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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屋的冰冷被一丝微弱的暖意渗透。安儿的高热在反复的汤药和沈微婉不眠不休的守候下,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退去。虽然小脸依旧苍白消瘦,呼吸带着病后的虚弱,但那双因高烧而浑浊的大眼睛,重新恢复了孩童应有的、带着懵懂好奇的光亮。此刻,他正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靛蓝粉肚、暗红耳朵、灰麻尾巴、炭画眼睛的丑陋布老虎。小脸贴着布老虎粗硬的靛蓝后背,嘴角无意识地弯着,仿佛那是世间最温暖的港湾。

沈微婉枯槁的脸上,被多日煎熬刻下的沟壑似乎也因孩子的些许好转而舒展了一丝。但深陷的眼窝里,焦虑并未散去,反而沉淀得更加深沉。药钱如同无底洞,掏空了那十八枚铜钱,甚至搭上了后续卖腌菜攒下的几枚。土地里的种子还在沉睡,新垦的田垄需要照看,而安儿的身体,急需真正的粮食和安稳来滋养。

她看向炕角那个小小的破布口袋。里面,静静地躺着另外两个“布老虎”。

这是她熬了不知多少个冰冷的、只有星光或微弱灯油陪伴的夜晚,用积攒下的最后一点“彩布”和板结的旧棉絮渣子,在无数次针尖刺破手指、血珠染红布面的痛苦中,艰难诞生的“作品”。

第二个,比第一个稍“规整”些。靛蓝的身体缝得稍微方正了一点点,粉色的肚皮用更细密的针脚(相对而言)连缀,暗红的耳朵也剪得更像三角形。炭画的眼睛,她屏住呼吸,画得更圆了些,甚至尝试着在眼眶里点了两个更小的白点(用刮下的灶灰),让那呆滞的黑眼珠似乎有了一丝“光亮”。

第三个,则是尝试的“异类”。没有靛蓝布,她用了那块土黄色的碎布做身体,用墨绿色的布头剪了歪歪扭扭的“花纹”缝在背上,粉色肚皮依旧,耳朵换成了两块小小的靛蓝布片。炭画的眼睛更大更圆,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透着一股憨傻的呆气。

它们依旧丑陋,依旧粗硬,针脚歪斜,颜色搭配得毫无章法。但每一个,都浸透了她的血汗和孤注一掷的希望。

腌菜生意渐有起色,王婶她们成了常客,每次总要带上几文钱换一小碗“爽口”的腌萝卜。沈微婉决定,今天,带着安儿,带着腌菜,也带着这三只“布老虎”,去集市!

给安儿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浆洗得发硬扎手的“百家衣”。孩子病后虚弱,小小的身体在粗硬的布料里显得更加单薄。她又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将那个被安儿抱得温热的、第一个靛蓝布老虎仔细包好,塞进他怀里。

“安儿…跟娘…去镇上…”她嘶哑地说,将孩子用布带更紧地缚在背上。安儿滚烫的体温已退去,只剩下病后的虚冷,透过薄薄的衣衫熨帖着她冰冷的脊骨。孩子抱着怀里的布包,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对嘈杂集市的怯意,却依旧乖巧地点点头。

沈微婉抱起那个沉重的、装着腌萝卜的破陶罐(豁口用湿布和碎砖堵得严严实实),又将另外两只“布老虎”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然后,她拖着麻木剧痛、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的右腿,一步一挪,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再次踏入了镇口集市那喧嚣鼎沸、如同炼狱熔炉般的声浪和人潮之中。

巨大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地痞狞笑的脸、铜板迸散的脆响、拳脚加身的剧痛……一幕幕疯狂闪回!她佝偻着背脊,头埋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前冰冷的陶罐里,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衣衫。她不敢看任何人,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脚尖,只想尽快挪到那个熟悉的、散发着牲口气味的角落。

终于,在集市边缘、靠近牲口棚的墙角,她靠着冰冷肮脏的墙壁滑坐下来。熟悉的、混合着牲口粪便、腐烂菜叶和廉价脂粉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她将沉重的陶罐小心放在脚边,解开堵口的湿布,让那熟悉的咸辛清爽气息缓缓逸散出来,如同在浑浊的酱缸里投入了一枚清冽的冰晶。

接着,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从怀里掏出那两只包裹好的“布老虎”。她解开包裹,两个颜色怪异、形状扭曲的布偶暴露在灰蒙蒙的天光和浑浊的空气中——靛蓝粉肚的“二号”,土黄墨绿粉肚的“三号”。

她看着它们,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自我怀疑。太丑了。真的会有人要吗?

她咬咬牙,将这两只布老虎,并排放在陶罐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相对而言)的泥地上。灰败的泥土衬着它们刺眼的色彩和歪扭的针脚,显得更加怪异和格格不入。

然后,她解下背上的安儿。孩子病后虚弱,小脸苍白,被集市巨大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冲击得有些瑟缩,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他本能地紧紧抱着怀里那个用破布包裹着的、属于他的靛蓝布老虎,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安儿…”沈微婉嘶哑地唤了一声,枯槁的手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轻轻抚了抚孩子冰凉的小脸,“不怕…坐这儿…”她将安儿放在自己身边,紧挨着那两只待售的“布老虎”。

安儿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抱着怀里的布包,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集市上汹涌的人流、嘈杂的吆喝、牲口的嘶鸣、各种刺鼻的气味……一切都让他感到巨大的恐惧和不适。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沈微婉看着儿子瑟缩的模样,心如刀绞。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碰了碰安儿怀里紧抱的布包。

“安儿…大虫…”她嘶哑地提醒,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的希冀。

安儿似乎听懂了。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泪痕和巨大的不安。他看了看母亲枯槁却带着鼓励(或者说恳求)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地上那两个颜色怪异、形状扭曲的“同类”。

他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怀里紧抱的布包打开一个小角,露出了里面那个同样丑陋、但被他抱得温热的靛蓝布老虎的一角——那靛蓝的粗麻布,暗红的三角耳朵,还有那两颗呆滞的炭画眼睛。

他不敢完全拿出来,只是怯生生地、将那布老虎的一小半身子,从破布里露出来,小手死死攥着布老虎的“身体”,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盾牌和慰藉。他将小脸半埋在那露出的靛蓝布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充满恐惧却又带着一丝懵懂好奇的大眼睛,警惕地、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窥视着外面这个可怕而陌生的世界。

一个抱着丑陋布偶、蜷缩在肮脏墙角、如同惊弓之鸟的瘦弱病童。

两个颜色刺眼、形状怪异、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的“怪物”布偶。

旁边,是一个散发着咸辛气息的破陶罐。

以及,一个枯槁如鬼、满身伤痕、低垂着头颅、如同与泥地融为一体的妇人。

这幅景象,在喧嚣混乱、充满市井烟火气的集市边缘,构成了一幅怪异、凄惨又带着一丝莫名吸引力的画面。

起初,无人留意。漠然的人流匆匆而过,如同躲避散发着晦气的垃圾堆。

时间一点点流逝。腌萝卜的清爽气息吸引来了熟悉的客人。王婶推着豆腐车过来,照例买了半碗腌菜。看到地上那两只怪异的布偶和安儿怀里露出的半个靛蓝布老虎,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哎哟妹子,你这……鼓捣的啥玩意儿?怪模怪样的!”

沈微婉的头垂得更低,枯槁的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扇了一巴掌。她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给…给孩子…玩的…”

王婶摇摇头,没说什么,端着腌菜走了。

沈微婉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几乎要将她淹没。果然……不行吗?太丑了……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但还算干净的花布小褂,扎着两根枯黄小辫的女孩,大约五六岁年纪,正被一个挎着菜篮、面容愁苦的妇人拽着匆匆走过。小女孩脸上带着菜色,眼睛却亮晶晶的,充满了孩童特有的好奇。

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

扫过那个蜷缩着的、抱着一个靛蓝东西的病弱小男孩。

扫过地上那两个颜色异常鲜艳(在灰扑扑的集市里)、形状古怪的布疙瘩。

小女孩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用力挣脱了母亲的手,小小的身体如同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朝着墙角挪了过来!

她蹲在安儿面前,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儿怀里露出的那半个靛蓝布老虎——那刺眼的靛蓝,那呆滞的炭画眼睛,那耷拉的暗红耳朵!

“呀!”小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惊奇的低呼,小脸上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兴趣!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似乎想碰碰那布老虎。

安儿被这突然靠近的陌生人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将露出的布老虎缩回怀里,小脸更紧地埋进膝盖,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小女孩的手落了空,却并不气馁。她的目光立刻被地上那两只“待售品”牢牢吸引!她蹲下来,凑近了那只靛蓝粉肚的“二号”,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硬邦邦的靛蓝后背,又好奇地戳了戳那粉色的、针脚歪斜的“肚皮”,最后,目光定格在那两颗用炭画得稍圆些、点了白点的眼睛上。

“娘!娘!你看!”小女孩兴奋地回头,朝着那个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的妇人喊道,“大猫!花花的大猫!眼睛会亮!”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个同样衣衫褴褛、在集市上乱窜的孩子的注意!

“哪呢哪呢?”

“啥大猫?”

几个小脑袋好奇地挤了过来,围着地上那两只怪异的布偶,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哇!蓝色的!”

“粉肚皮!”

“眼睛好大!黑的!”

“这个黄的!还有绿道道!”

孩子们七嘴八舌,脏兮兮的小脸上充满了惊奇和毫不掩饰的喜爱!他们伸出同样脏兮兮的小手,争相去摸那粗硬的布面,去戳那歪扭的耳朵和尾巴,对着那两颗呆滞的炭画眼睛指指点点,发出咯咯的笑声。孩童的审美,在贫穷和灰暗中,天然地被任何一点鲜艳的色彩和奇特的形状所吸引。这丑陋怪异的布偶,在他们眼中,竟成了稀罕的宝贝!

安儿被这群突然围拢的孩子吓坏了,小脸煞白,抱着怀里的布包,身体抖得更厉害,几乎要哭出来。

沈微婉的心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这群围着布偶、眼睛发亮的孩子,看着他们脏兮兮的小手在布偶上好奇地摸索,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名为“生路”的微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剧烈地荡漾起来!巨大的希冀混合着更深的忐忑,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那个挎着菜篮的妇人皱着眉头走过来,一把拉住还蹲在地上看布偶的女儿:“看啥看!脏兮兮的怪东西!快走!”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小女孩被母亲强行拽起,一步三回头,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那“花花大猫”的恋恋不舍,小嘴委屈地瘪了起来。

其他孩子也被自家大人呵斥着,哄散开去。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墙角瞬间恢复了冷清,只剩下安儿压抑的啜泣和地上那两只颜色刺眼、依旧无人问津的“布老虎”。

希望如同肥皂泡,瞬间破灭。

沈微婉枯槁的脸上,刚刚因孩子们好奇而泛起的一丝微弱的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更深的灰败和麻木。她看着地上那两只丑陋的布偶,再看看怀中瑟瑟发抖、啜泣不止的安儿,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

一只沾着面粉、略显粗糙的手,伸到了那两只布老虎的上方。

“这俩……咋卖的?”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略显迟疑的女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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