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府的晨雾裹着硝烟味,在街巷里慢悠悠地飘。断云卫的士兵们踩着血污前行,玄色劲装的下摆沾了泥,却没人伸手去扶墙——墙上还留着流寇砍出的刀痕,挂着半幅被烧黑的绸缎,那是商户家的招牌。
“都给我记牢了!”陈九的声音在巷口响起,他正挨个检查士兵的行囊,“谁要是敢揣百姓一针一线,别怪我军法处置!”
一个年轻士兵的腰间鼓鼓囊囊,陈九走过去,伸手一摸,掏出个缺角的瓷碗。士兵脸瞬间白了:“队……队长,这是从流寇尸体上捡的,我想着……”
“想着带回寨里盛水?”陈九把瓷碗往地上一放,声音冷得像北境的冰,“流寇抢来的东西,就是百姓的!放回去,找到失主还了!”
士兵红着眼圈捡起瓷碗,往回走时,看见巷尾的杂货铺老板正扒着门缝看,赶紧把碗递过去:“掌柜的,这是你的不?”老板认出是自家的碗,接过时手都在抖,对着士兵作揖:“多谢……多谢军爷。”
这样的事,一早上发生了三回。有士兵想捡流寇掉落的银钗,被陈九用马鞭抽了手背;有伙夫想征用民房烧饭,刚搬起柴火就被喝止。断云卫们虽然觉得严苛,却没人敢违令——他们都记得刚入寨时,曹林在聚义楼说的话:“能让百姓认你,不是靠枪硬,是靠心正。”
巳时刚过,城隍庙前的空地上聚了不少百姓。他们躲在石像后、香炉旁,怯生生地看着那些正在立木牌的断云卫。木牌是新砍的松木,足有两人高,四个士兵抬着才立稳。陈九提着桶红漆,亲自握着刷子,在牌上写下三行字:
一不抢民财
二不占民房
三不征徭役
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红漆顺着木纹往下淌,像血,却比血更让人心里发烫。
“这……这是真的?”有个瘸腿的老汉拄着拐杖,从石像后挪出来。他的铺子被流寇洗劫一空,连门板都被拆了当柴烧,此刻看着木牌上的字,眼里的光忽明忽暗。
陈九放下刷子,转身面对百姓,声音比刚才训兵时温和了些:“断云卫说话算数。从今天起,谁要是犯了这三条,你们尽管来报,我陈九亲自剁了他的手!”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个穿补丁袄的妇人抱着孩子,怀里揣着最后半个窝头,那是给发烧的儿子留的。她看着陈九脸上的刀疤,心里打鼓——以前官府的兵也说过“不扰民”,结果比流寇还狠,抢东西时连孩子的襁褓都不放过。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颤巍巍地从人群里走出来。她的裹脚布在血污里蹭得发黑,手里捧着个温热的窝头,是用藏在灶膛里的最后一把面做的。
“军爷……”老婆婆走到陈九面前,把窝头递过去,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趁热吃吧……看你们打了大半夜,定是饿了。”
陈九愣住了。他打了十年仗,从边关到北境,见过把士兵当豺狼的百姓,见过用石头砸军队的百姓,却从没见过主动递吃食的。他低头看着那个窝窝头,上面还留着老婆婆的指纹,边缘烤得焦脆,显然是用心做的。
身后的亲兵想拦:“队……”
“没事。”陈九打断他,双手接过窝头,掌心顿时暖了。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那是出发前,伙房特意给军官备的干粮。
“老人家,这个您拿着。”陈九把馒头塞进老婆婆手里,声音放得更柔,“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是规矩。从今天起,有我们在,没人敢再欺负你们。”
老婆婆捏着温热的馒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木牌就磕头:“老天有眼啊……终于有不欺负咱的兵了!”
这一跪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百姓们接二连三地跪下来,有哭的,有笑的,有喊“青天大老爷”的,把城隍庙前的青石板磕得咚咚响。陈九赶紧去扶,却被更多人围住,有人递来伤药,有人要带路去找流寇的余孽,还有个教书先生,非要给木牌上的字描金,说“这是临江府百年难遇的好规矩”。
午后,陈九让人在城隍庙旁支起粥棚。断云卫的伙夫们用缴获的流寇粮食煮粥,米粒虽然混杂着沙子,却熬得稠稠的。百姓们排着队领粥,没人插队,没人争抢,看着士兵们把粥碗递过来时,眼里的怯意渐渐变成了感激。
那个瘸腿老汉领了粥,没立刻喝,而是端着碗走到正在巡逻的断云卫面前:“军爷,城西的地窖里还藏着十几个流寇,我带你们去抓!”
陈九当即点了二十个士兵,跟着老汉往城西去。地窖里的流寇正抱着抢来的绸缎睡觉,被堵个正着时还想反抗,却被线膛枪指着头,乖乖地被捆了起来。
“多亏了你啊,老哥。”陈九拍了拍老汉的肩膀。
老汉咧着缺牙的嘴笑:“你们守规矩,咱百姓就不能含糊!这些杂碎,早该收拾了!”
夕阳西斜时,城隍庙前的木牌下围了更多人。有商户开始拆门板,准备重新开张;有妇人抱着孩子,在粥棚前帮着洗碗;还有些年轻力壮的汉子,聚在一起商量着要帮断云卫修城墙。
陈九站在木牌旁,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脸上的刀疤都不那么疼了。他想起曹林说的“民心是最好的城墙”,此刻才算真正明白——这三行字,比十门火炮、百支线膛枪,更能让断云寨在临江府站稳脚跟。
暮色渐浓,粥棚的灯火亮起来,映着木牌上的红漆字,像三颗定盘星,稳稳地悬在临江府的夜空。百姓们的笑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混在一起,盖过了白日的硝烟,成了这座城最安稳的夜曲。
陈九知道,从立起这木牌的一刻起,断云卫就不再是“外来的兵”,而是临江府百姓心里的“自己人”。而这“三不政策”,终将像种子一样,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长出信任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