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还搁在案上,热气散了大半。
沈知微放下笔,指尖沾了点墨,在边疆医馆进度表的“药材供给”一栏画了个圈。她记得昨夜批完“严查”二字时,小宦官刚送来安胎药。那会儿风停了,雪也歇了,可她心里没一刻松下来。
宫里那场风波刚压下去,朝中那些人不会就此罢休。医馆是她推的第一项边地新政,若在开头就被卡住,往后更难推行。
她抬手召来女官:“去户部副使那儿走一趟,告诉他,边疆医馆的事,陛下点头、皇后督办,一日都不能拖。谁要是误了事,我亲自问。”
女官领命要走,又被她叫住:“带上印令,直发转运司。别等他们来回推诿。”
她说完便起身,披上斗篷。外头天光灰白,风不大,但冷得刺骨。她没坐轿,径直往宫门走去。今日是医馆开诊第一天,她得亲眼看着第一剂药熬出来,第一个百姓走进去。
马车驶出皇城时,天已亮透。
沿途所见尽是北地荒原,枯草伏地,远处营帐连片。越靠近边城,路上行人越多,大多是衣衫破旧的百姓,背着柴火或牵着孩子,脚步迟缓。
到了医馆前,沈知微下了车。
这医馆原是废弃驿站改建,三进院落,青砖灰瓦。门口立着一块木牌,写着“边民就医,诊费全免”八个大字,是她亲笔题的。
可门前空荡,没人敢上前。
几个孩子躲在墙角张望,大人拉住他们不让靠近。有人低声议论:“官家开的馆子,哪有白给的药?”“怕是先免费,后收钱,到时候还不起,抓你去服徭役。”
沈知微听清了,没说话,只对随行女官点头。
女官立刻展开告示,高声念道:“奉旨设立边疆医馆,凡本地百姓患病者,皆可入内诊治,不收分文。药材由户部直供,严禁地方克扣。若有索贿者,许百姓举报,查实重罚。”
声音传开,人群微微骚动。
她又命人搬出一张长桌,请来第一位病人——是个老兵,咳得厉害,嘴角带血。医者上前把脉,开了方子,当场抓药。
沈知微从袖中取出银钱,递给药童:“这药,我付了。”
药童愣住,抬头看她。
她点头:“照价给,当众结清。”
药童接过钱,称重、包药,动作利落。老兵捧着药包,手抖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
围观的人渐渐围近。
有个老妇抱着孩子挤进来,跪在地上:“大夫,我孙儿烧了一夜,救救他吧!”
医者接过孩子,摸了额头,脸色变了:“高热惊厥,得用牛黄。”
旁边年轻医者摇头:“库里没有,上报的药材还没到。”
沈知微皱眉。
她记得上月曾特批一批急救药随军驿递,专供边地急症。她立刻让女官调押运记录。
片刻后女官回来:“有一箱药滞留在三十里外兵站,说是手续不清,暂未放行。”
沈知微冷笑:“手续不清?那箱药上有我的私印,谁敢拦?”
她转身对亲卫下令:“派两名骑兵,即刻赶往兵站取药。人在医馆等,药不到,不准回。”
亲卫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她走进医馆内堂,守在孩子床前。孩子脸烫得吓人,呼吸急促,小手紧紧攥着祖母的衣角。
老妇哭着说:“我们没钱请郎中,村里的赤脚大夫说治不了……求您救救他,我愿替他挨饿,替他受罪……”
沈知微握住孩子的手,很烫。
她没说话,只是让人端来凉水,拧了布巾敷在他额上。
半个时辰后,马蹄声由远及近。
药回来了。
医者取出牛黄,研碎冲水,小心灌入孩子口中。又施针于几处要穴,手法沉稳。
约莫一炷香时间,孩子呼吸渐平,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眼。
老妇扑通跪下,嚎啕大哭:“活了!我孙子活了!”
她磕头不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我们全家世世代代不忘!”
沈知微扶她起来:“别谢我。这是朝廷该做的事。”
话音未落,外头一阵骚动。
有人喊:“圣驾来了!”
众人纷纷退避,慌乱中有人打翻药碗,汤汁洒了一地。
沈知微却没动。
她站在原地,看着门口。
裴砚走了进来。
他没穿龙袍,一身玄色常服,肩上落着尘灰,像是刚下马就直接进了医馆。身后跟着几名随从,也都风尘仆仆。
百姓吓得低头,不敢抬头看他。
沈知微迎上前一步:“你怎么来了?”
裴砚看了她一眼:“听说你在边地开医馆,我不来看看,怎么知道你是真做事,还是做样子?”
他说完,径直走向病床。
一位老妇蜷在角落,腿上溃烂,恶臭弥漫。他走过去蹲下,伸手探了探伤口温度,又翻开旁边病历册子,一页页看过去。
账目清晰,用药明细,每一笔都有签字。
他合上册子,抬头看向沈知微。
“这些医者,都是你选的?”
“是从各地征召的寒门医者,有真本事,肯吃苦。”
裴砚点点头,走到门外台阶上,面对百姓。
“你们听好。”他的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这座医馆,不是做给谁看的。是给你们治病的。以后边地每三城设一馆,药材每年增拨两成。若有地方官阻挠,以抗旨论处。”
他顿了顿,转向沈知微。
“你做的事,我不及。”
百姓怔住。
片刻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皇后仁心!吾等福!”
声音起初零落,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起来。
“皇后仁心!吾等福!”
呼声响彻边城,连远处营帐里的士兵都停下操练,望向这边。
沈知微站在台阶上,风吹起她的裙角。
她没笑,也没动,只是看着眼前这些人——满脸风霜的男人,抱着孩子的女人,拄拐的老兵,还有刚刚睁开眼的孩子。
裴砚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披风拉紧了些。
“你还怀着身子,不该吹这么久的风。”
“我还撑得住。”她说,“只要药不断,人不倒,这医馆就得一直开着。”
裴砚没再劝。
他望着远处连绵的营帐和荒原,许久才开口:“你说,百姓要的其实很简单?”
“他们不要金玉满堂,只要一条活路。”
他又问:“那你呢?你要什么?”
她没回答。
风从旷野刮来,卷起沙尘,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响。
医馆里灯火通明,药炉还在熬着,蒸汽从窗缝溢出。
一个年轻医者抱着病册快步走过院子,低头记着什么。他袖口磨破了边,鞋面上沾着泥,可走路极稳。
沈知微看着他背影,忽然想起自己批过的那份名单。
上面有他的名字,来自南方小县,父亲是乡医,死于疫病无人救。
他曾在申请书里写:我想去最需要大夫的地方。
她收回目光,正要进屋,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一骑飞驰而至,在医馆门前猛地勒马。
马上人滚落下地,铠甲带血,脸上全是尘土。
他扑到台阶前,声音嘶哑:“报——三十里外兵站遭劫,押运药材的车队……被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