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山雾像块湿棉絮,把孟良土司的寨子裹得密不透风。寨门后的吊桥还没放下,土司的亲兵们就已握紧了腰间的弯刀,刀刃在雾里闪着冷光——这是他们抵抗中央军的第三个月,寨子里的粮仓见了底,连平时喂马的玉米都被舂成了稀粥,可孟良还是站在碉楼顶上,盯着山下蜿蜒的黑影。
那黑影是铁路,铁轨在雾中泛着铁青色,像条正在爬行的巨蟒,一点点逼近寨门。昨天傍晚,火车头的汽笛声穿透浓雾,惊得寨子里的鸡飞狗跳,孟良的小儿子阿武扒着寨墙哭:“阿爸,我闻到白米饭的香味了!火车上是不是有米?”
孟良没应声,只是摸了摸腰间的铜佩——那是祖传的信物,刻着“世代守土”四个字。三个月前,他听老寨言说“汉人要抢咱们的铜矿、占咱们的地”,便带着族人躲进了深山,用滚石和毒箭打退了中央军的三次进攻。可现在,寨子里的红薯挖完了,织布的棉纱也用尽了,有个苗族阿妈抱着饿得直哭的娃娃跪在他面前:“土司,让孩子们去山下换点粮吧,再守下去,人都要饿死了。”
“呜——”火车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比昨天更清晰。孟良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铁轨尽头的平地上,中央军的士兵正和几个戴草帽的人卸货,从车厢里搬下来的不是刀枪,而是崭新的犁铧、纺车,还有几麻袋鼓鼓囊囊的东西,麻袋缝里漏出的谷粒在雾里闪着金亮的光。
“那是……新粮种?”有个去过中原的猎户突然喊,“我在柳州府见过,这种子长出的玉米,一亩能收三石!”
孟良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年轻时去成都府朝贡,见过汉人用的铁犁比寨子里的木犁快十倍,织机一天织的布够族里织女织三天。那时他总说“咱们有铜矿,不用学那些”,可现在铜矿的砂金被奸商骗走,族人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那些铁犁和纺车,突然变得比弯刀还有分量。
正午时分,雾散了些。中央军的将领派人送来一封信,信上画着铁路图,标注着从寨子到柳州府的距离,旁边写着:“铁轨铺通后,铜矿可运出冶炼,换回粮食、布匹;农技官会教种玉米、水稻,保寨民衣食无忧。”信末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像个孩子的笔迹。
孟良把信捏在手里,纸页被汗浸湿。碉楼下传来争吵声,亲兵队长拔刀要劈那些议论“下山换粮”的族人,却被几个老寨民死死按住:“别打了!再打,孩子们都要饿死了!”
就在这时,阿武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攥着半块从山上采的野薯,跑到孟良面前:“阿爸,我刚才看见火车上的人在教山那边的彝族人用新犁,他们笑得可开心了!”他仰着小脸,眼里的渴望像团火,“我也想学种玉米,让寨子里的人顿顿吃白米饭!”
孟良看着儿子皴裂的嘴唇,又望向山下的铁轨。阳光下,铁轨反射的光刺得他眼睛发酸——那光里没有刀枪的冷冽,只有一种踏实的暖意,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能浇活干渴的土地。他突然想起老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土司的本分,不是守住石头墙,是让族人有饭吃、有衣穿。”
“把吊桥放下来。”孟良的声音在碉楼里回荡,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
亲兵们愣住了,队长急得红了眼:“土司!咱们跟他们拼了!”
“拼?”孟良指着寨子里空空的粮仓,“拿什么拼?拿族人的命吗?”他解下腰间的铜佩,扔给队长,“把刀都收起来吧,再打下去,咱们连种玉米的力气都没了。”
吊桥“嘎吱嘎吱”地落下,搭在对岸的石板上,像架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桥。孟良走下碉楼时,看见中央军的农技官正扛着一袋玉米种,站在桥那头笑。他身后,几个彝族妇女正围着新纺车打转,手指怯生生地摸着转动的纱锭。
“孟土司,”农技官递过一把玉米,颗粒饱满得像珠子,“这是北境来的‘黄金玉米’,耐旱,高产,我教你们种。”
孟良接过玉米,指尖触到颗粒的硬度,突然觉得比握着弯刀踏实。阿武从他手里抢过一粒玉米,塞进嘴里嚼,甜甜的淀粉味在舌尖散开,他拍着手喊:“好吃!比野薯好吃!”
第二天一早,阿武就跟着农技官去了试验田。他学着分辨土壤的干湿,用新犁翻地时差点被犁头拽倒,却笑得满脸是泥。孟良站在田埂上看着,只见铁路工人正在铺最后一段铁轨,锤声“叮当”,和着远处传来的纺车声,像支特别的歌。
一个月后,第一列火车驶进寨子。车厢里装满了新粮种和布匹,还有台矿石分析仪——阿武说,用这个能算出铜矿里有多少金子,再也不会被奸商坑了。孟良看着族人围着火车欢笑,有的扛着粮种往家跑,有的跟着工匠学修铁轨,突然明白,西南归了版图,不是丢了祖宗的地,是让这块地长出了更多的希望。
秋收时,试验田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金黄的穗子压弯了腰。阿武抱着最大的一个玉米棒跑向孟良,玉米粒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个小太阳。孟良接过玉米,剥开皮,露出饱满的颗粒,突然想起铁路通车那天,汽笛声里混着族人的笑声,那声音,比任何战歌都动听。
铁轨在夕阳下延伸,一头连着寨子,一头通向远方。孟良知道,这条铁路铺进的不只是西南的土地,还有族人的心——以前他们守着石头墙怕外面的世界,现在跟着铁轨走向外面,才发现好日子不是打出来的,是种出来的,织出来的,靠自己的双手挣出来的。
寨门口的老榕树下,新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阿武学写的字:“西南一家,共种良田。”风穿过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着远处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里,藏着西南大地最踏实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