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部草原的腹地,一座新砌的土城正冒着热气。夯土城墙还带着新泥的腥气,城门上挂着块木牌,用汉、漠北两种文字写着“互市城”。城里的街道刚用砂石垫平,却已挤得水泄不通——中原商人的绸缎铺挨着牧民的皮毛摊,江南茶商的竹篓堆在马奶酒桶旁,连空气里都混着茶叶的清香、皮毛的膻气和炭火的烟味,热闹得像把全天下的生意都拢到了一起。
“上好的龙井!新采的雨前茶!一两换三张狼皮嘞!”绸缎铺隔壁的茶摊上,掌柜的是个江南来的瘦高个,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汉服,却能用流利的草原语吆喝。他摊开的竹匾里,碧绿色的茶叶蜷成小团,透着股子清爽气,引得路过的牧民频频回头。
对面的皮毛摊前,牧民巴图鲁正举着口黑黝黝的铁锅,笑得露出两排白牙。那锅是断云寨造的,锅底厚、锅沿宽,用了三个月都没生锈,比草原上的陶釜好用十倍。“张掌柜,你这茶是不错,”他用刀鞘敲了敲铁锅,“但我这锅更金贵!换五张狼皮,少一张都不卖!”
张掌柜故意皱起眉,手指头在算盘上拨得噼啪响:“五张?你这锅才值四两银子,三张狼皮就够了……罢罢罢,看在巴图鲁兄弟的面子上,换了!”他接过狼皮往秤上一挂,又递过一小包茶叶,“再送你半两试喝,下次带更多狼皮来!”
两人笑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巴图鲁把茶叶揣进怀里,铁锅往马鞍上一绑,哼着草原小调往别处逛去。他记得去年这时候,想换口好锅得跑三天到云州府,还常被奸商坑骗,现在在家门口就能换到断云寨的铁锅,连茶叶都比以前新鲜。
街道另一头,票号分号的木楼前围了圈牧民。伙计小林正举着张淡蓝色的票券,给一个白发老牧民解释:“阿古拉大叔,您看这上面的字,‘断云票号,见票即兑’。您把十两银子存在这儿,年底能取十二两,比埋在地下安全,还能生利息呢!”
老牧民手里攥着个油布包,里面裹着他卖了十张羊皮换来的银子,沉甸甸的硌得慌。他这辈子只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对这“能换银子的纸”半信半疑,用粗糙的手指摸着票券上的狼头印:“这纸……真能换银子?要是你们跑了咋办?”
“跑不了!”小林指着木楼里挂着的曹林画像,“这是我们大当家的规矩,票号比银子还金贵。上个月黑石部的蒙克大哥存了五十两,前两天来取,连本带利拿了五十六两,您问问他就知道了!”
正好蒙克提着个绸缎包袱路过,听见这话就凑过来,拍着老牧民的肩膀笑道:“大叔,这票子靠谱!我存的银子,想买绸缎直接用票子换,不用扛着银子到处跑,方便着呢!”他掀开包袱,里面是块绣着草原狼的绸缎,是给女儿做新袍子的。
老牧民还是犹豫,把油布包捏得更紧了。小林也不急,给两人各倒了碗马奶酒:“您要是信不过,先存一两试试?要是年底取不出来,我赔您十两!”
旁边的牧民们七嘴八舌地劝:“我存了五两,昨天刚用票子换了把断云寨的刀!”“这票子比银子轻,揣在怀里不硌得慌!”老牧民看着众人手里的票券,又看了看小林诚恳的脸,终于慢慢打开油布包,数出五两银子:“先存五两……要是真能生银子,我再存剩下的!”
小林笑着接过银子,给老牧民开了张票券,上面用两种文字写着“五两整,年息二分”。老牧民把票券小心翼翼地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皮袋里,仿佛揣着块稀世珍宝。
日头升到头顶时,互市城的炊烟更浓了。土城中央的空地上,十几个火堆正烤着全羊,油滴在火上“滋滋”响,香气能飘出半里地。中原商人与牧民围坐在一起,用汉话混着草原语聊天,你敬我一碗马奶酒,我回你一杯龙井,亲得像一家人。
“听说了吗?断云寨要在这儿修轨道车了,以后从聚宝市运茶叶来,三天就能到!”
“那太好了!我儿子在断云寨学打铁,说以后能造跑得比马还快的车!”
“我女儿去了北境大学,说要学算账,以后来票号当伙计呢!”
说笑间,一个穿断云卫皮袄的士兵牵着两匹马来了,马鞍上捆着新造的农具。“巴图首领说,今年的战马准备好了,让各家牧民去牧马监领票,凭票换茶叶!”他的声音洪亮,像敲起了铜钟。
牧民们顿时欢呼起来,扛着皮毛、牵着牛羊往牧马监跑,要赶紧把今年的战马交了,好换够一年的茶叶和铁锅。票号的伙计们也忙了起来,手里的票券像雪片一样飞,存银子的、兑银子的、用票券换货物的,算盘声、吆喝声、欢笑声混在一起,比草原上的牧歌还动听。
傍晚时分,夕阳把互市城的影子拉得老长。牧民们赶着装满绸缎、茶叶、铁锅的马车往回走,中原商人则数着换来的皮毛、药材,脸上笑开了花。老牧民阿古拉摸了摸贴身的票券,又闻了闻怀里的茶叶,忽然觉得,这互市城不光是做生意的地方,更像个连起草原和中原的纽带——以前草原缺的,中原有的,现在不用打仗、不用抢,坐在火堆旁就能换到手。
城门边的茶摊上,张掌柜正收拾摊子,看着最后一缕阳光落在“互市城”的木牌上。他想起刚来时,牧民们看他的眼神带着提防,现在却能笑着跟他讨价还价。这变化,不是靠银子堆出来的,是靠一次次公平的交易、一句句真诚的对话攒出来的。
远处的草原上,牧人的歌声隐隐传来,混着互市城的算盘声,在晚风里轻轻荡开。谁都知道,这土城里的烟火气,比最坚固的城墙还管用——它让草原与中原的心,越贴越近,让北境的日子,越来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