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昭阳殿外的宫道上已有脚步声响起。沈知微起身时,腰间的锦囊还贴着衣角,凤印沉在里头,没发出一点响动。她没看昨夜留下的账本,也没碰案上的茶盏,只让宫人备了朝服。
今日是放榜日。
她进殿时,裴砚已在龙椅上落座。百官列于丹墀之下,衣袍整齐,神色各异。有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又迅速移开。那晚淑妃被拖走的事,还没过去几天。
沈知微站定在原位,没有低头,也没有多言。她知道今天要做什么。
裴砚开口说了几句例行政事,声音平稳。等户部报完江南赈灾进展,他顿了顿,看向她:“皇后可有奏议?”
她上前一步,行礼,直起身:“臣妾请开女子科举。”
这话一出,大殿里立刻有了动静。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当即出列:“陛下!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礼法如此。若令妇人入仕,岂非乱纲常?”
另一人跟着附和:“读书识字已是恩典,治国理政岂是她们能沾手的?莫非日后扫地做饭也算功绩?”
哄笑声从几处传来。
沈知微没动怒,也没反驳。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摇头晃脑的人,心里记下了谁的声音最响。
裴砚没说话,但眼神扫过去,笑声渐渐停了。
沈知微继续道:“天下寒门子弟因科举得用,皆因才学为凭。女子之中,亦有苦读经书、精通算策者。若因性别弃之不用,是掩玉于尘,非圣朝求贤之道。”
老臣冷哼:“空口白话!真有才女,让她当堂验看!否则不过是借势妄言!”
“可以。”她说得干脆,“今科殿试已毕,新科探花李婉儿,年十五,出身寒门,通经义、善策论、精算学。若她能在三日内理清去岁江南八府赈灾账目,无一差错,请朝廷许女子应试为官。”
满殿哗然。
那老臣冷笑:“小小女子,乳臭未干,也敢碰户部巨册?若她真能做到,我当场辞官!”
裴砚终于开口:“准。”
他看向殿侧:“传李婉儿。”
不多时,一个少女走入大殿。她穿一件素色布裙,发上无饰,脸色偏白,走路很稳。到了殿中跪下行礼,声音不大,却清楚:“民女李婉儿,叩见陛下,叩见皇后。”
沈知微看着她。这孩子她见过,在破庙里点油灯抄书,手指冻裂了也不停笔。那时她让人悄悄送了炭火和纸墨,没露面。
现在她站在朝堂上,面对百官质疑,没低头,也没发抖。
裴砚命人取来账册。厚厚十几本,堆在案上,有些页角残破,有些字迹模糊,还有几份单据墨色不一,明显是临时补的。
“三日。”他说,“无误,则授职。”
李婉儿点头:“谢陛下。”
她抱起账册离开时,有人低声说:“撑不过一夜。”
沈知微回身看了那人一眼。她没用系统,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一夜,昭阳殿灯火未熄。宫人来回递消息:李婉儿在偏阁设案,一碗粥都没喝,一直在核数。
第二日清晨,户部派人去查进度,回来的人说:“她在查去年冬月的粮仓出入记录,已经标出三处重复拨款。”
午后,她列出两名退休佐吏的名字,说这两人经手的条目多处不符,疑似虚报冒领。
到了第三日黎明,她合上最后一本册子,将一本红封账册交给了监考太监。
早朝钟声响起时,她再次走入大殿。这次她换了官服,虽是特制的素色袍,但样式与进士无异。
她双手捧册,高举过头:“民女复核完毕,共计纠正错项七十三处,追查可疑款项二十七笔,牵涉地方官吏九人,其中二人已退休,仍领虚俸。”
裴砚接过账册,翻开第一页,对照原档。再翻第二页,第三页……一直翻到第十页,眉头越皱越紧。
他抬头问户部尚书:“去年报上来的总数,为何与此不符?”
尚书额头出汗:“这……可能是……抄录时有误……”
“不是抄录。”李婉儿开口,“是有人故意合并条目,掩盖超支。比如苏州府上报修桥银三千两,实际支出四千二百两,多出的一千二百两拆成二十个小项,分散在其他名目下。”
殿内一片寂静。
裴砚又问:“你说的那两个退休佐吏,证据在哪?”
“在第十六页附录。”她说,“他们签字的领银单,用的是不同年份的印泥颜色,且笔迹比对显示,后期多为代签。另外,他们家中近年添置田产,远超俸禄所能负担。”
裴砚合上账册,看向那个曾放话要辞官的老臣:“你,可愿践诺?”
老臣脸色发灰,扑通跪下:“老臣……妄言……请陛下恕罪!”
“不必辞官。”裴砚声音冷,“但从此不得参与选官议政。”
他站起身,环视群臣:“李婉儿,年十五,寒门孤女,三日理清巨账,无一错漏。此才,不如你们口中所谓‘正统’?”
无人应答。
“赐‘才女’匾额。”他下令,“授翰林院修撰职,俸禄同进士出身。自今日起,女子科举列为定制,凡有才者,不论男女,皆可应试入仕。”
钟鼓声响起。
百官俯首称是。
沈知微站在阶前,看着李婉儿接过圣旨。那女孩的手有点抖,但背脊挺得很直。
她低头摸了摸腰间的锦囊。凤印还在那里,温温的,像被阳光晒过。
这一刻,她没想起前世被按在祠堂里的屈辱,也没想及笄礼那天雪鸢端来的毒茶。她只想起了那个在破庙里抄书到天明的女孩,和此刻站在朝堂上接旨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制度开了口子,就不会再关上。
她转身看向裴砚。他坐在龙椅上,目光沉稳,没看她,也没笑,但她知道,这一局,他们一起赢了。
有老臣退下时还在嘀咕:“妇人干政,迟早生乱……”
沈知微听见了。她没回头,只轻轻拍了下手。
殿外立刻进来两名女官,手里捧着新的名册。
“从今日起,翰林院设女子修撰两名,国子监增女子讲席一处。”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另,六部文书抄录岗位,开放三成予女子应选。即日起报名,五日后考试。”
一名老臣猛地抬头:“这……不合祖制!”
“祖制?”她看着他,“三年前,边军不用火器,说是‘奇技淫巧’。如今呢?海上战船全靠火炮压敌。你说的祖制,挡得住炮弹吗?”
那人哑口无言。
她不再看他,转向李婉儿:“你愿不愿带第一批女子入院?”
李婉儿愣了一下,随即跪下:“臣……愿效死力。”
“起来。”她说,“你不是效死,是效命。今后在这朝堂上,不必跪着说话。”
女孩站起来,眼眶有点红,但没低头。
裴砚这时开口:“传旨礼部,拟定女子科举章程。明年春闱,加设女科考场。”
“臣遵旨。”礼部尚书低头应下,声音不大,但确实说了。
沈知微走出几步,忽然停下。
她回头看了眼大殿尽头。那里挂着一幅先帝御笔的“正大光明”匾额,几十年没人敢动。
现在,阳光从高窗照进来,正好落在匾下一角。
她伸手扶了扶发间白玉簪,继续往前走。
朝会还没散,百官仍立于殿中,诏书尚未收起,新命初颁,余音未落。
李婉儿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那道圣旨,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