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这天的草原,冻土刚化出层软泥,风里裹着新草芽的清香。北境与蛮族的互市就开在黑水河沿岸,临时搭起的木栅栏圈出片方圆三里的空地,栅栏外的土坡上,断云军的哨兵握着枪,望着远处迁徙而来的蛮族部落——他们的羊群像白云般漫过草原,马蹄声从日出前就没停过。
“都精神点!”断云军的校尉拍了拍哨兵的肩膀,“北境王说了,今儿不拿刀,只换货。”
栅栏内早已摆开了摊子。断云军的士兵牵着骆驼,卸下捆得结实的货包:江南的云锦被面,叠得像堆彩云;蜀地的砖茶,黑沉沉的块头透着茶香;最惹眼的是新铸的铁犁,犁尖闪着冷光,比蛮族用了半辈子的木犁亮堂十倍。几个随军的工匠正给牧民演示纺车,摇把转动时,棉纱簌簌落下,看得穿羊皮袄的蛮族妇人直咂嘴。
“腾格里在上!”蛮族首领巴图勒勒着马,在入口处勒住缰绳。他身后跟着八个头人,每人都骑着神骏的战马,马鞍上搭着最厚实的狼皮。看见栅栏内的景象,巴图勒的眼睛亮了——他打了半辈子仗,见惯了刀光剑影,还是头回见这么多好东西堆在草原上,连风里都飘着绸缎的香气。
曹林派来的使者迎上去,手里捧着个红木盒子:“巴图勒首领,北境王有礼物送您。”
盒子打开时,阳光正好落在里面的线膛枪上。枪管擦得能照见人影,木托上缠着防滑的牛皮,比蛮族世代相传的弯刀精致百倍。巴图勒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枪管,喉结滚动着:“这是……打狼的家伙?”
“不仅能打狼。”使者笑着演示,“百米外的黄羊,一枪就能撂倒。北境王说,以前咱们用刀枪说话,伤了太多弟兄;以后不打仗了,用这枪打猎,用皮毛换盐茶,日子才能安稳。”
巴图勒猛地抬头,眼里的戒备渐渐化成了热意。他想起去年冬天,断云军送来的三十车救济粮,想起部落里的老人说“曹林是个实在人”,此刻握着沉甸甸的枪,突然翻身下马,对着北境的方向深深鞠躬:“替我谢北境王!这枪,我留着打最凶的狼!”
头人们跟着下马,把带来的货物卸在指定的区域:整张的貂皮铺开,像片黑亮的水;风干的牛肉干,堆得像座小山;还有陶罐装的马奶酒,揭开盖子时,酒香能飘出半里地。巴图勒让人牵来十匹最好的战马,马鬃梳得油亮:“这些马,给北境王的骑兵。告诉曹林,草原的儿子,说话算话。”
开市的号角吹响时,栅栏内顿时热闹起来。断云军的货郎扯着嗓子喊:“砖茶换皮毛!一斤茶换三张羊皮!”蛮族的汉子扛着鹿皮挤过来,用生硬的汉话讨价:“两张……两张行不行?”货郎笑着摇头:“再加块奶酪,就依你!”
人群里钻着个半大的蛮族少年,名叫阿古拉。他怀里揣着张刚剥的狐狸皮,是昨天在雪地里蹲了半夜才套着的。此刻他挤到卖书的摊子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本《算术》——封面上印着个戴帽的先生,正拿着毛笔写字,比部落里的萨满画的符咒好看多了。
“这纸……能换吗?”阿古拉把狐狸皮往摊上一放,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他听说过“书”这东西,能让人变得聪明,可部落里没人识得汉字,更别说换书了。
卖书的货郎是个读过几年私塾的士兵,见他眼里的光,心里软了:“这狐狸皮成色好,换这本书,再送你支铅笔。”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二、三”,“这是数儿,学会了,下次来换盐,就知道该给多少皮毛,不会被糊弄。”
阿古拉捧着书,指尖划过纸面的字迹,突然趴在货摊旁的木板上,用铅笔笨拙地临摹。铅笔芯在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像草原上的羊蹄印。货郎蹲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教:“横要平,竖要直……对,就这样。”
远处的酒肆是临时搭的毡房,里面早已坐满了人。断云军的军官与蛮族头人围坐在矮桌旁,桌上摆着马奶酒和中原的酱牛肉。巴图勒端起木碗,酒液晃出金色的光:“我敬各位!以前我抢过你们的粮,你们烧过我的帐篷,都过去了!”
断云军的校尉与他碰碗,酒液溅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巴图勒首领,以前是各为其主,从今往后,咱们是朋友。你们的马奶酒,比京城的烧刀子够劲!”
头人们哄堂大笑,有人唱起了蛮族的牧歌,调子苍凉却透着欢快;断云军的士兵也跟着哼起了军歌,南北的调子混在一起,倒也和谐。巴图勒趁着酒劲,抓起桌上的互市文书,蘸了蘸墨,用拇指按上红印——这文书是曹林亲笔拟的,写着“四季开市,公平交易,若有争执,双方共管”,此刻被酒液浸得有些发皱,墨迹晕开的样子,倒像朵在纸上绽放的花。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暖,栅栏外的羊群吃饱了草,卧在地上反刍。有个蛮族妇人用两张羊皮换了匹蓝布,正让随军的裁缝量尺寸,想给刚出生的儿子做件小袄;她的男人则蹲在铁犁旁,听工匠讲如何调犁头的角度,时不时点头,眼里满是期待。
阿古拉还在货摊旁练字,纸上的“一、二、三”已经写得有模有样。货郎给他端来碗热奶茶,他捧着碗,小口喝着,眼睛却没离开书本:“先生,这书上……有教怎么种麦子吗?”
“有。”货郎从包里翻出本《农桑要术》,“下次你来,我教你。学会了,草原上也能种出好麦子,冬天就不用只吃肉干了。”
阿古拉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块稀世珍宝。他想,等学会了书上的字,就去北境找曹林,告诉他草原的春天来了,羊群肥了,连风里都带着好日子的味道。
夕阳西下时,互市渐渐散了。断云军的骆驼驮着皮毛,蛮族的马车装着茶布,双方在栅栏口道别,约定下个月再来。巴图勒勒住马,回头望了眼渐渐安静的互市,突然对着草原大喊:“不打仗了——!”
回声在草原上荡开,惊起一群晚归的飞鸟。断云军的校尉笑着挥手,看着蛮族的队伍消失在暮色里,他们的歌声还断断续续飘过来,像根看不见的线,把北境与草原连在了一起。
土坡上的哨兵收起了枪,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那是蛮族部落扎营的地方,也是断云军的临时营地,两处的烟火在暮色里交融,像幅柔和的画。他想起曹林说的“互市不是交易,是交心”,此刻终于懂了:草原上的人,要的不过是安稳的日子,就像中原的百姓一样。
夜风渐起,带着草香与奶香。栅栏内的货摊渐渐收拾干净,只剩下几个工匠在检修明天要用的纺车。月光爬上木栅栏,照在互市文书的墨迹上,那朵晕开的“花”在月色里,仿佛还在轻轻摇晃,预示着一个再也不会有刀光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