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士族归正途
苏州商税总署的雕花木窗总开着半扇,风卷着运河的水汽进来,混着账册上的墨香,倒比顾府书房里的檀香更让人舒坦。顾砚秋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案前,指尖捻着枚断云银元,齿轮边缘的纹路在阳光下刻出细碎的影子,像在他手心里转着个小小的乾坤。
“顾先生,您再给瞧瞧?”棉布商李掌柜弓着腰,把账本推过来,纸页上的墨迹还没干透,“这趟发往杭州的货,算来算去都觉得亏,是不是哪里漏了?”
顾砚秋放下银元,拿起算盘噼啪一阵打。他的指法依旧利落,只是算盘珠子换了新的——以前在顾府算账,用的是象牙珠子,算的是“佃户欠租多少”“漕运过路费该涨几成”;现在这副红木算盘,算的是“一匹布的染料钱”“蒸汽船的运费”,每一笔都连着商户的生计,倒比当年算那些黑心钱时更用心。
“你看这里。”他指着账本上的“包装费”,“用竹筐代替木箱,每匹布能省两文钱,还轻便,火车装得多。再跟三家布商合伙雇船,运费平摊,又能省一成。”他在纸上画了个简易的成本表,“这样下来,每匹布至少多赚三文,一个月走千匹,就是三两银子,比你囤货等涨价稳妥。”
李掌柜拍着大腿直乐:“哎呀!还是先生有法子!以前总学那些士族老爷‘奇货可居’,去年囤了五百匹棉布,结果新布一到,旧布全砸手里,赔得我直想哭。”他瞅着顾砚秋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半年前这还是个躲在密室里策划闹事的“顾族长”,如今却穿着半旧的棉布长衫,教他们这些小商户算“良心账”,忍不住感慨,“这世道变得真快。”
顾砚秋没接话,只是望着窗外运河上的蒸汽船。那船冒着白汽,正往码头卸北境来的煤,黑亮的煤块堆得像座小山——换在以前,这些煤早被顾家的人以“官价”强买去了,可现在,商户们排队进货,用银元结算,码头的账房先生拿着标准秤,一分一毫都不差。
他的指尖在算盘上顿了顿,想起去年被查抄的那十万两私银。那些银子藏在顾府地窖的陶罐里,裹着油布,却像裹着无数百姓的眼泪。有次他半夜去看,竟发现银子上凝着层薄薄的白霜,像极了佃户冬天冻裂的手背上结的痂。
“爹!”一声清亮的喊打断了他的思绪。顾明远背着个帆布包,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包上还沾着铁轨的锈迹,“苏杭铁路的杭州段勘测定了,我带了图纸来给您看!”
这孩子是顾砚秋最疼爱的小儿子,自幼饱读诗书,原是按“科举进士”的路子培养的,书案上摆的都是《制艺精编》。可自打去年跟着断云军的工程师学了铁路设计,竟把那些八股文扔了,整天抱着《机械原理》啃,指甲缝里总嵌着机油,倒比读圣贤书时更精神。
“你看这桥梁设计。”顾明远铺开图纸,上面用红笔标着桥梁的承重数据,“用您说的‘糯米灰浆掺铁砂’的法子加固桥墩,能扛住蒸汽火车的冲击力,比工部给的标准还结实三成。”他指着图上的弯道,“这里按十五度角设计,火车过弯时能省煤,跑一趟杭州能多运两箱棉布。”
顾砚秋凑近了看,图纸上的每一条线都画得笔直,力学公式写得工工整整,比他当年考秀才的文章还严谨。他突然想起明远十岁那年,背《论语》背得滚瓜烂熟,可问他“民为邦本”是什么意思,却只说“是圣人的话”;现在这孩子不用背经书,却用铁轨的弧度、桥梁的承重,实实在在地做着“利民”的事。
“这铁轨的榫卯,比八股文的对仗难多了吧?”顾砚秋拿起图纸边角的铅笔,那笔杆被磨得发亮,“当年你爷爷总说‘唯有读书高’,他要是看见你现在……”
“爷爷要是看见火车跑起来,肯定比中了状元还高兴。”顾明远笑着掏出个铁皮饭盒,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早上在工地吃了一个,这个给您。铁路上的伙夫用新粮种磨的面,您尝尝,比咱家粮囤里的细。”
顾砚秋接过馒头,指尖触到温热的面,突然想起去年顾府粮仓被打开时,百姓们哄抢粮食的样子。那时他躲在屏风后,听见有人骂“顾家的米里全是沙子”,心里又羞又愧;现在这馒头是铁路工人分给他的,面白得像雪,咬一口,带着新麦的甜香。
“明远,”他把银元塞进儿子的帆布包,“这银子你收着,买支新铅笔。当年爹总觉得,士族的体面在科举榜上,现在才明白,体面是在百姓眼里——你设计的铁路能让他们少跑腿、多赚钱,这比任何功名都金贵。”
顾明远的脸红了,把银元揣进怀里,那里还躺着块磨得光滑的铁轨碎片:“等苏杭铁路通了,第一趟火车就让商户们免费坐,运他们的布去杭州,让大家都尝尝铁路的好。”
正说着,商税总署的主事匆匆进来,手里举着张报表,声音里带着喜气:“顾先生!这月江南商税比去年多了三成!苏杭段铁路刚铺了一半,棉布、茶叶的流通就快了三成,商户们都说,这税交得值!”
顾砚秋看着报表上的数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顾家靠垄断漕运,一年就能贪墨十万两,可那时百姓提起顾家,眼神像淬了冰;现在他帮着商户算清成本,赚的不过是每月五两银子的顾问俸禄,走在街上,却有卖花姑娘笑着递过来一朵栀子花,说“顾先生帮咱算清了账,这花送您”。
窗外的蒸汽船鸣响了汽笛,运河上的货船排着队,等着靠岸装卸货物。李掌柜正忙着给各地发报价单,笔尖在纸上写着“薄利多销,诚信为本”;顾明远收拾好图纸,要赶去工地看桥墩浇筑,帆布包上的铁轨锈迹在阳光下闪着光;顾砚秋翻开新到的《南洋商路图》,研究着如何把江南的丝绸通过蒸汽船运到吕宋,账册的空白处,他提笔写下:“士族的正途,在铁轨上,在账本里,在百姓的笑脸上。”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着账册的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应和着远处火车碾过铁轨的“哐当”声——那声音,比任何科举放榜的鼓乐都动听,因为它踏在实地上,通向烟火气里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