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工坊的木轮吱呀作响,却盖不住织机运转的“哒哒”声。两百台织机整齐排列,像列队的士兵,每台织机上的丝线都绷得笔直,穿过标准化的铜制梭子,在女工们的指尖化作细密的棉布。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照在布面上,能看到棉纤维根根分明,竟比江南最上等的贡布还要匀净。
“张姐,你看这布!”一个年轻女工举起刚织好的棉布,对着光看,脸上是藏不住的笑,“以前在苏州织造局,织三个月也出不了这么好的活计,现在一天就能织五匹!”
被称作张姐的女工正在给织机上纱线,闻言回头笑了笑,手里的动作却没停:“可不是嘛,这标准化零件就是省事,换梭子都比以前快一半。”她指了指织机侧面的铭牌,“你看这编号,‘LJ-037’,哪个零件坏了,到库房拿个新的换上就行,不用像以前那样请木匠来修半天了。”
工坊角落的小桌上,放着女工们的月钱袋。刚领了俸银的李婶正数着银子,二两雪花银躺在掌心,闪着柔和的光。“以前在江南给沈老爷家的工坊干活,拼死拼活一个月才一两,这里倒好,还管两顿饭,孩子们终于能吃上肉了。”她抹了把眼角,声音里带着哽咽——上个月她刚用攒下的银子给小儿子请了先生,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忽然,工坊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是管事恭敬的声音:“沈老爷,里面请。”
织机声渐渐停了,女工们都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锦缎马褂的老者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是沈老爷和他的儿子沈文轩。沈老爷在江南经营织造业三十年,是出了名的“铁算盘”,此刻他背着手,目光扫过排列整齐的织机,眉头微微皱起。
“这就是断云寨搞的工坊?”沈老爷的声音带着点不屑,却在看到织机上的棉布时顿住了。他走上前,拿起一匹刚织好的布,捻了捻线头,又对着光看了半晌,脸色慢慢变了。
“爹,这布……”沈文轩也凑过来,他在英国学过新式纺织技术,此刻却被眼前的织机吸引,“这梭子的角度、纱线的张力,好像都是统一的?”
“是标准化零件。”一个戴眼镜的工坊技术员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大小不一的铜制零件,“您看,这些零件都是按统一规格做的,不管哪台织机坏了,换个零件就行,不用重新校准。”
沈老爷没说话,走到一台织机前,示意女工继续织。只见女工手脚麻利地踩着踏板,梭子自动穿梭,不过片刻,半尺棉布就织好了。“一天能织多少?”他问。
“熟练工五匹,新手也能织三匹。”技术员答。
沈老爷的瞳孔缩了缩。江南最好的织工,一天顶多织两匹,这里竟然能翻一倍多。他又走到库房,看见一排排贴着标签的零件箱,上面写着“梭子A-01”“踏板b-03”,整整齐齐,像药房的药柜。
“工钱多少?”他忽然问。
“熟练工二两,新手一两五,干满一年加五钱。”
“什么?”沈文轩吃了一惊,“江南的织工最多一两二,你们给这么多,不怕亏本?”
技术员笑了:“沈少爷有所不知,效率提上去了,成本就降了。这些布在北方能卖高价,还愁赚不回来?再说,工钱高了,女工们干劲足,次品都少了一半呢。”
沈老爷摸着冰凉的织机金属部件,忽然叹了口气。他想起自家工坊的乱象:织机坏了要等木匠,织工们嫌工钱低偷懒,每月的次品布能堆成小山。上个月儿子从英国带回的“标准化”图纸,他还骂是“洋人的花架子”,此刻看着眼前的流水线,脸有点发烫。
走到工坊外,沈老爷望着远处的铁轨,轨道车正运着成批的棉布往码头去。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文轩,看到了吗?”
沈文轩点头:“爹,他们的法子确实厉害,标准化、高工钱……”
“不止这些。”沈老爷打断他,目光深远,“是他们把人当人看。你看那些女工,眼里有活干的劲,这才是最值钱的。”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回去就把咱的工坊拆了,按断云寨的法子来。零件找铁匠铺定制,工钱提到一两八,再把那些老油子管事都辞了——咱也搞标准化!”
沈文轩愣住了,他从没见父亲这么服软过。
“爹,那可是要花不少银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沈老爷望着临江工坊的烟囱,那里正冒着笔直的烟,“你以为断云寨靠的是运气?人家是把算盘打在了明处,让工人和东家都划算。再不变,咱沈家的织造业,迟早要被人家吞了。”
夕阳下,临江工坊的织机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欢快。女工们的笑声混在里面,像一串银铃。沈老爷带着儿子往回走,马车上,他忽然对沈文轩说:“明天去断云寨拜访一下那位陈将军,就说……我沈某人,想讨教讨教。”
马车渐渐远去,工坊里,李婶把刚领的月钱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布兜,想着晚上给儿子做红烧肉,脸上的笑纹挤成了一朵花。织布机的“哒哒”声里,仿佛藏着无数个普通人家的好日子,正随着棉布一起,源源不断地织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