“潜伏”两个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投在腐叶堆里。

他胸前的狼牙吊坠正随着呼吸轻轻晃。那是头公狼的獠牙,比邓班的那枚更粗些,根部缠着三圈发黑的血绳,血早就干成了深褐,像浸透了血的树皮,死死嵌在牙纹里。獠牙尖没磨过,带着股原始的锐,此刻被树叶筛下的碎光一照,泛出冷白的亮——不是金属的反光,是像淬过冰的寒,顺着尖端正往下淌,落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

杨杰能想象出他们的脸。李凯的眉骨很高,阴影里的眼睛亮得像狼,左颧骨有道浅疤——是去年缉毒时被毒贩的烟灰缸砸的,此刻那疤该绷得很紧,像根即将断裂的弦。他身后的尖兵们也一样,呼吸压得像江底的暗流,睫毛上的露水不擦,蚊虫钻进领口不抖,只有握着枪的指节泛着白,把“红蛇”两个字,在心里碾了一遍又一遍。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带着树叶的腥气往码头飘,掠过高耸的树冠时,掀动了李凯胸前的狼牙吊坠。冷光透过叶缝晃了晃,像颗藏在绿里的星,照亮他嘴角紧抿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只有军人特有的硬,像红土坡的石头,任江风吹多少年,棱角都不会钝。

杨杰的指尖离开了红布角,掌心还留着布纹的硌。他望着橡胶林的方向,仿佛能看见那道冷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落在每个潜伏者的脸上,把他们眼里的坚毅,照得像即将出鞘的刀。这光里藏着红土坡的血,藏着溶洞的碎骨,藏着那些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的疼,正等着在某个瞬间,把红蛇的红,彻底碾碎在澜沧江的浪里。

这场仗,才刚拉开扯断红布条的裂帛声。

江雾正往橡胶林里钻,带着澜沧江的腥,缠在潜伏者的伪装网上,把“开始”两个字泡得发沉。红土坡的碎骨还在渗血——不是新鲜的红,是像被雨水泡透的暗,混在土疙瘩里,被夜风掀得翻了个身,骨缝里的肉丝沾着红土,像在无声地喊疼。澜沧江的浪还在舔码头的锈,桩根的褐红锈皮被浪啃得簌簌掉,落在水里时“嗒”的轻响,像无数双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在江底盯着红蛇的红头巾。

债要清,恨要焚。

红土坡的债,是碎骨堆里的乳牙、溶洞缝里的指甲、橡胶林深处那截缠红布的尺骨——每样都浸着未凉的血,今晚得用刀疤陈的血来焐;澜沧江的恨,是码头铁皮棚的哭、冷藏箱里的青白、江雾里散不去的孩童味——每缕都缠着未断的疼,今晚得用五十公斤白货的火来烧。血要烫过红土,把渗在缝里的暗全染成正红;火要烧透江雾,把缠在风里的腥全燎成灰。

风突然紧了,红土坡的碎骨被吹得滚了半寸,撞在块更大的土疙瘩上,发出“咔”的轻响,像在数倒计时的数。橡胶林里的红布条被风掀起角,露出底下绣了半朵的石榴花——是哪个母亲给孩子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血泡得发僵,此刻在风里颤,像只扑棱翅膀的蝶,等着看红蛇的红被撕成碎片。

潜伏者的呼吸压得更低,狼牙吊坠的冷光在叶缝里闪,像星星掉进了枪膛。他们知道,那些碎骨会在土里翻个身,等着看公道踩着红蛇的尸体来;那些红布条会被风掀起全角,等着看迟到的太阳把血痕晒成白——不是遗忘的白,是像孩童指甲盖那样干净的白,盖在红土上,盖在江雾里,盖在所有没来得及长大的时光上。

夜风卷着红土的涩往伏击圈里灌,把“公道”两个字磨得发亮。这场仗,才刚到要见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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