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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洇出点鱼肚白,格斗俱乐部的铁门就透着股说不出的怪。

往常这时候,铁锈斑斑的门轴早该“吱呀”转起来了。辛集兴的军靴碾过带露的梧桐叶,“沙沙”声里裹着钥匙串的“叮当”——那串钥匙总挂着枚铜质哨子,是他早年带新生时留的,磨得发亮的哨头撞在铁门把手上,会溅出串脆响。他总爱先咳嗽两声,喉结滚出的糙音混着军靴踩碎露水的轻响,像套刻在晨光里的老调子,踏实得能让人想起训练后那缸晾得正好的凉白开。

可今天,门是虚掩的。

两指宽的缝里卡着半片梧桐叶,叶尖的霜被晨风一吹,“咔”地裂了道细痕。缝里漏出的声息不对劲——不是拳套撞沙袋的闷响,不是新兵踢腿带起的风,是种发飘的“哗啦”。仔细听,能辨出层次:指尖捻牌的“沙沙”混着牌角撞木桌的“嗒”,还有人低笑时喉间滚出的气音,裹着隔夜的烟味和甜腻的酒气,顺着潮湿的晨雾往外渗,把往常该有的皂角香全压在了底下。

我盯着那道缝,露水顺着战术靴的鞋带往下淌,在脚踝积了小半滩凉。傣鬼站在我身侧,手无意识地勾着腰间的匕首鞘,指腹蹭过鞘口的磨损处——那是上次野营拉练时,他用这鞘砸开过野熊的嘴,留下道月牙形的疤。“是推对子的声。”他的声音压得比晨雾还低,指节捏得发白,“牌角磨得发亮才会有这‘沙沙’,不是新牌。”

铁门的缝隙里,晨光斜斜地插进来,照见门轴上凝结的露水。往常这时候,辛集兴该用粗粝的掌心擦过门轴,把露水抹成道水痕,嘴里嘟囔着“锈得快,得勤着伺候”。可现在,那露水完好无损,像串没被碰过的珍珠,悬在铁锈的沟壑里,映着里面晃动的人影——不是穿训练服的宽肩,是些裹着深色衣料的窄肩,袖口露着的表链在昏暗中闪,亮得带着棱,不像辛集兴那块缠着黑胶布的电子表,发着温吞的光。

远处的晨练号声刚起,悠长的调子裹着操场的尘土飘过来,撞在俱乐部的铁门上,被弹得七零八落。我盯着那道夹着梧桐叶的门缝,忽然想起上周此时,辛集兴正站在这门后,用那串钥匙上的哨子吹集合号。他军绿色的训练服后背洇着片深褐的汗,哨音穿过晨雾时,带着股热乎气,把我们的脚步声都催得发沉。

可此刻,门缝里漏出的“哗啦”声越来越清晰,像有只无形的手,正把往日的晨曲一点点揉碎,混着甜腻的酒气,往人心里钻。傣鬼的匕首鞘“咔”地轻响了声,他往前凑了半步,军靴碾过的梧桐叶发出濒死的脆响,惊得门缝里的光影猛地晃了晃——像里面的人,突然顿住了手。

我和傣鬼站在老梧桐树下,晨雾还没散透,像层湿棉絮裹着脚踝。脚下的落叶积了半尺厚,是秋末冬初攒下的陈叶,被夜雨泡得发涨,战术靴踩下去时,能听见腐叶纤维断裂的“噗”声,闷得像往棉花里砸了拳。傣鬼的靴跟陷得深些,露出的靴纹里卡着半片梧桐籽,是去年结的,壳硬得能硌疼指腹,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

树影在晨光里被拉得极长,枝桠的轮廓像被人用淡墨泼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缠到俱乐部的后墙根。最高的那根枝桠悬着片残叶,叶边卷成焦黑的弧——是上个月野营时,傣鬼用信号弹燎的,当时辛集兴还笑他“手欠”,抬手帮他把火摁灭,指腹蹭过焦叶的“沙沙”声,此刻仿佛还在耳边晃。残叶上的霜花结得密,六角形的冰晶沾着晨雾,被风一吹突然“咔嗒”轻响,碎成星点的白,像谁没捏稳的碎玻璃,簌簌往我们肩上落。

傣鬼的手一直没离开腰间的匕首。黑檀木柄被他攥得发亮,最凹的纹路里嵌着去年夏训的汗渍,早凝成深褐的硬壳。他指腹反复蹭着柄上的“稳”字刻痕,那是辛集兴前年刻的,当时在格斗俱乐部的器械室,辛集兴攥着他的手腕往下按,烟嗓里裹着笑:“刀要稳,心更要稳,急了就容易偏。”此刻那刻痕被指腹磨得发烫,木刺扎进他掌心的老茧,他却像没知觉,动作里带着股无意识的急,把刻痕边缘的毛糙都蹭成了光面。

“听见没?”他的声音压得比晨雾还低,气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股冷意,“不是洗牌的‘哗啦’,是推对子的响。”他顿了顿,指腹突然在“稳”字的竖钩上停住,“推对子要把牌往桌边送,牌角磨得发亮才会有这‘沙沙’,你听那尾音,带着点黏——是汗渍浸透了牌面,才会有的滞涩。”

我往俱乐部后窗瞥了眼,玻璃上的油烟垢被晨雾浸得发潮,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光。战术靴的鞋带孔里卡着颗梧桐籽,是刚才弯腰时蹭的,壳上的绒毛沾着露水,凉得像块冰。突然想起上周此时,我们也是站在这棵树下,辛集兴拎着两袋热馒头从食堂走来,军靴碾过落叶的“咔嚓”声里,他喊我们“愣着干啥?靶场的晨露快结霜了”。那时他训练服的袖口卷着,露出的小臂上还沾着沙袋的帆布毛,热馒头的麦香混着他身上的皂角味,是种让人踏实的暖。

可现在,傣鬼指腹下的“稳”字刻痕越来越烫。他拇指的老茧蹭过木柄的包浆,那是常年握枪磨出的厚茧,此刻却在“稳”字的横划上反复打圈,像要把那字从木里抠出来。远处的晨练号声刚飘过来,被梧桐叶滤得发虚,衬得俱乐部里漏出的“哗啦”声更清——确实像傣鬼说的,推对子的牌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滑,不像练拳时的拳套声,每一下都砸得实实在在。

晨雾在靴底凝成的薄冰开始融化,水顺着靴纹往脚踝渗,凉得人指尖发麻。傣鬼突然往树后缩了缩,军靴带起的落叶“沙沙”响,他盯着俱乐部后窗的破洞,那里的玻璃裂纹像蛛网,正漏出里面的人影。“你看窗台上的烟蒂,”他的声音更低了,“是‘金澜’的特供烟,烟纸泛着金,咱们靶场可没人抽这个。”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窗台上果然戳着半截烟,烟灰没掉,被晨雾浸得发沉,烟纸边缘的金线在晨光里闪了下,刺得人眼仁发疼。树影又被晨光推远了些,把我们的影子压得更矮,像两块浸了水的布,沉甸甸地贴在地上,连呼吸都带着股说不出的滞。

俱乐部的玻璃窗蒙着层灰,不是新落的轻尘,是积了些时日的厚灰,被晨雾浸得发潮,在玻璃表面洇出片暗哑的湿。最下面的窗格有道裂纹,像条冻僵的蛇,从左下角爬向右上角,裂纹里卡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是秋风卷进来的,叶边的锯齿挂着灰絮,被晨雾泡得发胀,把里面的光影割得七零八落。

隐约能看见人影在动。不是学员们穿训练服的宽肩厚背——那些身影总带着挥拳后的松弛,肩线会随呼吸微微晃,像风中的芦苇。里面的轮廓不一样:裹着深色风衣的肩线绷得太紧,挺得过分周正,没有练拳人特有的圆肩,倒像别着硬衬的衣架,每动一下都带着种刻意的板正,连转身都比常人慢半拍,像怕弄皱了衣料。

最扎眼的是袖口。风从窗缝钻进去时,能掀起风衣的袖口,露出里面的表链。不是辛集兴那块电子表——辛哥的表跟着他在靶场滚过泥,在拳台蹭过汗,表带裂了道缝,用黑电工胶布缠了三圈,表盘的数字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他总说“走时准就行,花里胡哨没用”。可这里的表链是另一回事:铂金链节在昏暗中闪着冷光,不是柔和的亮,是带着棱角的锐,像冰锥的切面被阳光斜照,每转一下都迸出细碎的反光,刺得人眼仁发紧。

有个人抬手看表时,表链从袖口滑出来大半,链节撞在风衣纽扣上,发出“叮”的脆响。那声音透过蒙灰的玻璃传出来,闷得像颗小石子砸在棉花上,却比拳套撞沙袋的闷响更让人心里发沉。玻璃上的灰被晨雾泡得软了,顺着裂纹往下淌,在窗格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痕,像谁用手指在上面抹了把,却没擦干净,把里面的人影糊得更朦胧——只剩那些挺括的肩线和冷亮的表链,在昏暗里明明灭灭,像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物,硬生生挤走了往日的汗味与皂角香。

我们绕到后窗时,晨雾刚好散了些。不是一下子褪尽的,是像被谁用竹竿挑开了层纱,从东边的天际线开始,一缕缕往上升,露出后面发灰的天。窗台上积着的梧桐叶被这风一吹,突然活了过来——是片卷着边的枯叶,叶柄勾住窗台的裂缝,叶片打着旋儿转,露出底下蒙着灰的玻璃。

玻璃上有个破洞。

边缘的玻璃碴翘着,像没长齐的牙,最尖的那截还挂着半丝蛛网,是去年深秋结的,网眼沾着的尘土被晨雾浸得发沉。这洞是二柱子的杰作——记得那天他练侧踹,脚法没收住,军靴的鞋跟正撞在玻璃中央,当时就炸出星状的裂,最中心的玻璃“哗啦”掉在地上,现在想来,那脆响里还裹着二柱子的慌:“辛哥我赔!”辛集兴当时正擦拳套,头都没抬:“赔啥?留着透风,省得夏天闷得慌。”

可今天,那破洞漏出的声息不对劲。

裂纹像张网,最粗的那道从破洞往右上角爬,像条冻僵的蛇,鳞片是细碎的玻璃碴。我踮脚时,膝盖压得发酸,战术裤的裤脚蹭到窗台的积灰,留下道浅白的痕。玻璃上的灰被晨雾泡软了,手指稍碰就往下掉,混着露水在窗台上积成浑浊的小水洼。

往里看的瞬间,喉咙突然发紧。

不是被风吹的,是种实打实的僵——凉气顺着喉咙往下滑,卡在锁骨窝那儿,连呼吸都带着滞涩。后颈的汗突然凉透了,顺着作战服的领口往里钻,贴在皮肤上像块冰。破洞刚好够塞进半张脸,晨光从斜上方照进来,在破洞边缘镶了圈金,把里面的景象劈成两半:一半亮,一半暗。

亮处的拳台还是老样子,橡胶垫的纹路里嵌着去年的汗渍,可暗处的折叠桌不对劲。我盯着那桌脚看了两秒,突然想起二柱子踢碎玻璃那天,辛集兴就是踩着这张桌,伸手去够窗台上的碎碴,军靴的鞋跟在桌板上磕出个浅坑,他当时还笑:“这桌子比新兵蛋子结实。”

可现在,那坑被块暗红台布盖住了。

辛集兴就站在拳台边。

橡胶垫的纹路里还嵌着去年的汗渍,深褐的印子像幅没干的地图,最显眼的那块在东南角——是他教我勾拳时,后颈的汗珠砸出来的,当时他笑我“出拳像挠痒”,自己的军靴却在那印子上碾了又碾,把汗渍碾成了片暗褐。可今天,他的鞋尖离那印子还有半尺,像刻意绕着走。

他没穿训练服。

那件洗得发白的黑布衫不见了——领口磨出的毛边、左胸洗褪的“格斗俱乐部”字样、后背被沙袋蹭出的浅灰印子,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件深灰衬衫,料子滑得像浸过油,袖口扣得一丝不苟,却在小臂处松松挽着,露出的腕骨上搭着条金表链。链节是菱形的,棱角磨得发亮,却仍带着股冷硬,晃一下就撞在衬衫纽扣上,“叮”的一声脆响,像冰碴砸在铁板上。

最扎眼的是领带。酒红色的丝绸在顶灯下发飘,不是规规矩矩系着的,领结歪在一侧,长的那截垂在胸前,被他抬手时带起的风扫过腰带扣,丝绸摩擦着金属扣,发出“丝”的轻响,像条没骨头的蛇,缠着他颈间那道常年练拳磨出的浅痕——过去那道痕总沾着滑石粉的白,今天却被领带的红衬得发暗,像道没愈合的伤。

他手里捏着副扑克牌。

牌面是旧的,边角卷着毛边,被指腹捻得发亮。他转牌的动作很快,拇指顶着牌底往指尖送,牌面在掌心翻出道银亮的弧,塑料摩擦的“沙沙”声里,能辨出每张牌的磨损——黑桃A的角缺了块,是被指甲掐的,红桃K的边缘发乌,像浸过汗又晒干。这声音太生分了,不像他攥着拳套喊“出拳要沉”时的糙,倒像金澜会所吧台后,侍者擦酒杯的丝绸布划过杯壁的滑。

“呵。”他低低笑了声,气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裹着股甜酒气。不是训练后灌的凉白开味——那味带着水壶的铁腥,凉得解渴;这酒气是腻的,像被揉皱的香水瓶漏出来的,混着雪松和佛手柑的甜,还缠了点雪茄的焦,往人鼻腔里钻时,带着股沉甸甸的暖,把拳台该有的皂角香、帆布腥全压在了底下。

他转牌的手顿了顿,金表链顺着动作滑下来,链尖扫过衬衫第三颗纽扣,那纽扣是珍珠母的,在灯光下泛着层虚浮的光。我盯着他的指节——过去那上面总沾着沙袋的帆布毛、滑石粉的白、偶尔还有新兵护手带的棉絮,糙得像块没磨过的石头。可今天,指腹泛着层油亮,指甲缝里嵌着点白粉末,不是滑石粉的糙,是种细腻的滑,像牌桌上洒的爽身粉,蹭在牌面上,让那“沙沙”声更发飘了。

拳台的铁丝网就在他身后,挂着的旧拳套还晃着,蓝红两色的皮革上蒙着层薄灰,不像往常那样沾着滑石粉的白。有只拳套的系带松了,垂下来擦过他的衬衫肩线,丝绸面料被带得轻轻颤,像被什么烫着似的,他却没像往常那样抬手把系带缠好——过去他总说“拳套得伺候好,不然打出去的拳也发飘”。

他把牌往掌心磕了磕,动作里带着股熟稔的懒,不像练拳时那样每下都透着劲。牌角撞在掌心的老茧上,发出“嗒”的轻响,那老茧是常年握拳套磨的,硬得能刮掉木头的漆,此刻却像软了几分,托着那副牌,像托着件不相干的东西。

顶灯的光落在他发顶,把金表链的影子投在橡胶垫上,细碎的亮斑随着他的动作晃,像撒了把没捏稳的碎玻璃。那影子和拳台边“拳正心正”的标语影子交叠在一块儿,搅成了团乱麻,看得人眼仁发疼。

拳台的铁丝网锈得发暗,最粗的那根铁筋上挂着副旧拳套。蓝红两色的皮革早褪成了灰调,拇指处的帆布裂着道缝,露出里面填充的旧棉絮——那是辛集兴前年亲手塞的,当时他边填边骂:“黑心厂家偷工减料,咱们自己塞实诚点!”可今天,那裂缝里卡着的不是棉絮毛,是层薄灰。

灰是浮的,像没压实的雪,指尖一碰就能簌簌往下掉。拳套的系带松垮垮地垂着,末端的魔术贴粘满了尘,不像往常那样沾着滑石粉的白。记得上周三,辛集兴还攥着这拳套教新兵直拳,滑石粉从指缝漏下来,在他训练服的袖口积成小撮白,他笑着往新兵脸上抹:“这粉能防滑,也能让你记着,拳头得干净。”此刻那白全没了,只剩灰蒙在皮革上,连拳套晃动的弧度都变了——过去是被拳风带起的沉,现在是被穿堂风扫过的飘,像只泄了气的鸟,在铁丝网上打着旋儿。

更扎眼的是墙角的折叠桌。

桌腿还是那两根歪的,左腿比右腿短半寸,底下垫着的半块红砖还在,是去年二柱子练前滚翻撞歪了桌腿后,辛集兴找来看的,当时他用锤子敲着砖:“凑合用,练拳的地方,别那么讲究。”可桌面变了样——铺着块暗红台布,料子是滑的丝绸,不是往常盖护具的粗帆布。台布的边角卷着,沾着点黏糊糊的东西,凑近了能闻见股甜酒气,不是护具该有的帆布腥。

上面堆着的不是护具。

没有磨破的护头,没有沾着汗的护齿,没有缠着绷带的拳靶。是码得齐整的筹码,象牙白的圆片摞成四方柱,最顶上那片的边缘缺了个小角,像被谁用牙啃过。灯光打在筹码上,亮得发冷,不是阳光晒透护具的暖,是种透着骨缝的凉,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

最细的那圈花纹刻在筹码边缘,像圈没缠紧的绳纹,凹槽里嵌着点暗褐的渍——是汗。指尖轻轻碰,能觉出层黏,像夏天没擦净的冰棍水,沾在指腹上甩不脱。这黏和拳套皮革的糙完全不同,和辛集兴握护具时掌心的汗也不同——他的汗是咸的、散的,蹭在护具上会很快发僵,而这黏是腻的、凝的,像把没擦净的油手摸过,把花纹的沟壑填得满满当当。

有片筹码从柱顶滑下来,“嗒”地撞在台布上,声音脆得像块冰砸在玻璃上。它滚了半圈,停在台布的褶皱里,露出背面烫金的字母:“JINLAN”。风从拳台那边吹过来,卷起台布的边角,底下露出的桌板上,还留着护具压出的深痕——那是常年放护头的地方,圆形的印子清晰得很,此刻却被筹码的阴影盖着,像块被偷换了底色的旧疤。

“拳正心正”的红漆字还在墙上,只是左下角落满了经年累月的蛛网。那行字是辛集兴用修车厂的防锈漆刷的,当年他踩着板凳,后颈的汗珠顺着“正”字的竖划往下淌,在墙皮上洇出片暗黄。现在红漆早褪成了猪肝色,笔画边缘裂着细缝,像被晒干的血痂。最扎眼的是左下角那个拳套印——原本是新兵用滑石粉按的,白得发脆,如今被人用湿布反复擦过,残留的粉渍渗进墙缝,形成片暗褐的晕,像道被盐腌过的旧疤。

旁边的记分牌歪得厉害,铁支架在墙面上磕出个凹坑。铁丝勾着的纸牌是从扑克牌上撕下来的,“同花顺”三个字的金边蹭掉了一半,“豹子”的墨还没干透,在晨光里泛着油亮。这些纸牌本该是记录Ko次数的,去年二柱子打赢市锦赛时,辛集兴用红笔在硬纸板上写“127”,笔尖把纸都戳破了。现在纸牌上的数字“9”和“q”用修正液改过,边缘毛糙得像狗啃,在晨雾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怪——那不是竞技场上的热血,而是牌桌上的算计,像把钝刀在旧标语上划了道新痕,刀刃卷着木屑,把“正”字的最后一捺豁成了两截。

最诡异的是记分牌的铁丝。原本挂Ko记录的地方,现在缠着圈赌场用的尼龙绳,绳头还打着死结,残留着赌场筹码的檀香味。当晨风吹过,纸牌轻轻摇晃,“同花顺”的“顺”字被吹得翻卷起来,露出背面用铅笔写的“JINLAN”——那是金澜会所的缩写,和墙角筹码上的烫金字一模一样。这几个字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道被激光刻进墙里的诅咒,把“拳正心正”四个字的精气神儿,生生剜掉了半块。

辛集兴的手腕突然抬了起来。

不是练拳时那种沉肩转腰的起势——过去他教摆拳,总说“抬手要像扯弓,蓄力得往腰里收”,指节会先绷起层硬茧,小臂带起的风里都裹着劲。可这次,他的肩是松的,肘弯架得发飘,像拎着件不相干的东西,手腕一翻,整只手掌就朝着桌面拍了下去。

“啪!”

一声脆响炸开。不是拳套撞沙袋的闷,是牌面砸在台布上的锐,带着股子狠劲。掌心按下去的瞬间,指节全泛了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像条被拽紧的绳。牌角撞出的毛刺扎进他掌心的老茧,他却像没知觉,力道透过纸牌往台布底下钻,暗红的布料被拍得凹下去半寸,又猛地弹回来,掀起的风带着股甜酒气,扑在他领口的领带上。

最顶上那摞筹码被震得跳了起来。象牙白的圆片“嗒嗒”撞在一块儿,像串没挂稳的铃铛,最边上那片晃了晃,突然从柱顶滑下来,滚过台布的褶皱,“叮”地撞在桌腿的红砖上,声音脆得像块冰砸在铁上。它停在砖缝里,露出边缘刻着的花纹,凹槽里的汗渍被震得发颤,像谁没忍住的泪。

金表链随着他抬手的动作甩了起来。

菱形的链节在顶灯下发亮,不是阳光晒透训练服的暖,是种带着棱角的冷,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丝。链尖划过半空时,带起道银亮的弧,刚好落在墙上“拳正心正”的标语上——不偏不倚,正压在“正”字最后那道横划上。

那道横是辛集兴当年特意加粗的,红漆堆得厚,边缘裂着细缝,像道没长好的疤。此刻金表链的阴影投在上面,把横划拦腰截成两段,链节的棱角在漆面上晃,像把钝刀反复切割,要把那道横从字里剜出去。更刺眼的是链尖的反光,亮得发贼,在“心”字的卧钩上跳,像只踩在字上的蚂蚁,把过去的踏实全爬成了乱。

他按着牌的手没松,指腹在牌面上碾了碾,塑料壳被磨得“沙沙”响。我盯着他手腕的金表——表蒙子上沾着点白粉末,不是滑石粉的糙,是牌桌上的爽身粉,细腻得像层霜,把表盘里的指针都糊得发虚。这只手,过去能攥着我的手腕教我“出拳要正”,能捏着滑石粉往拳套上撒,能把受伤的新兵背过桃九垭口的红土坡,此刻却按在副扑克牌上,力道大得像要把牌面嵌进桌板里。

台布的褶皱里,刚才滚落的筹码还在轻轻颤,背面的“JINLAN”烫金在阴影里泛着淡光,像颗没化的糖,粘在“拳正心正”的影子底下,甜得发腻,又冷得刺骨。

“这把通杀。”

声音从玻璃破洞钻出来时,带着点滞涩。最尖的那截玻璃碴划了下声波,把尾音割得发飘,像根没绷紧的弦,颤巍巍地往晨光里荡。烟嗓里裹着的酒气也跟着涌出来——不是寻常的白酒烈,是种甜腻的洋酒味,混着隔夜的雪茄灰,像被揉皱的香水瓶子漏了底,顺着破洞的裂缝往下淌,在窗台的积灰里洇出浅褐的痕。

这声音太生分了。

记得去年冬训,他站在拳台边喊“出拳要沉”,烟嗓里裹着雪粒的冷,每个字都砸得像铅球,尾音往回收,带着股拽人的劲,能把新生学员跑偏的拳路硬生生拉回来。他总说:“飘拳最忌讳,看着花哨,打在人身上跟挠痒似的。”可现在,他的尾音往上挑着,像片被风掀起来的纸牌,轻浮得没个落点,连带着“杀”字的气音都发虚,在晨雾里散得快,抓不住半点实。

“张老板这手气,该去庙里烧柱香。”

他说这话时,指节该是敲了敲桌面的——能听见筹码轻微的“嗒”响,像颗没捏稳的珠子滚过台布。语气里的笑不对劲,不是教拳时那种敞亮的糙笑,不是学员进步时他喉间滚出的“好小子”,是种裹着油滑的假,像给生锈的铁上了层薄漆,亮得发飘,一刮就掉。

破洞边缘的蛛网被这声音震得颤,沾着的尘土簌簌往下掉。我盯着那道裂缝,突然想起上周他教二柱子防反,烟嗓里带着汗味的沉:“说话跟出拳一样,得有根筋提着,虚了就立不住。”那时他的声音撞在拳台的铁丝网上,能弹回来半尺,带着股让人定住的劲。可现在,这声音撞在玻璃碴上,碎成了片,连带着“香”字的尾音都发甜,像含了块没化的糖,把该有的咸涩全盖在了底下。

远处传来筹码碰撞的脆响,该是那个被称作“张老板”的人在笑,笑声里的油滑混着辛集兴的话,顺着破洞往外漫,把往常该有的拳套声、呼喝声全挤成了缝里的灰。他捏着牌的手该是在抖的——从那发飘的尾音里能听出来,像握不住拳套时的虚,只是这次,他攥着的不是能砸进沙袋芯的拳,是副轻飘飘的纸牌,连带着声音都跟着晃,没了半点根。

台布上的筹码被他指尖一挑,突然活了过来。

“哗啦啦——”的响里分得出层次:最底下那层与台布摩擦,带着丝绸的“沙沙”;中间几层碰撞,象牙白的圆片撞出“叮叮”的脆,像把碎玉撒在红布上;最顶上那枚被指尖弹起,转着圈儿飞起来,塑料壳的光在灯下划出道银弧,落回堆里时,“嗒”地砸出个小坑。他拨弄的动作熟得发腻,拇指指甲盖刮过筹码边缘的花纹,凹槽里的汗渍被带起层黏,像夏天没擦净的糖稀,把几片筹码粘成了小团。

这光景像在看群离了水的鱼。圆片在他掌心翻涌,边缘的棱角蹭过指腹的老茧——那老茧本该是握拳套磨的,硬得能刮掉沙袋的帆布毛,此刻却在筹码上滑得发飘。最亮的那片筹码翻过来时,能看见背面“JINLAN”的烫金被汗浸得发乌,像条没鳞的鱼,肚皮朝天露着底牌。

我的视线突然被他后腰拽住了。

深灰衬衫的后摆没塞进裤腰,软塌塌地垂着,却在左侧胯骨上方鼓出块硬角。不是文件袋的虚软——以前他带文件,帆布袋会随着步伐轻轻晃,边角是圆的;这硬角是方的,棱边挺得像块没磨圆的砖,随着他呼吸微微起伏,每吸口气,那角就往外顶半分,把衬衫面料顶出道紧绷的褶,像要把什么东西从布缝里挤出来。

他的手无意识地按在那鼓包上,指节泛着白。拇指蹭过布料时,能觉出底下的凉——不是体温烘着的暖,是种硬壳的冷,像揣着块没焐热的金属。我盯着那处看了两秒,突然想起金澜会所吧台底下的筹码盒,深棕的漆皮,四角包着铜边,边角被无数只手摸得发亮,正是这般方硬的形状。

“按那么紧干啥?”台布那边传来个陌生的笑,“还怕跑了不成?”

辛集兴没接话,只是按在鼓包上的手更用力了。指腹抠着衬衫面料,把褶皱拧成了麻花,硬角的轮廓更清晰了——能数出大概的尺寸,比寻常文件袋窄半寸,厚两指,像码齐了的筹码被硬壳裹着,连棱角的位置都分毫不差。那双手,过去能稳稳托住受伤战友的腰,能捏着护腕教新生学员“松紧得刚好”,此刻却死死摁着块见不得光的硬,像怕稍一松劲,里面的东西就会“哗啦”散开,把所有体面砸成碎片。

最顶上那片筹码又被他拨了下,转着圈儿停在台布的褶皱里。灯光照在圆片上,映出他按在鼓包上的手影,像只攥紧的拳,把“拳正心正”的影子都攥得发皱,只剩掌心那团硬,冷得像块冰,沉得像坠着铅。

傣鬼的指关节突然撞上窗框,“咚”的一声闷响裹着铁锈的腥气漫过来。窗框上的锈早成了片暗红的痂,最厚的地方鼓着层硬壳,被他指节一抵,簌簌往下掉渣,尖细的铁屑嵌进他掌心的老茧——那老茧是常年握枪磨的,沟壑里还嵌着去年野营的红土,此刻却像块吸铁石,把铁锈粘得牢牢的。他没动,连指尖都没颤一下,只有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滚了滚,像吞下半块没嚼烂的冰,眼底的光却亮得吓人,死死钉在窗内那个身影上,比靶场的瞄准镜还更专注。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晨光刚好从玻璃破洞斜插进来,在辛集兴领口切出道亮边。他正解衬衫第二颗纽扣,指腹蹭过珍珠母的扣面,发出“丝”的轻响。纽扣松开的瞬间,领口敞出道缝,露出底下的皮肤——那里有道暗红的痕。

不是训练时的擦伤。过去他带学员练实战,锁骨窝常被护具蹭出红印,是种透着血的鲜,边缘毛糙得像砂纸磨过,沾着点滑石粉的白;可这痕是暗的,像被水泡透的红布,边缘泛着圈青,是领带勒出的印子,深深嵌在颈间的皮肉里,像条冻僵的蛇,鳞片是细密的勒痕,每道纹路里都嵌着丝绸的滑,和他颈后练拳磨出的浅疤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抬手松领带的动作太急了。

酒红色的丝绸在指尖打了个旋,领结歪成了团皱,长的那截垂下来,扫过衬衫第三颗纽扣,发出“沙沙”的响。那声音和他过去拽训练服领口的糙完全不同——以前他练完拳解衣扣,粗布摩擦皮肤是“簌簌”的沉,带着汗渍的滞涩;可这丝绸太滑了,摩擦声里裹着种发飘的腻,像条没骨头的虫,顺着晨光往破洞外钻,钻得人鼻腔发紧。

最刺眼的是他的手。

那只手曾无数次捏着我的手腕教摆拳,掌心的老茧蹭得我皮肤发疼,却带着股让人定住的劲;曾攥着湿透的拳套往铁丝网上挂,指腹抠着皮革的裂缝,把滑石粉填得满满当当,烟嗓里喊着“出拳先正心,心歪了拳就飘了”。可此刻,这只手正捻着枚筹码的边缘,拇指指甲盖刮过圆片的花纹,凹槽里的汗渍被带起层黏,像夏天没擦净的冰棍水。

指甲缝里嵌着点白粉末。不是滑石粉的糙——格斗俱乐部的滑石粉是粗磨的,蹭在皮肤上会发涩,能看见细小的颗粒;这粉末细得像雾,指尖轻轻捻,能觉出种滑腻的凉,沾在指腹上甩不脱,像牌桌上洒的爽身粉,是专门用来让牌面更顺溜的。老茧的沟壑里还沾着点暗红,不是沙袋的帆布毛,是筹码边缘磨出的塑料屑,混着那层白,把过去握拳套的踏实全盖成了陌生的滑。

“领带勒太紧了。”台布那边又传来个笑,带着股油滑,“辛队这细皮嫩肉的,哪禁得住这么勒?”

辛集兴没接话,只是松领带的手更用力了,丝绸被拽得“绷”地响了声,像根快断的弦。晨光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见静脉的青,和指节上那道旧疤——是早年教第一个学员时,被拳套的钢丝蹭的,当时他举着流血的手笑:“这点伤算啥?记着疼才长记性。”可现在,那道疤被层薄汗裹着,沾着的白粉末把疤痕的沟壑填得满满当当,像谁用腻子把过去的疼全糊住了。

傣鬼抵在窗框上的指节突然收得更紧,铁锈渣子嵌得更深,掌心里的老茧被硌出细痕,渗出血珠,红得像去年桃九垭口的土。他没低头看,视线还钉在辛集兴那只捻着筹码的手上,喉间滚出的气音比晨雾还冷:“那手,连握枪都该抖了。”

窗内的灯光突然晃了晃,金表链的反光从辛集兴领口扫过,刚好照在那道暗红的勒痕上,把青边缘的细痕照得清清楚楚,像谁用指甲在上面反复刮过,疼得藏不住,却又被那身挺括的衬衫盖得严严实实。

墙角的落地扇突然“咔嗒”响了声,像是被谁猛地拽了把开关线。扇叶卡了半秒才转起来,最上面那片扇叶的边缘缺了块角——是去年二柱子练侧踹时踢的,塑料茬口被磨得发亮,转起来带起“呼啦啦”的风,裹着积在网罩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积成圈浅灰的雾。

轴承早锈成了圈暗红的痂,转动时“咯吱——咯吱——”地哼,像根没上油的老骨头在响,每转半圈就顿一下,把风都撕成了碎缕。就是这断断续续的风里,卷着股陌生的香。

不是学员们的汗味——那味混着皂角的糙,像晒透的训练服晾在铁丝上,散得敞亮;不是拳套的皮革腥——那腥气里裹着滑石粉的白,像器械室的铁锈味一样实在。这香是甜的,腻的,像被揉皱的香水瓶子漏了底,雪松的冷混着佛手柑的暖,还缠了点脂粉的柔,顺着扇叶的风往拳台飘,在半空织成层透明的网。

风扫过辛集兴的衬衫肩线时,那香突然凝住了。像遇了冷的糖,在深灰的布料上凝成层看不见的膜,薄得能透出底下的衣纹,却密得像层茧,把过去的汗味全裹在了里面——那些在拳台边淌过的汗,在靶场晒出的盐霜,在器械室沾过的红土腥,全被这层膜捂得严严实实,连丝透气的缝都没留。

有片扇叶扫过台布的边角,把香往破窗这边送了送。我盯着辛集兴肩上那片“膜”的影子,突然想起上周他站在风扇前擦拳套,那时扇叶转得慢,吹起的风里全是他的汗味,混着帆布的糙,吹得人心里踏实。他还笑:“这破风扇,除了吹灰没啥用,不如拳台边的风敞亮。”

可现在,这“没啥用”的风扇正卷着甜香,把拳台的每寸空气都泡成了金澜会所的味。扇叶转得越来越急,“咯吱”声里,香也越来越浓,像要把“拳正心正”的标语都泡软,把铁丝网上旧拳套的帆布腥都腌成甜的。

辛集兴抬手拢了拢衬衫领口,指尖蹭过那层膜时,像碰了碰块没化的糖,指腹沾着的香往回缩了缩,又被风扇的风推回来,缠在他金表链的链节上,随着表链的晃,在晨光里撒出细碎的甜,像把没捏稳的糖渣,撒在了过去的硬气上。

穿黑风衣的人突然从折叠椅上站起来,羊毛混纺的衣料摩擦着椅面,发出“窸窣”的轻响。他身形很高,风衣的肩线撑得笔挺,下摆扫过桌腿时,带起片落在地上的筹码——象牙白的圆片撞在橡胶垫上,“叮”地弹起半寸,滚到辛集兴的军靴边。这人的右手从风衣内袋抽出来时,袖口的藏青衬衫露出半寸,腕骨上戴着块墨绿表盘的表,指针走得极轻,却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锐,像根没出鞘的刀。

他捏着个牛皮纸信封,拇指按在封口处。信封边角被捏得发皱,像揉过的烟盒,牛皮纸的纤维在晨光里泛着干硬的黄,最厚的地方鼓出道浅痕,是里面的东西硌出来的。他递过去的动作很随意,几乎是把信封往辛集兴怀里一塞,指尖却在碰到辛集兴衬衫的瞬间顿了顿——像触到块烫铁,飞快地缩了回去,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金澜会所地毯的暗红纤维。

信封很薄,却在辛集兴胸前顶出个尖。不是文件袋的虚软,是种硬挺的锐,像块没磨圆的鹅卵石,棱角正硌在他第三根肋骨的位置——那里有块旧伤,去年在格斗俱乐部教学员过肩摔时,被失手撞在拳台铁柱上留的,阴雨天会隐隐作痛,他总说“这点疼算啥,记着就不会再摔”。

辛集兴接的时候没看对方。视线还钉在桌上的牌局,黑桃K的牌面被他指尖捻得发亮,可嘴角的笑突然僵了——不是冻住的硬,是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唇角微微往下撇,又很快扯回原来的弧度,只是那笑没了温度,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滚了滚,幅度比平时大,像吞了口刚沸的水,连耳根都泛起层红,却不是热的,是种发暗的淤,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

他往内袋塞信封的动作很急。左手掀起衬衫前襟,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布料被汗浸得发暗,贴在皮肤上像层湿纸。牛皮纸蹭过背心的瞬间,封口没粘牢的地方“刺啦”裂了道细缝,露出半张打印纸的边。晨光刚好从玻璃破洞斜射进来,照在那半寸纸上,黑字洇得模糊,却有四个字像烧红的针,猛地扎进眼里——“桃九垭口”。

那四个字烫得人眼仁发疼。

我猛地想起去年深秋,也是这样的晨光,我们追逃犯追到垭口。红土是那种沉得发暗的褐,攥在手里能捏出棱角,松开就散成沙,没到脚踝的土能埋住半只军靴,每走一步都像往深泥里拔。辛集兴当时背着受伤的李凯,军靴陷在红土里,后跟带起的土块砸在我裤腿上,沉甸甸的。他后颈的汗珠子砸在红土上,洇出的坑很快被风吹干,留个浅褐的印,像没愈合的疤。“这土实,”他喘着气笑,牙上沾着红土渣,“埋得牢坏人。”

可现在,那“埋坏人”的红土,竟成了打印纸上的字,藏在牛皮纸信封里,被辛集兴塞进内袋。信封边角还在衬衫外顶出个尖,像块没取出来的碎玻璃,随着他呼吸轻轻起伏,把“桃九垭口”四个字压得发沉,连带着去年他背李凯时的汗味,都像是被这信封捂成了馊味。

穿黑风衣的人已经坐回椅子,指尖转着枚筹码,象牙白的圆片在他掌心划出银弧。“路都给你标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什么,“别出岔子。”

辛集兴没接话,只是按在内袋上的手更用力了。指腹抠着衬衫面料,把信封的轮廓摁得清清楚楚,像要把那“桃九垭口”四个字嵌进皮肉里。桌上的扑克牌还摊着,红桃q的牌面朝上,被晨光照得发亮,可谁也没再碰,只有落地扇的风卷着甜香,吹得牌角轻轻颤,像在替谁数着时间——离垭口的红土,离过去那句“埋得牢坏人”,到底隔了多少筹码的距离。

落地扇的扇叶突然“咔”地顿了半圈,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轴承。铁锈的摩擦声陡然变尖,跟着“呼”地一声,风向猛地转了向——原本往牌桌右侧吹的风,此刻斜斜地扫过桌面,卷起的气流带着股蛮力,把散落的扑克牌掀得翻飞。

是副旧牌,边角卷着毛边,被风一吹“哗啦”乱响,黑桃A的缺角挂住了红桃K的边缘,两张牌绞在一起打了个旋,又“啪”地拍在台布上,牌面的磨损处被风灌得鼓鼓的,像两只喘不过气的嘴。最旧的那张方块J滑到了桌沿,一半悬在半空,被风搡得晃晃悠悠,塑料牌面摩擦台布的“沙沙”声里,还混着筹码滚动的“叮当”,乱得像团被猫爪挠过的线。

辛集兴的金表链在风里晃得更凶了。菱形的链节本就磨得发亮,此刻被气流带得斜斜坠着,最下端的链扣“咔嗒”撞在衬衫第二颗纽扣上——那是颗珍珠母纽扣,被撞得微微发颤,折射出的光在他胸前跳,像颗没站稳的星。这声音太突兀了,落在拳台的橡胶垫上,比任何时候的拳套声都更显空洞:没有拳套砸沙袋的闷实,没有护具碰撞的沉劲,只有种脆生生的飘,像块冰砸在空桶里,余响荡在空旷的场馆里,把“拳正心正”的标语都衬得发哑。

他突然抬手按向太阳穴,动作里带着股难掩的躁。指腹的老茧蹭过眉骨,那里还留着去年野营时被树枝划的浅疤,此刻被按出片白,又很快泛出红。我盯着他的手腕看,金表的表盘蒙着层薄汗,指针在“10”字处微微发颤,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走不稳。

就在指腹离开眉骨的瞬间,我看清了他眼底的红血丝。

不是训练后的疲惫。过去他带学员练到深夜,眼白也会泛红,是种均匀铺开的淡粉,像浸了水的桃花纸,眼底的光虽倦却亮,像灶膛里没熄的火星;可这红不一样,是团发暗的淤,血丝缠成了网,最密的地方在眼角,黑沉沉的像熬了三个通宵没合眼,被人反复揉过,连带着眼白都泛出层黄,像蒙了层灰的玻璃。顶灯的光打在他瞳孔上,亮得发贼,却照不透那层淤,反而把红血丝映得更清,像蛛网里沾着的血珠。

风还在刮,卷着金澜会所的甜香往他脸上扑。他按在太阳穴的手没松,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把眉骨压出道浅沟,沟里积着的细汗被指腹蹭开,在颧骨上淌出条亮线——那汗是黏的,不像训练时的汗那样痛快地往下掉,而是凝在皮肤表面,把甜香粘得更牢,像层没擦净的油。

“风扇该上油了。”台布那边传来个漫不经心的笑,带着牌局后的松弛,“跟你这表似的,都透着股疲。”

辛集兴没接话,只是按在太阳穴的手往眼角挪了挪,指腹轻轻揉着那片红血丝。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可眼底的淤却没淡半分,反而被揉得更显沉,像把没擦净的脏抹布,糊住了过去那双总带着劲的眼。落地扇还在“咯吱”转,风里的甜香混着牌桌上的汗味,缠在他的金表链上,随着那“咔嗒”的碰撞声,在拳台的橡胶垫上织出张看不见的网,把所有踏实的过往都网在了外面。

傣鬼的匕首突然从鞘里滑出半寸,金属摩擦的“噌”声裹着寒气漫过来。刃口是刚磨过的,最锋利的那道棱在晨光里闪得刺眼,像条冻在晨光里的冰棱,把窗玻璃的破洞都映得发白。黑檀木柄上的“稳”字刻痕正对着他的指腹,那刻痕里嵌着的汗渍被指腹反复碾过,发出“沙沙”的细响,像在磨一块生锈的铁——他指腹的老茧是常年握枪攥出来的,最厚的地方能顶住弹夹的棱角,此刻却在“稳”字的竖钩上掐出了道白印,把木纤维都掐得翻了边。

他没说话,下颌线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喉结在脖颈上滚得又急又沉,每滚一下,都像吞了块滚烫的铁,把到了嘴边的话全烫回了喉咙里。晨光落在他耳后的疤痕上——那是去年在桃九垭口被逃犯的砍刀划的,缝了七针,此刻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条没愈合的红蚯蚓,跟着他紧绷的肌肉轻轻颤。

我盯着他攥刀的手,突然想起昨天在食堂,他把会员卡拍在桌上时说的话:“阿玛尼藏筹码,后腰绷得能割破布。”那时只当是他急糊涂了的猜测,此刻隔着玻璃望进去,才看清辛集兴的衬衫后腰——深灰的布料在左侧胯骨上方绷出道硬挺的弧线,不是方的也不是扁的,是道长条形的鼓,像块被硬塞进裤腰的铁板。

布料被顶出的褶皱里,能数出大概的轮廓:长约半尺,宽两指,边缘挺得像用尺子量过,每道褶都绷得发亮,连衬衫的纹路都被扯得变了形。风从落地扇那边吹过来,掀起他衬衫的后摆,那鼓包却纹丝不动,硬得像焊在了皮肉上——不像藏着筹码盒的虚软,倒像裹着柄没出鞘的刀,只是这刀没有金属的凉,只有种沉甸甸的沉,压得他走路时肩膀都微微往左侧倾,和他教学员“出拳要正”时的挺拔判若两人。

傣鬼的指腹还在“稳”字刻痕上碾,白印越来越深,几乎要把那字从木柄上抠下来。刃口的寒光在他眼底晃,映出窗内那个身影的侧影——辛集兴正伸手去够桌角的筹码,后腰的鼓包随着动作往外顶得更厉害,把衬衫顶出个尖尖的角,像要刺破布料钻出来。那画面撞进眼里,比任何刀光都更刺人——过去他后腰总别着副备用拳套,帆布的软塌塌地晃,带着股踏实的糙,而此刻这硬邦邦的鼓包,像块生了锈的秤砣,把所有关于“稳”的念想都坠得发沉。

“噌”的一声,傣鬼突然把匕首推回鞘里,金属咬合的脆响里,带着股没压住的狠。他指腹离开“稳”字时,刻痕里的白印还没褪,像道没愈合的疤,在晨光里泛着冷。我望着辛集兴后腰那道硬挺的弧线,突然觉得那不是鼓包,是块堵在喉咙口的石头,比桃九垭口的红土更沉,压得人连呼吸都带着滞涩——原来有些东西,比刀更能伤人,比如信任被顶出的那道硬棱。

穿黑风衣的人突然从牌桌后站起,羊毛混纺的衣摆扫过折叠椅的金属架,发出“叮”的轻响。他抬手时,袖口露出的藏青衬衫被风掀起半寸,腕骨上的墨绿手表指针正指向九点十七分——这个时间,往常该是辛集兴在拳台边喊“预备”的时刻。

他的手落在辛集兴肩上。

那是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名指戴着枚宽面金戒,戒面刻着缠枝纹,边缘被磨得发亮,该是常年转戒指转出来的。金戒触到衬衫布料时,带着股金属的凉,按下去的力度不轻不重,却像块烙铁,把辛集兴肩头的肌肉烫得瞬间绷紧——能看见衬衫下的三角肌微微鼓起,像憋着股没处发的劲。

按的位置太扎眼了。

正是格斗俱乐部徽章该在的地方。记得那徽章是辛集兴亲手做的,红铜敲的,上面焊着个小拳套,边缘被学员们的手摸得发亮,别在训练服上时,总随着出拳的动作晃,像颗跳动的星。可现在,那里只剩块浅痕——是徽章常年别着压出的印,椭圆的轮廓还在,只是没了铜色的亮,被深灰衬衫盖着,像块被挖走了芯的疤。金戒的凉透过布料渗进去,正正落在那道痕上,像在往空处钉钉子。

“老辛这牌技,不去澳门可惜了。”

他的声音裹着牌桌上的烟味,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蘸了蜜的钩子,往人耳朵里钻。笑里的油滑藏不住,不是拳台边的坦荡,是种贴着牌桌生长的腻,像抹在筹码上的蜡,亮得发假,一刮就掉。金戒在辛集兴肩上轻轻碾了碾,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催,“上次说的事,可得抓紧。”

“上次的事”四个字咬得格外重,像牌角磕在台布上,脆得发尖。辛集兴肩上的肌肉绷得更紧了,衬衫被扯出道斜纹,从肩头往肋下延,把内袋里牛皮纸信封的轮廓勒得更清——那道尖棱还在,像块没取出来的碎玻璃,随着他绷紧的呼吸轻轻颤。

黑风衣的手收回去时,金戒在晨光里闪了下,亮得刺眼。他指尖无意识地转着戒指,缠枝纹的凹槽里还沾着点台布的暗红纤维,像沾着没擦净的血。“听说桃九垭口的红土,最近松得很。”他突然补了句,声音轻得像吹在牌面上的气,却把辛集兴后颈的汗毛都吹得竖了起来——那里还留着去年背李凯时磨出的浅疤,此刻被这句话烫得发疼。

辛集兴始终没抬头,视线钉在桌上的牌局,指腹把黑桃A的牌角捻得发皱。可我看见他攥牌的指节泛了白,连带着按在桌沿的手都在微微抖——那双手,过去能稳稳托住脱臼的胳膊,能捏着护带教新生“发力要匀”,此刻却攥不住副轻飘飘的牌,像被那句“抓紧”拽得发虚。

黑风衣的人已经坐回牌桌,金戒转得更快了,缠枝纹的影子投在台布上,像条没骨头的蛇,缠着“拳正心正”的标语边角,把那四个字缠得发皱。风从落地扇那边卷过来,带着甜香扑在辛集兴绷紧的肩头上,把那道空了的徽章痕吹得更显冷,像个没填实的洞,往里灌着些说不清的东西。

辛集兴没接话,指节突然收紧,捏着的扑克牌被推出去时带起股风。是副旧牌,边角卷着毛边,塑料壳被汗浸得发乌,撞在台布上发出“哗啦”一声,像群被惊飞的鸟,散得七零八落。黑桃K的牌面朝上,磨损的角刚好对着“拳正心正”的标语,像在无声地较劲。

“散了吧。”

他的声音突然劈了道缝,像被砂纸狠狠磨过,粗粝的碴子混着酒气飘出来,在落地扇的风里打了个旋。最沉的那个音节卡在喉咙口,喉结滚了半天才咽下去,把后半句的尾音都压得发闷。指尖在桌沿蹭了蹭,那里还留着筹码压出的浅痕,沾着的白粉末被蹭成了灰,“下午有课。”

“课?”

穿黑风衣的人突然笑出声,金戒在指尖转得更快了,缠枝纹的影子投在台布上,像条扭动的蛇。他的笑声里裹着烟味,不是靶场的烟丝糙,是种带着过滤嘴的腻,撞在拳台的铁丝网上,弹回来的都是尖刺。“指尖点了点拳台的橡胶垫,鞋跟在地上碾出半圈灰,“这拳台都快成牌桌了——你看那橡胶缝里的筹码渣,比滑石粉还多;你闻这空气里的酒气,盖过了三年的汗味。”

他突然俯身,捡起桌下滚落的半片筹码,象牙白的圆片在指间转得发亮,“上什么课?教新生学员推对子?还是讲怎么用‘金澜’的特供烟压牌角?”尾音往上挑着,像根没绷紧的弦,颤巍巍地刮过辛集兴紧绷的侧脸。

落地扇的风刚好扫过拳台,挂在铁丝网上的旧拳套被吹得晃了晃,蓝红皮革的褶皱里,还卡着去年的滑石粉,白得发脆。可那点白在甜香和烟味里,像落进泥里的雪,连影子都快看不见了。辛集兴推牌的手没收回,指腹按在黑桃A的牌面上,把那张缺角的牌压得变了形,塑料壳的裂纹里,还嵌着点暗红的渍——不知道是酒还是别的什么,黏得甩不脱。

“课”字像块冰,被黑风衣的笑声烫得滋滋响,在满室的牌局气里融成了水,顺着台布的褶皱往桌腿淌,把护具压出的旧痕都泡得发涨,像道被泡软的疤。

辛集兴猛地抬头时,脖颈的肌肉绷成了道硬弦,“咔”地响了声,像生锈的合页被猛力掰开。顶灯的光正打在他眼底,那些红血丝瞬间涨得发紫,最密的那团在眼角凝成暗褐,像要顺着眼尾渗出血来——不是训练后充血的红,是种憋了整夜的淤,混着顶灯的光,亮得发凶,像灶膛里没压住的火星子。

他攥牌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咔咔”响着顶起层白,像块被冻硬的骨头。塑料牌被捏得变了形,边缘的毛边扎进掌心的老茧——那老茧是磨了十年拳套练出的,沟壑里还嵌着去年靶场的红土,此刻却被牌角硌出浅痕,连最厚的那块茧子都微微发颤。牌面的黑桃图案被捏得发皱,像只被攥住翅膀的鸟,翅尖的塑料壳“吱呀”响着,快被捏碎了。

我盯着那双手,突然想起去年冬训。他捏着我的手腕教摆拳,掌心的老茧蹭得我小臂发疼,却带着股让人定住的劲——拇指按在我肘弯的穴位上,“沉肩,转腰,劲儿得从脚底板起”,声音裹着雪粒的冷,却稳得像块钉在地上的铁。那时他的手也攥得紧,却带着股托举的暖,能把我跑偏的拳路硬生生拽回正道。

可此刻,那劲全变了。

是种没处发的躁,像团被塞进铁盒的火,在他攥紧的拳里“噼啪”响着,烧得指缝都泛出红。风从落地扇那边卷过来,吹得他衬衫领口的领带晃了晃,丝绸扫过颈间的勒痕,那道青边缘突然泛起红,像被这股躁气烫着了。他喉结滚得极快,每下都像吞了块烧红的炭,把到了嘴边的话全烧得只剩烟。

牌桌对面的黑风衣突然嗤笑出声,金戒在台布上敲出“嗒嗒”响:“辛队这火,是冲牌来的,还是冲人来的?”话音刚落,辛集兴捏着的牌突然“啪”地断成两截,塑料碴子顺着指缝往下掉,像他没忍住的火气,碎得满地都是。

掌心的老茧被碎牌硌出细痕,渗出血珠,红得像去年桃九垭口的土。可他没松手,断牌的茬口还在掌心里碾,像要把那点疼碾进骨头里——这双手,曾稳稳接过受伤学员的护具,曾把摔哭的新兵从拳台扶起来,曾在“拳正心正”的标语下拍着我的肩说“练拳先练心”,此刻却攥着副断牌,浑身的劲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拧,像根被掰弯的钢筋,既硬得发疼,又软得发沉。

晨雾彻底散了时,是被东边爬上来的日头晒化的。不是一下子褪尽的,是像被谁用笤帚扫过,从地面往树梢上缩,露出发潮的梧桐叶——叶背的绒毛沾着露水,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撒了层碎银,落在我们躲着的树后,把战术靴的鞋带都映得发白。我和傣鬼贴在树干上,树皮的糙蹭着作战服的布料,能觉出树心的凉,混着晨露的湿,往骨头缝里钻。

黑风衣们陆续走出俱乐部,羊毛混纺的衣摆扫过门框时,带起股甜香,和里面飘出的酒气缠在一块儿,往晨光里散。打头的那人皮鞋是亮的漆皮,鞋尖蹭过门槛的铁锈,“吱”地划了道痕,踩在落叶上时,发出“咔嚓”脆响——不是军靴碾过腐叶的闷实,是干枯的梧桐叶被硬底鞋踩碎的锐,叶脉断裂的“噼啪”裹在脆响里,像踩碎了满地的玻璃碴。

他们的步子很轻。鞋跟落地时带着股弹,不像军靴那样整个鞋底贴住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脚尖先着地,再往外碾半分,带着种刻意的滑,仿佛随时会打滑,却又稳稳地稳住,透着股没扎根的虚。有片半干的梧桐叶粘在最末那人的鞋跟,被拖着走了三步,突然“啪”地掉在地上,叶边的锯齿还在微微颤,像被那轻飘的步子震得发慌。

最后一个人经过窗下时,停住了。

他的风衣下摆沾着点暗红的纤维——是台布上的,我认得那颜色。皮鞋尖往回勾了半寸,鞋跟在落叶上拧出个浅坑,然后缓缓回头。脖颈转动的弧度很小,像生锈的合页,视线越过破洞的玻璃,精准地落在拳台中央——那里还摊着副断牌,黑桃A的碎碴闪着光。

他嘴角勾起来的瞬间,晨光刚好扫过他的侧脸,把笑纹里的冷照得清清楚楚。不是寻常的笑,是嘴角往上挑,眼角却往下压,像把没开刃的刀,钝钝地割过来。那冷不是皮肉的凉,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牌桌上的算计和轻蔑,比去年桃九垭口的夜风还更刺骨——垭口的风是烈的,带着沙砾的疼,刮过脸会留下红痕;而这笑里的冷,是软的,像条冰线,顺着毛孔往里钻,冻得人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转回头时,金戒在阳光下闪了下,亮得刺眼。皮鞋踩着落叶往远处走,“咔嚓”声越来越轻,最后混进晨光里,像被风卷走的碎玻璃。我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突然发现地上的落叶被踩出的印子很浅,不像军靴那样能留下清晰的鞋纹,只有些模糊的浅坑,像没存在过一样,很快就被风卷来的新叶盖住了。

傣鬼的手还按在腰间的匕首上,“稳”字刻痕被汗浸得发亮。他望着那串浅坑,喉间滚出句气音,比晨雾还冷:“这些人,走得比影子还轻。”

辛集兴在黑风衣们的皮鞋声彻底消失在街角时,突然动了。

不是练拳时的沉缓发力,是种绷到极致的爆发——他右手攥住桌沿,指节扣进台布的褶皱里,猛地向上掀!“哐当”一声巨响炸开,折叠桌的铁腿擦过地面,带着铁锈的腥气划出两道深痕,台布像块被掀起的红绸,裹着大半桌的筹码往空中翻,又“哗啦”砸落,在拳台的橡胶垫上撞出片乱响。

象牙白的圆片滚得满地都是。最厚的那摞摔散了,筹码撞在橡胶垫的纹路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谁把一捧碎玻璃撒在了地上;边缘缺角的那片撞在铁丝网上,“当”地弹回来,滚到旧拳套底下,露出背面“JINLAN”的烫金被磨得发乌;还有几片粘在台布的褶皱里,随着布料的颤动轻轻晃,凹槽里的汗渍混着灰尘,在晨光里泛出浑浊的光——这哪是筹码,分明是些没重量的碎,滚得再远,也沾着牌桌的腻。

他扯领带的动作带着股狠劲。酒红色的丝绸被攥在掌心,指腹的老茧刮过布料,发出“刺啦”的轻响,像在撕一块不属于这里的东西。领带被往地上摔时,长的那截在拳台边打了个旋,扫过橡胶垫上的汗渍印——那是去年他教新生学员勾拳时,后颈的汗珠砸出的深褐痕迹,此刻被丝绸的甜香一盖,像被泼了层油,腻得人鼻腔发紧。甜香混着掀桌扬起的灰尘,呛得人喉咙发涩,倒比刚才牌桌上的酒气更让人窒息——那香里藏着的,是金澜会所的暖,是拳台不该有的软,此刻散在满室的狼藉里,像个撕破的谎。

最刺眼的是他弯腰捡东西时。

腰弯到一半,深灰衬衫被扯得更紧,后腰的鼓包突然往外顶了半寸,方硬的轮廓像块没包好的砖,把布料顶出三道清晰的褶。晨光从玻璃破洞斜插进来,刚好照在他内袋的边角——露出点红,不是牛皮纸信封的黄,是塑料壳的亮红,边缘磨出的三道痕在光里泛着白,像被指甲反复抠过的旧伤。

那是金澜会所的会员卡。

我认得那三道痕——去年帮他收拾器械时见过,他当时正擦拳套,会员卡从裤兜滑出来,边缘的磨痕沾着滑石粉的白,他捡起时骂了句“破玩意儿”,随手塞进抽屉最深处。可现在,这三道痕被磨得更浅了,却也更清晰了,像在说这张卡被掏出来过无数次,每次都用指甲抠着同一个地方,直到把塑料壳磨出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他捡起的是副断成两截的扑克牌。黑桃A的牌面被踩出个鞋印,塑料壳的裂纹里嵌着点暗红,是他刚才攥拳时渗的血。指腹蹭过断口时,他突然蹲下身,额头抵着拳台的铁丝网,铁丝的锈渣蹭在他发间,像落了层灰。后腰的鼓包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会员卡的红边偶尔露出来,在晨光里闪一下,又被衬衫盖住,像道藏不住的疼。

风从落地扇那边吹过来,卷起地上的领带,往“拳正心正”的标语飘去。丝绸的甜香撞在红漆字上,像团软棉絮堵在“正”字的竖划里,把过去的硬气全泡成了湿软的痕。地上的筹码还在滚,最远处那片停在二柱子去年踢碎的玻璃碴旁,象牙白的圆片映着碎玻璃的冷光,像两个永远凑不到一起的世界。

他捏着那张会员卡的边缘,指腹狠狠抠进磨出的三道白痕里,猛地扬臂——不是出拳的沉劲,是种带着抖的狠,将红塑料壳往拳台铁柱上砸去。

“啪!”

脆响炸开时,混着铁锈的闷。铁柱是旧的,表面结着层暗红的痂,最下端有个浅坑——是去年新生学员练摆拳没控制住,拳套撞出的印,此刻被会员卡砸中,痂皮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的灰铁。塑料壳应声裂了道缝,从右上角斜斜切到中间,像道没愈合的疤,卡面的照片被震得发花:原本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训练服的辛集兴,笑脸被裂纹劈成两半,锁骨窝的滑石粉白晕开了,成了团散不去的雾,把他当时眼里的亮也糊得只剩个影。

他又砸了一下。

这次更用力,手臂的青筋绷得像根拉满的弦,会员卡的边角撞在铁柱的坑洼里,“咔”地碎成三瓣。最大的那块粘在铁上,照片里的训练服袖口还卷着,露出腕骨上没戴金表链的疤——是早年练拳时被沙袋磨的,此刻被裂纹割得七零八落,像被谁用手撕过的旧相纸。红塑料的碎碴溅在橡胶垫上,滚了半圈,停在去年的汗渍印旁,艳得刺目。

砸到第三下时,他突然停了。

手臂僵在半空,会员卡的残片从指缝滑落,“嗒”地掉在脚边。他的手按在铁柱上,掌心的老茧碾过铁锈的痂,指腹像疯了似的抠着——指甲缝里嵌进暗红的铁屑,混着掌心渗出的血,把铁锈染成了深褐。每抠一下,铁柱就掉块渣,在他手底下堆成小撮灰,那动作太用力,像要把什么东西往铁里嵌:是卡面模糊的笑脸?是锁骨窝的滑石粉白?还是那句被酒气盖了的“拳正心正”?

风从破窗钻进来,吹得铁丝网上的旧拳套晃了晃,蓝红皮革扫过他按在铁柱上的手背。他没躲,任由拳套的帆布蹭着渗血的指腹,喉间滚出声气音,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兽,把所有的话都咬碎了咽回去。铁柱的凉顺着掌心往上爬,冻得他指节发僵,可抠铁锈的动作没停,仿佛要在这旧铁上,重新刻出个能站稳的自己。

落地扇还在转,扇叶最边缘的缺口卡着片碎筹码,转起来时“咯吱——咯吱——”地哼,像根磨秃了的锯条在拉着空气。轴承里的锈早就成了块硬痂,每转半圈就顿一下,把风撕成缕,裹着金澜会所没散尽的甜香往拳台飘。那香混着橡胶垫的汗腥,成了种说不出的腻,钻进鼻腔时,带着股呛人的涩。

就在这“咯吱”声的缝里,我听见他低低地骂了句什么。

声音太碎了,像被揉烂的纸,辨不出具体的字,只听出烟嗓里裹着的哭腔——不是嚎啕的恸,是种堵在喉咙口的哽咽,气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泪的咸,刚冒个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能看见他喉结猛地往上跳了下,像吞了块滚烫的炭,连带着肩膀都颤了颤,却很快绷直,像块被冻硬的铁。

金表链从他松开的衬衫袖口滑出来,菱形的链节在风里晃得厉害。最下端的链扣没系紧,随着动作“叮”地撞在拳台铁柱上,那响脆得发空,像滴泪砸在冰面上。链节反射着顶灯的光,在半空划出细碎的银弧,晃得像串没挂稳的泪珠子,刚要坠下来,又被风托着荡回去,悬在他手侧半尺处,不上不下的,像他此刻悬着的心。

每晃一下,表链的影子就往橡胶垫上投一次。

是道细碎的影,像把没开刃的锯子,一下下割在“拳正心正”的标语上。“拳”字的竖划被割成了三截,“正”字的最后一横被影刃劈得发虚,连去年新兵按的拳套白印都被划得七零八落。那影子还扫过橡胶垫上最深的那道汗渍——是他教第一个新生学员时砸出的,此刻被表链的影切得支离破碎,像块被踩烂的旧疤。

他的手垂在身侧,指腹还沾着铁锈和血,掌心的老茧被刚才的狠劲磨得发亮。有片金表链的碎影落在他手背上,随着扇叶转,那影也跟着动,像条小蛇,缠着他指节上那道练拳磨出的旧痕。那道痕过去总沾着滑石粉的白,今天却被血和锈染成了深褐,连带着影里的光,都成了种浑浊的暗。

落地扇还在转,扇叶上的碎筹码被甩得“啪嗒”响,像在数着他没掉下来的泪。他突然低头,额角抵着铁柱的锈痂,把半张脸埋进阴影里。金表链还在晃,影子继续割着那行红漆字,割得“正”字的最后一捺都快要看不见了,只剩道浅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在橡胶垫上浸着泪的咸。

傣鬼突然猛地转身,战术靴的钢头碾过满地落叶,发出“咔嚓”重响——不是刚才踩碎枯叶的脆,是带着股狠劲的沉,枯叶的叶脉被碾成碎末,混着昨夜的晨露,在军靴底积成层湿软的泥。他没回头,背对着俱乐部的方向往回走,步伐比来时慢了半拍,战术背心里的弹匣随着动作轻轻撞,发出“咔啦”的轻响,却盖不住那股没说出口的沉,像憋着半肚子没炸开的雷。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见战术背心的左胸内袋鼓着块。不是弹匣的长条形,是方硬的小团,塑料壳的棱角把墨绿色的布料顶出三道清晰的褶。那是昨天从食堂带出来的会员卡——金澜会所的红塑料壳,边缘磨出的三道白痕此刻正硌着他的第三根肋骨,每走一步,那角就往骨缝里钻半分,把他的步伐顶得微微左倾,像肩上扛着块没放平的石头,越走越沉。

他的呼吸比刚才粗了些,喉结在脖颈上滚得很慢,像吞着块化不开的冰。战术靴碾过块半埋在土里的红砖——是去年二柱子练前滚翻撞歪桌腿时垫的那块,此刻被军靴碾得“嗡”地颤,砖缝里的红土簌簌往下掉,沾在靴底的纹路里,像从桃九垭口带出来的土。

那红土我认得。

是攥在手里能捏出棱角、松开就散成沙的沉,没到脚踝时能埋住半只军靴,每拔一步都像往肉里拽。去年追逃犯时,傣鬼的军靴陷在里面,后跟带起的土块砸在我裤腿上,沉甸甸的,他当时喘着气笑:“这土实,能把歪路埋了。”

可现在,这红土像长在了傣鬼的肩上。

会员卡硌着肋骨的沉,混着桃九垭口红土的重,把他的步伐压得越来越稳,却也越来越慢。战术背心的肩带被拽得有些歪,内袋的鼓块随着动作轻轻晃,像颗跳得越来越沉的心脏——里面装的哪里是张塑料卡,是辛集兴后腰那道硬邦邦的鼓包,是拳台铁柱上的铁锈,是“拳正心正”被割碎的影子,是那些走偏了的脚印,正被红土一点点漫过,要埋进最深的地方。

他快走到街角时,风掀起他战术背心的下摆,内袋的棱角又往外顶了顶,把肋骨的轮廓都顶得发显。军靴碾过最后一片枯叶,“咔嚓”声里,我突然明白那没说出口的沉是什么——不是愤怒,不是失望,是种要把走偏的人往回拽的劲,像桃九垭口的红土,看着软,却能把最深的脚印,稳稳托住。

晨光爬上俱乐部的铁门时,是带着点较劲的意思。先是在铁锈的凹痕里洇开浅金,像谁往裂缝里灌了熔蜡,然后一点点往上爬,漫过“格斗”两个字的残漆——那是去年暴雨冲掉的,剩个“格”字的右半和“斗”字的竖,被晨光描得发亮,像道没写完的判词。铁门的栏杆上还缠着半圈旧胶带,是二柱子练侧踹时绑护具用的,胶面发脆,被晨光晒得微微卷边,露出底下的红锈,像道没愈合的疤。

我回头看的那一眼,刚好撞见辛集兴的侧影。

他还站在拳台边,背对着破窗,深灰衬衫的后摆被风掀起个角,露出后腰那道没消的鼓包,像块没嵌稳的砖。金表链从袖口滑出来大半,垂在半空,菱形的链节在晨光里转着圈,每片都映着拳台的影子——旧拳套的蓝红皮革、橡胶垫的汗渍印、散落的半副断牌,这些影子被链节切得碎碎的,缠在链节上,像条正在蜕皮的蛇,要把过去的自己褪在原地。表链的反光扫过他的侧脸,在颧骨的旧疤上跳了跳——那是早年练拳被护具撞的,此刻被冷光一照,疤边的皮肤都泛出青,像冻着层霜。

他抬手去捡地上的筹码时,胳膊抬到一半顿了顿。晨光顺着他的小臂往下淌,照见他手背上的青筋,像条没睡醒的蚯蚓,在皮肤下游动。指尖离象牙白的圆片还有半寸时,突然猛地缩了下,手腕往回翻的弧度,像被火炭烫着似的——那圆片被晨光照得发亮,背面“JINLAN”的烫金还没褪,边角的凹槽里卡着点台布的红纤维,蹭在他指腹的老茧上,该是种滑腻的凉,和训练时拳套的糙、沙袋的闷,全不一样。

那只手,我太熟悉了。

曾攥着我的手腕教“力从腰发”,拇指按在我胯骨的穴位上,把跑偏的劲一点点往回引,掌心的老茧蹭得我皮肤发疼,却带着股让人定住的稳;曾在暴雨天把淋湿的拳套往铁丝网上挂,指腹抠着皮革的裂缝,把滑石粉填得满满当当,烟嗓里喊着“松肩沉肘,别让劲飘在半空”。可此刻,这只手悬在筹码上方,指尖抖得厉害,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每颤一下,指节就泛白一分,连带着手腕的金表链都跟着晃,把晨光搅成了团碎银。

有片筹码被他指尖带起的风掀得滚了滚,撞在另一片上,发出“叮”的轻响。这声响落在空荡的俱乐部里,格外突兀,像根针,扎破了满室的沉寂。他终于还是落了手,指尖触到圆片的瞬间,指腹猛地往里收,把筹码攥得发紧,塑料壳的棱边硌进老茧的沟壑,渗出血珠,红得像去年桃九垭口的土。

就在这时,拳台突然跟着颤了颤。

不是风刮的晃,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连带着脚下的橡胶垫都起了涟漪。垫缝里的滑石粉被震得飘起来,在晨光里成了道白雾,裹着没散尽的甜香,往“拳正心正”的标语飘。红漆字上的裂缝被这震颤扯得更宽,“正”字最后一捺的末端,突然掉下块漆皮,“啪”地落在地上,碎成齑粉。

我看着他蹲下身,把筹码一枚枚往掌心拢,指尖的血蹭在象牙白的圆片上,像给碎玻璃染了色。金表链垂在地上,链节缠上片断牌,把黑桃A的影子绞成了乱麻。那一刻突然明白,抖的哪里是他的手,是这方寸拳台里的一切——被掀翻的牌桌、断裂的扑克、生锈的铁柱、褪色的标语,还有那个曾喊着“出拳先正心”的人,正在这晨光里,碎得片甲不留,连影子都拼不起来了。

铁门的栏杆被晨光照得发烫,我转身跟上傣鬼的脚步时,听见身后传来筹码碰撞的轻响,像谁在数着碎掉的过往,一枚,又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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