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书院的朱漆大门刚打开一条缝,就被涌来的人潮挤得大开。孩子们攥着皱巴巴的“劝学票”,像攥着稀世珍宝,小脸上沾着尘土,眼睛却亮得像星子。有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踮着脚把票举得高高的,票角还沾着今早帮人放牛赚的草屑——这是她攒了半个月的力气,才从里正那里换的,据说能让她免费进京城最大的学堂。
“都排好队!别挤!”门房老李头扯着嗓子喊,手里的木尺在门框上敲得砰砰响。他在这书院守了三十年,从先帝时只收官宦子弟,到如今满院子跑的都是穿粗布褂子的娃,这光景,连他这老骨头都觉得新鲜。
正厅里,先生们早早就位。为首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秀才,姓周,去年还是断云寨的账房先生,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被曹林三顾茅庐请了来。此刻他正摩挲着新做的教案,上面用红笔圈着“亩产量计算”“谷物兑换比例”——这些都是他在寨子里帮农户算账时摸索出的门道,没想到如今能写进课本,教给一群娃。
“周先生!”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捧着块啃了一半的麦饼,“俺爹让俺谢谢您,上次您教的记账法,家里的存粮总算数清了,没被粮商坑去半斗。”这孩子叫狗剩,去年冬天还在粥棚抢过窝头,如今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领口浆得笔挺。
周先生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进去吧,今儿教新的——怎么算种子和收成的账,学好了,明年让你家多打两石粮。”
狗剩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转身就往启蒙班跑。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娃,矮桌矮凳是新打的,木料还带着清香。靠窗的位置,一个瘦小的男孩正趴在案上写字,笔尖在糙纸上划过,留下歪歪扭扭的“北境王”三个字。他叫小石头,去年冬天快饿死时,是曹林让人给粥棚加了两锅热粥,才捡回一条命。此刻他写得极认真,小胳膊肘都在微微发抖,仿佛那三个字有千斤重。
“写轻点,纸要透了。”同桌的小姑娘提醒道。她叫丫蛋,爹是修驰道的民夫,娘用攒了三个月的工钱给她买了支新毛笔,此刻正用锦帕小心翼翼地包着笔杆。
小石头红了脸,把笔尖的墨汁舔了舔——墨是学堂发的,带着松烟香,比他在家用的锅底灰兑水强多了。他偷偷抬眼,看见周先生正往黑板上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粉笔划过木板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听得人心里发痒。
院墙外,曹林牵着小皇帝的手站在柳树下。小皇帝穿着明黄色的小朝服,还没桌子高,却努力挺着小胸脯,听着墙内的念书声——“民为贵”三个字被几十张小嘴念得震天响,像在半空炸出的惊雷。
“陛下听见了?”曹林的声音很轻,怕惊了这满院的琅琅声,“这些孩子,昨儿可能还在田埂上放牛,在街边捡煤渣,今儿就能坐在这里念书。他们认得字了,会算账了,就知道日子该怎么过,才不会被人糊弄。”
小皇帝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手里攥着曹林刚给的小算盘,算珠打得噼里啪啦响:“先生说,学会了算术,就能知道粮仓里的粮食够不够吃,对吗?”
“对。”曹林望着墙上爬满的牵牛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等他们长大了,有的会去当账房,算清每家每户的收成;有的会去修水渠,知道怎么引水浇田;有的或许会当先生,再教出更多认得字的娃。到那时候,这天下的账,就不会再算糊涂了。”
正说着,一个小脑袋从墙头上探出来,是狗剩——他忘带了先生让背的《农桑要术》,翻墙回来取。看见曹林,吓得赶紧缩脖子,却被曹林笑着摆手叫住:“书落哪了?我让侍卫给你取。”
狗剩红着脸指了指教室窗台上的蓝布包:“谢……谢北境王。”他刚要跳下去,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烤得焦黄的麦饼,往墙外递,“俺娘烤的,加了新收的芝麻。”
曹林接过来,麦饼还带着余温,芝麻的香混着阳光的味道,让人心里暖烘烘的。他掰了一半递给小皇帝,自己咬了一口,粗粝的口感里藏着甜——比御膳房的糕点更实在。
墙内的念书声又起,这次念的是“丈量土地”的法子。周先生在黑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田字格,教孩子们怎么算“一亩地能种多少棵玉米”。小石头听得最入神,手里的铅笔在纸上画满了小格子,仿佛已经看见来年的玉米杆子长得比人高,穗子沉甸甸的压弯了腰。
丫蛋偷偷把自己的毛笔借给小石头用,两人头挨着头看课本上的插图——画着农夫在田里插秧,旁边写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丫蛋小声说:“俺爹说,驰道修通了,新稻种下个月就能运到,先生说能多收三成呢。”
小石头点点头,把“三成”两个字写在手心,像攥住了个金元宝。
墙外的小皇帝突然指着远处,眼睛亮晶晶的:“曹叔叔你看!那不是李尚书家的小公子吗?他也来了!”曹林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锦缎袍子的小男孩正被门房领进去,手里的书套是上等的杭绸,却怯生生地跟在狗剩身后——以前在宫里宴席上见过,这孩子见了谁都躲,没想到也来这书院了。
“宗室子弟也得来学。”曹林笑道,“不然以后怎么跟百姓打交道?总不能连自家田庄的收成账都看不懂吧?”
小皇帝似懂非懂,却跟着墙内的声音念起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的小奶音混在几十声念诵里,像颗甜甜的糖,融进了这满院的书香里。
日头渐渐升高,书院的烟囱升起炊烟,飘出淡淡的米香——那是学堂给孩子们准备的午饭,糙米饭配着腌菜,管够。孩子们的念书声渐渐歇了,取而代之的是碗筷碰撞的叮当声,夹杂着谁被米粒呛到的咳嗽声,热闹得像个大集市。
曹林牵着小皇帝转身离开,麦饼的芝麻香还在舌尖打转。他回头望了一眼,朱漆大门上的“建安书院”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块沉甸甸的基石,压在京城的土地上,也压在每个孩子的心坎里——从今天起,这里的琅琅声,会像种子一样,撒遍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