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沈府的客厅里,檀香在铜炉里蜷成细烟,缠着梁上的雕花缠枝莲慢慢飘。沈老爷枯瘦的手指抚过桌上的精铁条,指腹碾过冰凉的铁面,连带着腕上的羊脂玉镯都跟着颤——那铁条泛着暗银的冷光,没有寻常铁器的毛刺,断面齐整得像被快刀削过,凑近了看,连铁晶粒都细得看不见。
“这……这是断云寨自己炼的?”沈老爷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抖,他玩了一辈子丝绸,对铁器虽不精,却也看得出好坏。官铁他见得多了,不是带着砂眼,就是脆得像陶片,打把剪刀都得掺三成好铁,更别说造织机的齿轮了。
诸葛红月端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湖蓝色旗袍的裙摆垂得笔直,指尖轻叩茶盏:“沈老爷不妨试试。”
沈老爷会意,让管家取来一把羊角锤。他深吸口气,举起锤子对着铁条中段砸下去——“当”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再看那铁条,只是弯了个弧度,竟没断!他又加了把劲,把铁条弯成个半圆,松开手,铁条“噌”地弹回原状,连点痕迹都没留。
“我的天……”沈老爷身后的大公子沈文墨倒吸口凉气。他上个月刚从官铁局买了批“上等铁”,轻轻一弯就断了,还花了他三百两银子。
沈文轩眼疾手快,拿起铁条凑到窗边,借着天光细看:“爹,您看这铁色,青中带白,是‘百炼钢’的成色!断云寨的铁匠,竟有这等手艺?”
诸葛红月浅啜口茶,笑意漫上眉梢:“沈公子好眼力。这铁是断云寨铁匠坊孙二师傅监造的,用的是‘焖火’新工艺,含碳量刚刚好,韧而不脆,硬而不僵。官铁含杂三成,我们的铁杂不超一成,说纯三成,不算夸口。”
沈老爷把铁条往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那价格呢?”
“市价八折。”诸葛红月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投进沈老爷的心湖,“官铁一斤值五厘银子,我们的铁,四厘。”
“四厘?!”沈文墨失声喊道,“这不可能!就是关外的生铁矿,运到江南也得三厘一斤,你们炼好的熟铁,怎么可能只卖四厘?”
“因为我们有自己的铁矿,自己的工坊。”诸葛红月取出张图纸,上面画着断云寨铁矿的分布图,“北境的黑石部草原、云州府南部,都是富铁矿,矿石运到工坊,直接冶炼,省去了中间商的盘剥。成本低了,价格自然能让。”
沈老爷捏着铁条,指节泛白。他算过一笔账:沈家有八十台织机,每月要换二十副齿轮,用官铁得花五十两;若是用这精铁,磨损能减一半,每月顶多换十副,再加上价格低两成,一月能省三十两,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两!更别说用这铁造的织机,织出的绸缎更平整,能多卖两成价钱。
“只是……”沈老爷话锋一转,眼神里多了层疑虑,“断云寨为何偏偏找我沈家?江南的绸缎商,可不止我们一家。”
“因为沈家是江南的龙头。”诸葛红月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们要的不是一锤子买卖,是长久合作。沈家的绸缎想销去草原,缺的是安全的商路和实惠的运输;我们的铁想进江南,缺的是门路和信誉。你我联手,正好互补。”
她顿了顿,抛出更诱人的条件:“若是沈老爷愿做断云寨精铁的江南独家经销商,我们可以再让半厘,并且优先供货。草原的皮毛、北境的药材,您要多少,我们给多少,都按市价八折。”
“独家经销?”沈文轩眼睛亮得像燃着的灯。江南的绸缎商谁不眼红沈家的地位?若是能垄断断云寨的精铁,那些中小作坊就得看沈家的脸色,到时候沈家的龙头地位,才算真正稳如泰山。
沈老爷却没立刻答应,他盯着诸葛红月看了半晌:“你们想要什么?总不能白给好处吧?”
“我们要沈家的丝绸独家经销权。”诸葛红月答得干脆,“断云寨的商路、票号,都为沈家敞开。你们的绸缎经我们的商路运到草原、北境,利润我们分三成,风险我们担七成。”
这话正说到沈老爷心坎里。他早就想把丝绸卖到草原,可商路被马匪、贪官层层盘剥,十车绸缎能到草原的不足三车。断云寨有铁骑营护路,还有票号汇兑,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爹,这生意能做!”沈文轩忍不住插话,“我上个月去临江府,亲眼见了断云寨的轨道车,一日能跑二百里,比马车快不说,还安全。用他们的车运丝绸,再用他们的铁造织机,咱们的利润至少能翻一倍!”
沈老爷没理他,只是拿起铁条,在手里反复掂量。他活了六十岁,见过太多“天上掉馅饼”的事,最后都成了陷阱。可这铁的成色做不了假,价格也实在得让人心动,诸葛红月的眼神坦荡,不像藏着猫腻的样子。
“让我想想。”沈老爷把铁条交给管家,“先拿这铁去造副织机齿轮,试半个月。若是真像诸葛夫人说的那样,咱们再谈合作。”
诸葛红月起身告辞:“理应如此。沈老爷尽管试,断云寨的东西,经得起验。”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对了,沈公子上次托人打听的‘织布机改良图’,我带来了,放在管家那里。或许能帮上忙。”
沈文轩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私下的小动作,竟被她知道了,还特意带来了图纸。看来断云寨是真有诚意合作。
送走诸葛红月,沈文墨忍不住抱怨:“爹,您还犹豫什么?这铁又好又便宜,断云寨又有实力,跟他们合作,咱们沈家就能更上一层楼!”
沈老爷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断云寨是北境崛起的新势力,朝廷对他们本就忌惮。咱们跟他们走得太近,万一……”
“万一朝廷容不下他们?”沈文轩接过话头,“可您看临江府,断云寨把那里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都为他们立碑。再说,他们有枪有炮,还有票号的银子,朝廷想动他们,没那么容易。”他拿起那根铁条,“这铁,就是他们的底气。咱们做买卖的,得认实力,更得认民心。”
沈老爷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杏花发愣。半个月后,试造的齿轮送了回来——用了十五天,磨损竟不到往常的三成,织出的绸缎平整得像镜面。
那天晚上,沈府的灯亮到了后半夜。沈老爷把两个儿子叫到书房,指着桌上的铁条和齿轮:“跟断云寨合作。文轩,你亲自去一趟临江府,把细节敲定。记住,要守规矩,别耍小聪明——能炼出这种铁的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沈文轩重重点头,眼里的光比桌上的烛火还亮。
几日后,诸葛红月收到了沈府送来的契约,上面盖着沈家的朱红大印。她站在苏州码头,望着北境的方向,轻声对青禾说:“江南的门,算是敲开一条缝了。”
江风拂过,带着杏花的香,也带着精铁的冷,像极了这场南北的相遇——软的丝绸遇上硬的铁,却碰撞出了意想不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