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朝堂弥漫着一股躁动的气息。这日议事刚毕，左相顾英便捧着奏折出列，花白的胡须在晨光里微微颤动：“皇上，春耕已至，国本亦当稳固。臣恳请陛下早日册立皇后，以安民心。”
话音未落，几位老臣纷纷附议。户部尚书钱柳摸着算盘珠子，语气恳切：“陛下登基一季有余，后宫空置，恐难慰宗室、安朝臣啊。” 更有人话锋一转，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西列的乐安长公主之位：“长公主已过及笄之年，按先帝遗诏，也应……”
“放肆！” 玄夜重重地拍了一下扶手，“长公主乃朕的长辈，岂容尔等妄议？” 他目光扫过群臣，少年天子的威仪如寒刃出鞘，“皇后之位，朕自有考量。再有提及长公主者，以大不敬论罪！”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乐安垂着眼，事不关己般的慢慢地盘着菩提手串。自从玄夜登基后，她虽然不用参加每日的小朝会，但是每月一次的大朝会还是要参加的。听着大臣们吵吵嚷嚷很无趣，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太后的那套盘串手法，别说还挺解压。
殷正去世之前一定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倚重的大臣，目前朝里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世，她不知道；玄夜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也不知道。若她按诏娶夫，不仅会影响她在民间的声望，还会断了玄夜娶她的可能——如果玄夜真如大臣们担心的那样喜欢她的话。
可玄夜看起来虽然和她确实亲密，却从来没逾越过分毫，言辞之间也很正常，那些大臣就爱瞎琢磨。
退朝后，乐安没回公主府，径直去了城郊的皇家田庄。农官们早已候在田埂上，手里捧着新绘的稻穗图谱。“长公主，这是江南送来的籼稻样本，穗粒虽多，却不耐寒。” 老农官指着图谱上的稻穗，皱纹里沾着泥土，“您说的‘杂交’，当真能让它既耐寒又高产？”
“理论上是可行的，不过能否成功，总要试试才知道。” 乐安蹲下身，指尖捏起一粒饱满的稻种，阳光透过草帽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显得年轻又富有朝气，“把北方的粳稻和这占城稻的花混在一起授粉，秋收时看看结出的种子有什么不同。还有那片果树，按我说的法子嫁接，成活了多少？”
自开春起，她便成了田庄的常客。每日带着农官们选种、育苗、观察嫁接的枝条是否抽新芽，满身泥土味地忙到日头西斜。朝臣们虽有微词，却挑不出错处 —— 长公主心系农桑，这本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公主，喝点水吧。” 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宁玉提着食盒站在田埂边，月白长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几道浅浅的划痕 —— 那是他在边关处理伤兵时留下的。他刚从西北回来不久，太医院不忙的时候，他就会来田庄帮忙。
乐安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两口，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被宁玉及时递来的帕子接住。“你不用总跟着我，刚回来该多歇歇。”
“在边关惯了忙碌，闲着反倒不自在。” 宁玉打开食盒，里面是温热的莲子羹和几样清淡的小菜，“农官说你今早没吃早膳。”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她被稻叶割红的手腕上，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药膏，挤在指尖轻轻抹开，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乐安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想起在造物院时，他也是这样，总能在她忙着捣鼓新东西时，默默备好伤药和点心。
“我回来之前，特意去商平镇看了看，你那毛织坊生意很好，还推出了新的棉毛混织的布料。”宁玉的指尖缓缓地在乐安的手腕上移动，药膏的清凉顺着皮肤蔓延开来。
“嗯，裴衡昨日也传了信回来。”乐安高兴地说：“他还说互市开市那天，达瓦人带了好多良马，晏无暇看了眼睛都直了，怕是更不想回临安了。”
提及晏无暇，乐安忍不住笑了。那位一心想平定天下的少年将军，被祖父晏成功连催了三封家书，才不情不愿地返回边关，临走前还托人给她送了柄新淬的匕首，说是 “防刺客好用”。
“对了，” 宁玉像是想起什么，从药箱底层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切成菱形的糕点，“路过御膳房，见他们做了茯苓糕，想着你爱吃，便讨了几块。” 他将糕点放在碟子里推过去，“放了些山药粉，不伤脾胃。”
“你倒比我还清楚我的口味。” 乐安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宁玉望着她鼓起来的腮帮子，忽然轻声道：“你喜欢的，我都记得。”
这话太过自然，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可乐安咀嚼的动作却顿了顿。她抬眼时，正撞见他望过来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藏着些她不愿深思的东西，像浸在温水里的月光，明亮又朦胧。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刚翻耕过的土地上。宁玉收拾着食盒，忽然轻声道：“朝堂上的事，你别往心里去。若真到了必须要娶夫的时候，我是愿……”
“不会的。” 乐安打断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玄夜不会让人逼迫我的，就算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要娶个我真心喜欢的，而且只娶他一个。”宁玉是宁采臣的后代，乐安每次见到他都觉得自己像个慈祥的长辈，和他是万万不来电的。
远处的宫墙在暮色里若隐若现，玄夜正站在御书房的窗前，望着田庄的方向。李德全捧着新送来的奏折，低声道：“皇上，左相又在府里宴请宗室，说要为顾小姐造势……”
玄夜没回头，指尖在窗台上轻轻敲击，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让他闹。顺便告诉农官们，长公主需要什么，尽管给。宁玉去边关授医有功，升为太医令……安排他做朕的专职太医。”
田庄里的蛙鸣渐起，乐安蹲在试验田边，看着刚冒头的稻苗，忽然觉得这绿油油的生机，比朝堂上的那些算计，要可爱得多。至少，稻子不会催她成婚，嫁接的果树也不会觊觎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