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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未过,天已阴得如同扣了一口沉甸甸的铁锅。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陈家坳的茅草屋顶,檐角滴水连成了细密的灰线,敲打着院中青石板,发出沉闷单调的“啪嗒、啪嗒”声。空气里一股土腥气,混着牲口棚隐约飘来的臊味,粘稠滞重,吸一口,肺管子都发凉。

灶房里光线更是晦暗。只有灶膛里尚未燃尽的几块暗红炭火,勉强映出个轮廓。李青禾佝偻着腰,正用一把豁了口的旧锅铲,用力刮着锅底一层焦黑粘稠的黍子糊糊。灶台冰冷,锅沿残留着昨夜的油腻,她的指节冻得发红发僵,每一次刮擦都带起刺耳的“嚓嚓”声,在狭小湿闷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懒骨头!磨蹭到日上三竿,等着喂你嘴里呢?”一声尖利的呵斥骤然炸响。

李青禾心头猛地一缩,手腕僵在半空。没等她回头,一股粗蛮的力道狠狠揪住了她脑后的发髻,猛地向后一拽!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眼前瞬间发黑,整个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后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灶台沿上,疼得她闷哼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婆婆陈王氏那张刻薄寡淡的脸,在灶膛微弱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扭曲。浑浊的老眼死死剜着她,嘴里喷出腥臭的气息:“丧门星!养只母鸡还知道下蛋,白吃我家五年干饭,连个带把儿的屁都崩不出来!我陈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这么个不下崽的废物!”

火辣辣的痛楚从被揪住的头皮蔓延到整个脊背。李青禾咬紧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她没吭声,只是垂下眼睫,死死盯着灶台角落里一小片模糊的水渍,指节因用力攥紧锅铲而泛出青白。五年了,这样的辱骂和揪打,早已成了这阴冷灶房里挥之不去的家常便饭。最初那点微弱的反抗和辩白,早被日复一日的磋磨碾得粉碎,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灰烬。

“娘,跟她废什么话!”

一个粗嘎的男人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被窝里刚爬起的不耐烦和宿醉未醒的浑浊。陈大柱披着件半旧的粗布褂子,趿拉着露脚趾的草鞋,晃荡着走了进来。他个头不高,却生得异常壮实,一张方脸上横肉虬结,此刻阴沉得能拧出水。他看也没看几乎瘫在灶台上的李青禾,径直走到水缸边,抄起破瓢舀了半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珠顺着他粗短的脖颈流进敞开的衣领里。

陈王氏这才嫌恶地松开了手,朝地上啐了一口:“大柱,休书!赶紧把这扫把星撵出去,看着就晦气!老刘家那带犊子的寡妇,昨个儿媒婆可又上门了!”

陈大柱抹了把嘴边的水渍,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双被酒色熏得浑浊发黄的眼睛,这才慢腾腾地转向李青禾。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夫妻情义,只有一种打量牲口般的冷漠和急于脱手的烦躁。他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折了几折的粗糙黄麻纸卷,用两根粗壮的手指捏着。

“喏。”他手腕一甩,那纸卷像驱赶苍蝇一样,带着风声,“啪”地一声,不偏不倚砸在李青禾脸上。

纸卷的边缘刮过颧骨,留下细微的刺疼。它撞了一下她的鼻梁,然后轻飘飘地滑落,掉在她沾满锅灰和湿泥的粗布衣襟上。

休书。

两个墨汁淋漓、力透纸背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她的眼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几乎喘不上气。

她僵硬地低下头。那张粗粝的黄麻纸摊开着,露出里面更小的字。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那最刺心的字眼——“无子”。就在那“子”字旁边,赫然晕开了一小片刺目的胭脂红!那颜色娇艳、突兀,与这污糟阴暗的灶房格格不入,像一滴凝固的血,更像一个无声的、充满嘲弄的烙印。这抹红,瞬间点燃了昨夜那些模糊却刺耳的声响——院墙外陈大柱压低的调笑,女人做作又粘腻的回应……原来休书上的墨迹未干,这污秽的印子却已迫不及待地烙了上来!

一股冰冷的火焰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烧得她浑身发颤,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愤怒、屈辱、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悲哀,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五年!整整五年!在这冰冷的灶台前耗尽的光阴,换来的就是这一纸带着姘头胭脂渍的羞辱!

“瞪什么瞪?”陈王氏尖利的声音再次撕破沉寂,“不下蛋的鸡,还当自己是金凤凰?赶紧收拾你那点子破烂,滚!别脏了我陈家的地!”

陈大柱也皱着眉,粗声催促:“麻利点!收拾完赶紧滚蛋!看着就丧气!”

李青禾的身体依旧僵硬,那冰冷的火焰在她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烧穿喉咙喷薄而出。她想嘶喊,想质问,想把这张带着胭脂渍的休书狠狠摔回陈大柱那张横肉堆积的脸上!可目光触及婆婆那刻毒的眼神,陈大柱那毫不掩饰的嫌恶,还有这冰冷灶台、这弥漫着腐朽气息的所谓“家”……一股更深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如同这阴雨天的湿冷寒气,无声无息地漫上来,将那点愤怒的火苗一点点浇灭,只余下彻骨的寒。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微弱的火星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她缓缓地弯下僵硬的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的黄麻纸。休书上的墨迹和那片胭脂红,在她指尖下显得如此刺眼。她沉默地、近乎麻木地将它捡起,折叠好,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纸边硌着掌心,带来一丝钝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荒芜的空洞。

她没有再看那母子二人一眼,只是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墙角那堆属于她的、少得可怜的物事——一个半旧的松木箱子,那是她娘当年咬牙置办的唯一一件像样的嫁妆。箱盖早已磨损得失去了光泽,边角处还有几道清晰的裂痕。

她蹲下身,冰凉的青石板透过单薄的裤料刺着膝盖。手指搭上那熟悉的铜扣,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摸索着,试图打开。就在这时——

一只穿着破草鞋的大脚,带着一股浓重的汗臭和泥腥味,猛地踹在了松木箱的侧面!

“磨蹭什么!碍事!”

是陈大柱。他满脸不耐,像是驱赶一只挡路的野狗。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本就老旧的木箱哪里经得起他这壮汉的蛮力?侧面木板应声裂开一道大口子!箱子被踹得横移出去半尺,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箱盖在剧烈的震动下猛地弹开!

里面少得可怜的几件粗布旧衣散落出来,灰扑扑地摊在潮湿的地面上。紧接着,一个粗麻布缝制的小口袋,从箱底的角落滚了出来。口袋口没有系紧,在滚落的过程中猛地一歪——

哗啦!

一小捧混杂着大量灰白色霉斑的麦粒,如同绝望的泪珠,猛地倾泻而出,大部分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细碎而沉闷的声响。还有一些,则骨碌碌地滚进了两块石板之间那道狭窄幽深的缝隙里,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只留下几粒沾满灰尘和霉粉的麦子,孤零零地躺在缝隙边缘,像被遗弃的尸骸。

李青禾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猛地收缩!那袋麦种!那是她去年偷偷省下、藏了又藏,指望着开春能在屋后巴掌大的荒地撒下去,换几捧青苗的命根子!她甚至记得藏起它们时,那微弱却真实的、属于未来的希望感。如今,它们就暴露在这冰冷的湿气里,混杂着尘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腐气味,滚进那深不见底的石缝……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上,也感觉不到疼。沾满灶灰和湿泥的双手,不顾一切地伸向那石缝边缘散落的几粒麦子,手指哆嗦着,想要将它们拢起。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潮湿、带着霉点的颗粒,一种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呵!霉烂的玩意儿,当宝贝藏着?”陈王氏刺耳的嘲笑在头顶炸开,“真是天生的穷酸贱命!连耗子都不吃的烂种,也值得你扑地上去捡?丢人现眼的东西!”

陈大柱更是嗤笑一声,像看什么肮脏的秽物一样扫了她一眼,随即不耐烦地朝门外吼:“二狗!死哪儿去了?把这破箱子和这丧门星,一块儿给我扔出去!扔远点!别污了门口!”

一个瘦小的半大身影应声从门外探头,是陈家的小长工。他畏畏缩缩地看了陈大柱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扑在地上、如同泥塑般的李青禾,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惧怕压了下去。他磨蹭着走进来,不敢看李青禾的眼睛,弯腰去拖那个破开的木箱,动作笨拙而迟疑。

李青禾没有动。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匍匐的姿势,额头几乎抵着冰冷的石板。几缕散乱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粘在额角。她死死盯着那几粒躺在石缝边缘、沾满泥污和霉粉的麦种。指尖下的冰冷和湿滑,透过皮肤,一直寒到骨头缝里。休书那粗糙的边角还硌在紧握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婆婆刻毒的咒骂、丈夫嫌恶的驱赶、小长工拖拽木箱的摩擦声……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湖水,模糊不清地灌入耳中。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手指,将那几粒冰冷的、带着霉味的麦种,连同掌心里那张同样冰冷的休书,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巨大的、无声的轰鸣,在她空荡荡的胸腔里疯狂震荡,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那口强撑了五年的气,在胭脂红痕、霉烂麦种和破木箱被拖拽的刺耳声响里,终于彻底散了,碎成了齑粉。最后一点属于“陈家媳妇李青禾”的壳子,被这冷雨、这屈辱、这彻底的剥夺,碾得粉碎。

她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如同灶膛里彻底熄灭的冷灰。那双曾经或许还有一丝光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深不见底的空洞,倒映着灶房门口那方同样灰暗、飘着冷雨的天空。

她撑着冰冷的地面,一点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膝盖和腰背撞击灶台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泛上来,但她只是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直了身体。松木箱子已经被小长工拖到了门口,歪斜地立着,露出里面的破败。她没有再看一眼身后的陈王氏和陈大柱,仿佛他们只是灶房里两件蒙尘的、无关紧要的摆设。

她一步步走向门口,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发出“啪唧”的声响。经过那裂开的木箱时,她弯下腰,伸出那双沾满泥污和灶灰的手,抓住了箱子上断裂的麻绳。绳子粗糙,勒进掌心。她沉默地将绳子在手腕上绕了两圈,然后用力一提!

破败的箱子比她想象的更沉。肩膀猛地一坠,勒紧的麻绳深深陷入皮肉。她咬紧牙关,额角青筋微微凸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唯一属于她的、承载着过去所有卑微印记的破烂,拖出了这间冰冷窒息的灶房。

门外,冷雨如织,天地一片灰蒙。雨水瞬间打湿了她单薄的粗布衣衫,冰冷刺骨。院门外,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慌忙缩回头去,只留下几声模糊的议论和叹息。她拖着沉重的木箱,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进冰冷的雨幕里。沉重的木箱底刮蹭着泥泞的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钝响,如同拖着一具沉重的棺木,碾过这五年死水般沉寂的岁月,也碾过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额发、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身后那扇紧闭的陈家门扉。唯有掌心里那几粒霉烂的麦种和那纸休书的棱角,硬硬地硌着,在无边的湿冷中,带来一丝异样尖锐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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