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九章·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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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研院分配给梦启临时栖身的这间小起居室，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厚重的隔音墙壁将外界的一切喧嚣——走廊里研究员匆匆的脚步声、远处实验室能量核心低沉的嗡鸣、甚至是虚拟训练场隐约传来的破空声——都过滤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时间在这里的流逝，似乎也沾染上了屋内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粘稠的氛围，变得缓慢而迟滞。
窗外的模拟天光系统，正精确地演绎着黄昏时分的景象。暖橙色的光线不再刺眼，变得柔和而富有穿透力，斜斜地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在浅灰色的金属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窗棂影子。光线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如同金色的浮游生物，在静止的空气中缓慢地、无规律地舞动，给这片静谧的空间增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梦幻感。
梦启刚结束一段不算愉快的通讯。与魔族太灵城紫晶宫方面的联络并不如想象中顺利，虽然返回的行程基本敲定，但通讯另一端，父亲梦德那隐含威严的追问、母亲柯伊温柔却难掩担忧的叮咛、以及二姐梦辰那几乎要冲破通讯器的、关于他“又在哪里鬼混”的咆哮，都让他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他抬手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电子设备焦糊气息的浊气，将那个造型复古的加密通讯器随手丢在身旁的茶几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就在他准备将身体沉入那张不算舒适的单人沙发，短暂放空一下被各种信息塞满的大脑时，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边的景象吸引了过去，然后，就再也移不开了。
秋曦背对着他，跪坐在铺着柔软绒毯的窗边区域。夕阳的金辉为她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边，那头异于常人的、深邃如暗夜之火的黑红色长发，此刻不像往日那般带着些许凌厉的波动，而是温顺地披散下来，如同上好的绸缎，一直垂到她的腰际，发梢几乎要触及地毯。她身上穿着青零为她准备的、略显宽大的白色棉质休闲服，更衬得她身形纤细单薄。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是冷色调金属材质的书籍——那是梦启从青零书房里找来的、给入门级研究员看的《基础能量符文图解（彩绘版）》。但显然，秋曦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书的内容上。书本被摊开在画满了各种复杂能量节点示意图的一页，但她纯净的赤红眼眸，却一眨不眨地、闪烁着孩童般纯粹的好奇光芒，紧紧盯着摊开在书本旁边的一盒东西。
那是一盒“光谱感应笔”，世研院标配的文具，笔尖内置了微小的能量感应器，可以根据接触表面的能量属性微弱差异，激发出不同颜色的柔和荧光，通常用来在能量图纸上做标记。一盒十二支，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支都散发着不同色系的微光，像一盒被缩小了的彩虹。
此刻，秋曦正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支通体湛蓝、笔帽上刻着雪花纹路的感应笔。她拿着笔的样子有些笨拙，像是第一次使用这种工具。她没有去碰那本书，而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性，将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笔尖，轻轻点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背上。
笔尖触碰到肌肤的瞬间，感应到人体自然散发的生物能量场，立刻亮起了一圈稍显明亮的蓝色光晕。秋曦像是被这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手指微微一颤，但随即，更大的好奇取代了惊讶。她开始用力，在那圈光晕的基础上，慢慢地、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圈。
一个不算圆润，甚至边缘有些锯齿状的蓝色圆圈，出现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内侧。她停下笔，歪着头，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赤红的瞳孔里映着那点蓝光，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效果不太满意。
梦启屏住了呼吸，感觉自己像是在观看一场极其私密又充满荒诞感的独角戏。他看着她那副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的模样，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她在……干嘛？）
没等他想明白，秋曦又放下了蓝色笔，转而拿起了一支翠绿色、笔帽刻着叶片图案的。这次，她似乎更有“经验”了一些，试图在那个歪斜的蓝圈外面，再套一个更大的绿圈。然而，手部控制力显然不是失忆后的她的强项，绿色的线条画得更加惨不忍睹，哆哆嗦嗦，时粗时细，最后收口时还猛地滑出去一截，使得整个图案看起来像是一条吃撑了的、正在扭曲蠕动的菜青虫。
梦启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他强行压下喉咙里即将涌出的笑意，感觉脸颊的肌肉都有些发酸。
但这还没完。秋曦再次停下，左右打量着手背上这个蓝绿相间的、抽象到极点的图案，赤眸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然后，她像是灵光一闪，迅速拿起了一支荧光粉红色、笔帽是心形的感应笔（梦启发誓他看到这支笔时眼皮跳了一下），以极其郑重的态度，在那个“同心虫”图案的旁边，点了三个间距不等的、亮粉色的小点。
点完最后一个点，她终于满意了。她举起自己的左手背，对着窗外透进来的、越来越暗淡的夕阳余晖，像欣赏一件绝世艺术品般，缓缓地转动着手腕，让光线在不同角度照射着那蓝、绿、粉交织的“杰作”。看着那在光线下微微闪烁的幼稚涂鸦，她的脸上，竟然缓缓绽放出一个无比满足、甚至带着点小骄傲的、纯粹如初雪般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杂质，只有完成了一件自认为很了不起的事情后的天真喜悦。
“噗嗤——”
一声极轻的、实在没憋住的气音，终于从梦启紧紧捂住的指缝间漏了出来。他赶紧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整个人缩在沙发里，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强烈的笑意像沸腾的水泡，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让他感觉肚子都有些抽痛。
（我的老天爷……这……这真是那个秋曦？那个秋曦？！）
记忆的闸门被这极具冲击力的反差轰然冲开！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那个总是半眯着赤瞳、嘴角噙着慵懒又危险的笑意、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却又能轻易搅动风云的秋曦；那个能用精妙绝伦的空间之力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谈笑间便能撕裂虚空的秋曦；那个言语犀利如刀、嘲讽起他来毫不留情、连恶作剧都带着居高临下般戏谑的秋曦；那个在关键时刻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强大、神秘、令人敬畏又忍不住依赖的秋曦……
每一个影像，都与眼前这个跪坐在地、因为在自己手背上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彩色圈圈而心满意足、笑得像个得了新玩具的三岁孩童的“小傻子”，形成了无比尖锐、近乎魔幻的对比！
这反差实在太巨大、太离谱、太具有毁灭性了！就像亲眼看到一座万年冰山突然在你面前跳起了欢快的草裙舞，还觉得自己跳得美极了！
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近乎怜爱的滑稽感，像一股汹涌的浪潮，彻底冲垮了梦启的笑点防线。他再也忍不住，松开捂嘴的手，整个人瘫在沙发里，发出了一连串压抑已久的、低沉的闷笑声，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溢了出来，身体蜷缩成一团。
（判若两人……这简直是跨越了物种和维度的判若两人啊！）
他一边笑，一边用手背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视线模糊地看着那个依旧在欣赏自己“大作”的背影，连日来因为照顾这个“大龄宝宝”而积累的所有疲惫、无奈、尴尬和小心翼翼，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无法抑制的大笑冲刷得淡去了不少。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涩的轻松感，弥漫开来。
笑了好一阵，他才勉强喘过气来，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他看着秋曦那副天真懵懂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用带着浓重笑腔、有些沙哑的声音，低声感叹了一句，这感叹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浓浓的调侃，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那个熟悉身影暂时“缺席”的淡淡怀念：
“和以前的你……真是判若两人啊！”
这句话，他说的很轻，更像是一句说给自己听的呢喃，是眼前这荒谬一幕最贴切的注脚。
或许是梦启的笑声和低语终于惊动了她，也可能是终于欣赏够了手上的“艺术品”，秋曦猛地转过头来。这一转头，让梦启刚刚平复一点的笑意再次有决堤的风险——因为她光洁的额头上，眉心偏上的位置，不知何时，用那支蓝色感应笔，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致呈锯齿状的图案！说它像闪电吧，线条软绵绵的；说它像雪花吧，结构乱七八糟；硬要形容，更像是一只不小心被踩了一脚、还在抽搐的蓝色小蜘蛛！
她顶着一个“抽象派”的额饰，纯净的红眸先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随即捕捉到梦启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明显是憋笑憋得很辛苦的表情，以及那双红蓝异色瞳孔中闪烁的、毫不掩饰的“你在干什么傻事”的光芒。
瞬间，一种被窥探、被“嘲笑”的委屈感，迅速在她眼中凝聚。她赤红的眼眸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像蒙上了一层雾的红宝石。她瘪了瘪嫣红的小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飞快地把那只画满了“杰作”的手藏到了身后，声音带着点哽咽和羞恼，小声地嘟囔道：
“弟弟……你笑我……”
那语调，那神情，活脱脱一个被哥哥嘲笑手工作品做得丑的小妹妹。
梦启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那点爆笑的冲动顿时像被泼了一盆温水，化成了更柔软、更复杂的东西。他连忙从沙发上站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摆着手，努力想做出严肃认真的表情，但眼底残留的笑意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笑你！”他矢口否认，语气因为强忍笑意而显得有些古怪，“我……我是觉得你画得……非常有创意！对，创意十足！充满了……嗯……后现代主义的解构美感！”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寻找褒义词，甚至不惜搬出了从肖明那里听来的、自己都不太明白的艺术术语。
秋曦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委屈稍微褪去了一点点，但小嘴还是撅着，明显不相信：“真的吗？你不准骗我。你刚才明明在笑……”
“那是欣慰的笑！欣慰！”梦启赶紧强调，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指着她藏在身后的手（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象），“你看啊，这个蓝色，”他煞有介事地指着空气中不存在的图案，“代表着冷静和深邃，就像……就像夜晚的天空！这个绿色，”他又指向虚空，“象征着生命和活力，就像春天的森林！还有这几个粉色的小点……”他顿了顿，脑子飞速运转，“嗯……代表着希望和……和甜蜜！就像……嗯……糖果！你看，冷静、活力、希望，组合在一起，这个寓意多好！‘在冷静中充满活力地怀抱希望’！简直是哲学和艺术的完美结合！”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能编过。
秋曦听着他天花乱坠的吹捧，眼睛慢慢地、一点点地重新亮了起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藏起来的手（虽然看不到图案，但能感受到笔触的存在），再抬头看看梦启那张努力表现出“真诚”的脸庞，终于破涕为笑，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她小心翼翼地把藏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像献宝一样递到梦启眼前，带着点羞涩和期待：“那……这个‘哲学和艺术的完美结合’，送给你！”
梦启看着眼前这只白皙纤秀、此刻却如同幼儿涂鸦板般画着抽象图案的手，以及她额头上那个随着她笑容而微微扭曲的蓝色“小蜘蛛”，再对上她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充满了信任和期待的赤红眼眸，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笑意，彻底被一股温热的、酸酸软软的暖流所取代。
他没有去接那虚无的“礼物”，而是伸出手，不是触碰图案，而是轻轻握住了她递过来的手腕。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开始擦拭她手背上那些五彩的荧光痕迹。感应笔的痕迹并不难擦，只是些附着的荧光粉末，但他的动作却慢得像是在修复一件易碎的珍贵古董。
“好，我收到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不过呢，这么好看又有深意的‘画’，画在手上容易掉色，被汗水弄花，多可惜啊。”他一边擦拭，一边用哄小孩般的语气说着，“我们先把它记在心里，好不好？等以后……等我给你找来真正的、不会掉色的漂亮画笔画在纸上，那样才能保存得更久更完整，随时都能拿出来看。”
秋曦似懂非懂地听着，但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梦启指尖的温度和那轻柔擦拭的动作，以及他话语里的温和与耐心，她顺从地点了点头，任由他帮自己一点一点擦干净手背，额头上那个滑稽的蓝色印记，在她重新绽放的、满足而依赖的笑容映衬下，竟然显得……有几分天真烂漫的可爱。
梦启仔细地擦干净她手上的每一处痕迹，直到那只手恢复原本的白皙。他抬起头，看着她额头上那个依旧存在的“杰作”，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擦，又怕弄疼她。
“这个……”他指了指她的额头。
秋曦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头，摸到那略微凸起的荧光痕迹，这才想起自己额头上还有“作品”，脸上又泛起一丝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个……不好看吗？”
“好看……就是，有点太显眼了。”梦启忍着笑，找来一块干净的湿巾，极其轻柔地帮她擦拭额头。秋曦乖乖地仰着脸，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动，温顺得不可思议。
看着近在咫尺的、犯蠢后显得格外乖巧依赖的秋曦，梦启的心中五味杂陈，像打翻了一个调色盘，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
（以前的你……虽然又强又麻烦，动不动就坑我，但至少不会这么……让人哭笑不得，又忍不住心软。）
（现在的你……傻乎乎的，像个需要人时刻看着的小孩子，惹出的麻烦也是这种让人想发笑又无奈的级别……但……好像……也挺好的？）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纷乱复杂的思绪，专注于眼前这个需要他耐心引导和保护的“姐姐”。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静谧的、被夕阳余晖笼罩的小小空间里，这个与过去“判若两人”的秋曦，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笨拙的温暖。这种温暖，冲淡了远离故土的漂泊感，也暂时掩盖了未来不确定性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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