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朔地窟一路向西,只需要步行两天就能看到山水村,不管这里的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在这寒冷的冬季里,都会裹上一层厚厚的雪泥。
雪泥这么多,自然是因为老天童心未泯,一直不停地向下扔下雪瓦片。它似乎特别喜欢打雪仗,不停地投下雪球,希望能够得到下方的回应。
吧嗒!
距离山水村的村口还有十步路,扛着一担柴的樵夫没有忍住,一块雪瓦片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顶,他便直接向后倒下去。
村口的人家听到动静,瑟瑟索索地爬下草床,有些僵硬地开门后,嘶哈嘶哈地呼气又出气,大片大片的白雾从他口鼻呼出,竟连片刻的温存都不愿意多给,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它的主人,投入这片冰冷天地的怀抱。
也许,贫穷的人间根本不值得它有任何的留恋,就像天赋极佳的凡人测试天赋会斩断与凡间的一切联系寻求天道一样。
山水无言尽管在行走,却是缩成一坨,倘若有人在他周围不远处,一定只会看到一个没有四肢只有身体在移动的怪物。这个怪物朝着声响处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穿着单薄破布衣的人倒在了大雪之中,一片又一片的雪瓦片无情地砸在那个人的身上,也砸在了山水无言的逐渐冰冷的心口上。
山水无言有些困难地半蹲下去,伸出枯瘦干裂的两个手指触碰到樵夫的鼻子边,然后又默默地收回来。
“对不起,这次不方便,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会连同这次的一起给你,好好睡吧,我就不多作停留,叨扰你的美梦了。”
山水无言就地取柴,用两根木柴将周围厚厚的雪泥赶到樵夫的身上。为了将雪泥做的被子完全盖在樵夫身上,山水无言中途对着双手哈了好几次气,手背还因此多了几条红线。
做完这些,他抬起柴往村子里走去,山水村一共有二十户人家,加上他这个人的话,一共有二十一户。
他抬着木柴一路走去,每家每户的门都被他敲了一个遍,只要开门,那么他便会将扁担上的两根柴递给他们。
开门出来的人看到是村长的时候,都感到很诧异,尤其是对方不收钱的时候,更是怪上加怪。不过,这些多少用上黏土补漏的门在关上去之前,都会说出一声谢谢。
山水无言习惯性地走到某户人家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个村其实已经只有二十户人家,哪怕算上自己这一户。
他本想离开,不过实在有些累了,肚子在咕咕地叫着。五天没吃饭的他咽了咽唾沫,把柴放在地上准备休息个一盏茶的工夫再回自己的屋子去。
他没有呼唤面前的这户人家,他们睡得很死,想来自己不论白费多大的力气都是喊不醒的。
这户人家肯定都睡死过去了,房子被大火烧得黑漆漆地也不起来救火。看着周围不久前被大火灼烧的痕迹,山水无言记得昨晚好像听到过哭声,不过并没有在意。
想来,应该就是昨夜一起睡死过去的,应该是太暖和了舍不得起床就被烧死了吧?想来有些遗憾,但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自己当时在梦中没有察觉到,否则的话……其实应该什么也改变不了……
“就这样幸福温暖地死去,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山水无言有些羡慕地想道。
晚上很冷,有人哭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女人会哭,孩子也会哭,就算是男人,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哭。
常常在听到哭声后,不久便能闻到周围有柴火燃烧的烟味,不过并不多,持续的时间也很短。
没有谁会在大晚上闲得无聊地串门,也没有谁会在大晚上地拥有充沛的精力和家人闲聊。大家吃完能够把牙齿磕碎的大饼之后,都会睡在一张床上睡觉。
这个时候是最佳的睡觉时机。刚用力且费劲地吃完饼,身体会暖和些,对避寒有一丝帮助,然后缩成一坨或者和家人相互依偎寻求温暖就能比平时睡得舒服些。
至于晚上外面会传来的哭声,没有人有精力去管,也没那个力气去在意。他们唯一要想的就是明天尽量起早然后去看看。
其实他们也很清楚,大寒天冻死个把人没什么的,因为他们早晚也会冻死。如果外面的人冻死了,明天他们就可以拆了别人家的一切可以用来当柴火的东西……
“娘亲,我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什么柴放在第一位啦!”
“因为爹爹是樵夫!”
这话是谁说的来着,好像就是他家五岁半的孩子吧?山水无言虚弱地喘着气想着。
他望着这片被大火侵蚀的废墟,有些怅然,也有些苦涩。春天樵夫才回来过一次,便需要在外面冒着巨大的风险砍柴,冬天好不容易回来,结果就躺在了村口外。
“祝你们一家团圆,在下面好好……好好过个暖冬。”
“……”
他愣了下,好像看到屋子里有个小孩在朝自己问好,听到小女孩甜甜的叫声,他费尽力气地思考了好久,呐呐地说自己年纪轻轻就老眼昏花,一天天想的竟然是把人咒死的龌龊心思。
为了表示歉意,他决定把自己刚从大林里面偷偷砍来的一担柴分一半给她们母女俩,反正自己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就算不够用,过几天樵夫回来了,自己再找他买些便是。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没有数清楚,等到他离开的时候,手上只有两根又粗又短的柴火……他连扁担也一起给她们,反正他自己家里有,给了就给了。
一片雪瓦片砸中了山水无言,一下,两下,三下,他的脚踩在雪泥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些雪瓦片打在他的身体上也有这种声音。
“七天了,不知道长寿上仙回来了没有,若是能向上仙讨些吃食……”大雪中,他想起了自己和长寿上仙之间的因缘。
他得了风寒,半道被雇主抛弃,原本押运货物的商队本就是不缺人的行当,要不是他勤劳机灵,当初给了商队中能和东家说上话的一个老哥许多好处,他只怕要流落到当乞丐的命运。
其实,得了风寒算不得什么,只要是微尘境能够化丹的仙丹师随便施舍一点,就能够治好他的病。
这个丹药在百邪家外城附近,走三天路程就能抵达的五谷镇里的永生堂就能找得到。
不过,仙家的东西,自然需要出仙价,半粒药的药钱需要他不吃不喝五十年才买得起。
他记得,当时九十多岁的自己跑去哀求东家,结果实力低下刚刚抵达微尘境的他被东家身边的打手打断了腿脚,然后被扔在了路边,不仅如此,身上的钱财全都被那几个打手搜刮一空。
他一无所有,钱财什么的一点也不剩,非要认真地说起来,唯一能剩下的只有饿着肚子的皮囊。
他以为他就要死了,这低微的实力只比普通人强一些,可再怎么强,也强不过这个无常地老天爷随便开一个玩笑。
人们彼此玩笑,只是要一个开心,老天爷和人开玩笑,要的是命。然而,老天爷常常和这世上最普通最低贱的人开玩笑,因为随便一个玩笑,都能轻易地拿到大把大把的人命供它玩乐。
好在那天,长寿仙人看见了他,便将他救下带到山水村。
后来才得知,长寿仙人从永生堂回来,把自己的仙器都当掉了,换了许多的吃食,然后,长寿仙人又离开,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丹粉站在自己的面前。
再之后,他便站起来了,然后,山水村多了一个叫山水无言的人。
后来,因为他是这里唯一的微尘境,便成为了村长。换句话来说,除了长寿仙人,他便是这里唯一的修炼者。
他艰难地想要回到自己的草房,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听说,这里本来荒无人烟,后来是一些从八荒六合而来的上仙可怜他们这种凡人建造的。
长寿上仙也有着和自己类似的遭遇,遇到了这些外来上仙。外来上仙点化了本是凡人的长寿上仙,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现在,他要去寻找故事的开始——一座庙
其实他经常去那里,自然很快地就到了那个地方。与其说是一座庙,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房子,里面有三个石像,有男有女,可能是存在的时间太长,面貌都看不太清了。
一直以来,他无比地渴望有朝一日能有一位八荒上仙点化自己,这样,他就能让山水村真正地有山有水了。只不过,一直没有这种机缘而已。
“各位上仙,能不能……可怜可怜他们?”他颤抖的双手勉强合上,无比虔诚地问道。
自然是没有任何回应,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石像,不是活着的生命。其实他的内心也在告诉他,上仙们的石像是做不到的。
过去八荒上仙还在的时候,自然可以,可现在,上仙们追求自己的大道去了,哪里还会回来这个不是饿死人,就是饿死人的凡间。
他彻底没有力气了,一个按照正常情况的拥有三百年寿命,只活了一百五十年的他来说,应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却因为种种原因变得无比衰老,就像是五六百岁的老仙人一样。
“也不知道这仙人符印是什么意思。”他伸手触摸符印,身体缓缓下坠,最后直接瘫软下去,瘫坐在石庙的旁边。
他不想动了,也不能动了,唯一能动的,便是双肩扛着的脑袋。
山水无言有些羡慕八荒六合的凡人,至少他听说的八荒上仙,愿意正眼看看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不像这里的仙人,除了长寿仙人以外,谁都瞧不起他们,谁都要来踩上一脚,他们经常以各种由头名目要求供奉,不然就让村子里的人暴毙在灾难之中。
“隔壁村的人,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会不会,也是跟我们一样凄惨?”上次见面还是在五十年前,那时候,他们偶尔过来交换物资,谁知道,出现了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没人来过了,一个也没有。
想到那件事,他便无比地气愤,那些人哪是什么仙人,简直就是一群恶霸,不仅将周围的山水霸占,甚至连砍柴火打猎都得要经过他们的允许。
得到许可也很简单,那便是要孝敬他们。
“我孝敬你……娘嘞……”时至今日,一想到他们狮子大开口的嘴脸,没有半分仙家之气,他便恨自己不能修炼,不能跟长寿上仙并肩而行。
如果能够修行的话……如果能够达到化尘境的话……如果能被八荒六合的仙人点化的话……
山水无言想了许多如果,但终究只是一个蝼蚁的臆想罢了。对方不仅拥有强大的实力,仙家的数量还很多。
反观自己这边,除了自己和长寿上仙,全都是凡尘蝼蚁,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之力。自己这边不仅没有众多的人手,也没有足够威慑他们行动的绝对力量,更没有庞大的仙人势力站在身后霸气撑腰。
别说这些,自从这里的山水被霸占之后,连带他在内,都是三天饿两天饥。若不是长寿上仙在其中苦苦支撑,恐怕所有人早都饿死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了。
“贼老天,为什么你连地,都不让他们让我们去种?”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昏迷过去了,便运转身上的最后一丝心神和力气,去运转红尘之力去抵抗最后的冰寒。
本来,会饿死的人很少,即便在长寿上仙的帮助下,也会出现不够吃而饿死人的情况,但那终究只是极少数。可被霸占了生存的资源之后,他们在无法完成自给自足的情况下,还要被搜刮血肉。
吧嗒吧嗒!
大雪越下越大,不停地砸在山水无言的身上,明明这世界如此辽阔,辽阔得他走了一百多年,仍然只是徘徊在山水村附近。可这世界却又如此狭小,似乎辽阔的天地将所有的大雪都扔在了山水无言的身上。
他的身上仍然激荡着红尘之力,试图进行最后的反抗,可他知道,这点弱小的力量在贼老天面前无比地弱小,弱小到就算反抗,也无济于事。
山水无言身上微弱的红尘之力慢慢散去,他裹着无言的身躯和这个弱小的村庄一起迎接大雪的侵袭。
人与人之间彼此玩笑,只是要开心,而老天与人玩笑,要的是性命。
它和山水村的人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玩笑每个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