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河湾镇,此刻却蒸腾着夏日的燥热。人声鼎沸,像一口煮开了的大锅,呼呼地冒着滚烫的白气。新来的移民被编入不同的工作队,像一捆捆刚割下的稻草,被迅速塞进领地这部骤然加速运转的巨大机器里最需要填充的角落。
“快点!木料递上来!”
“这边的地基再夯实一层!张老说了,必须能扛住三级地震的标准!”
“泥浆!泥浆不够了!运泥浆的哪去了?!”
“那边的!别堆在那里!去北坡帮忙翻地!”
吆喝声、铁器撞击声、木料摩擦声、夯土的闷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砸进稀薄的晨雾里。镇子西边,简易的窝棚区如同雨后疯长的菌菇,一夜之间就蔓延出去一大片。虽然简陋,但在整齐的规划下,横竖还算分明,不像难民窟,倒像个刚刚开始建设的工地营房。那是为尚未完全编组完成的新移民准备的过渡区。更多的、更大规模的“集体宿舍”的粗粝地基,已经沿着河岸向隘口方向延伸,巨大的原木和开采出来的方正石料堆积如山。
雷蒙就盘腿坐在其中一栋刚刚封顶、还没来得及上梁和覆瓦的木结构房子的屋顶上。高大的身躯像一块随意丢在上面的岩石,带着一种与这喧闹格格不入的沉寂。他只穿着最普通的麻布短褂,露出线条坚硬、布满新旧疤痕的手臂和肩颈,粗糙的布料下肌肉的轮廓随着他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清晰而充满力量。
他手里捏着一个足有海碗大的、烤得焦黄的麦饼。饼子的原料显然是领地最新“月光果粉混合粮”的改良版,但为了节省珍贵的月光果,麦麸和杂粮的比例显然更高,使得整个饼子呈现出一种粗糙的褐色,边缘烤得微焦发脆,里面则略显粗硬。他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啃着,动作有些僵硬,每一次咀嚼都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好像吃的不是饼,而是在一点点地吞咽、消化着身下这片陌生土地上的一切喧嚣与混乱。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下方的沸腾工地。
东边,靠近河岸的空地,是新建的锻造工坊区。几座巨大的土窑冒着滚滚黑烟,哈桑那魁梧的身影像一座移动的铁塔,正对着负责打铁的移民咆哮着什么,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几个明显是新来的流放者,剃着光头,穿着背后写着“赎罪”两字的灰色号衣,在另外几个凶悍监工的皮鞭下,吭哧吭哧地搬运着沉重的石料和焦炭。他们的动作明显比周围人慢半拍,眼神麻木中透着野兽般的凶光,身体上的鞭痕新旧交错。
南边,靠近隘口的缓坡上,是开垦新田的主战场。柳文清单薄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显得格外忙碌。她对着正用新农具奋力刨开冻土的妇人比划着深浅,又冲到几个试图偷懒、倚着锄头喘气的壮汉面前,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想吃饭就别停下!开春的地气就这几天!耽误了谁也别想熬过下个月!”她的额发被汗水黏在白皙的皮肤上,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罗德带着他刚训练出来的、同样稚气未脱却装备齐全的新兵小队,充当了最严厉的监工。这群半大小子兴奋又紧张,模仿着哈桑的凶狠样子,手持新打造的、还透着寒气的矛头,来回巡视,毫不客气地用矛杆戳那些磨洋工的后背:“用力!没吃饭吗?大人说了,这冻土比你们骨头还硬,今天砸不松,今晚谁都别想吃粥!”
新移民们像蚂蚁一样在土地上蠕动。有人眼神里是绝望的麻木,动作迟缓;有人则拼命地挥动锄头,眼中闪烁着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疯狂希冀。冻土被锄头和简陋的撬棍一点点啃开,留下斑驳破碎的痕迹。罗德的新兵们则在老兵的带领下,喊着整齐而稚嫩的号子,将巨大的圆石或绑在木杠上的树干当作撞槌,狠狠砸向冻得板结的田埂。“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远远传来,与嘈杂的人声交织,显出几分野蛮的生机。
雷蒙的视线停在北边山脚下的矿洞口。那里也有大量移民在劳作,但秩序明显比其他地方更肃杀。矿洞入口已经被木料和岩石加固,几个箭塔的雏形已经立起。背着矿石筐的流放者佝偻着身子在监工的监视下列队进出,沉默得只剩下脚步声和矿石摩擦声。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一种金属矿物特有的生腥味。
就在他啃下最后一口坚硬难咽的麦饼,准备将它粗糙的残渣也仔细舔进嘴里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点异动。
在热火朝天的木料堆放场边缘,一个负责搬运木料的年轻移民,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衫,动作有些踉跄。他抱着两根不算太粗的木料,趁着监工背过身去呵斥别人的瞬间,迅速地将其中一根体积稍小、但纹理明显更好、更直的松木,飞快地塞进了堆在旁边准备当作柴火烧掉的下脚料堆里,然后抱起剩下的那根,埋头快步离开,迅速混入了另一拨搬运队里。
小动作快如闪电,如果不是雷蒙这种级别的存在刻意关注某个区域,几乎不可能被人察觉。那根被藏起来的木材,足够给一个临时窝棚做房梁了。
雷蒙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剩下的一小块饼渣,眉头几不可查地拧起一个疙瘩。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那个混入人群、步履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点的年轻移民的背影,以及不远处,一个负责整理下脚料堆的老农妇,似乎正被混乱人群的遮挡,目光刚好离开了那堆柴火一瞬。
“粮食…木料…居住…”雷蒙的喉咙里发出极其低沉的、仿佛石块在胸腔中摩擦滚动的声音。几个干涩的词语,从他嚼碎麦饼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带着初学语言者的生硬顿挫。
秩序。大人构筑的秩序。建立在食物分配和强制劳动之上的秩序,如同用最粗粝的麻绳捆扎的一捆枯枝,看似紧密。可当这捆枯枝被骤然塞进了太多额外的、不规整的、甚至带着蛀洞的木料后,绳子紧绷得快要断裂。内部在互相挤压、倾轧、摩擦,生出无数细小的裂纹和毛刺。
饥饿的眼在搜寻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疲惫的心在渴望一丝喘息的空隙。麻木的手,会下意识抓住任何能让自己更“舒服”一点的稻草,哪怕是一根多余的木棍。
而这种混乱带来的缝隙,最容易被其他东西渗透、放大和利用。
雷蒙慢慢地将指尖那点残渣舔掉,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刻板。他高大的身躯在屋脊的简陋木梁上缓缓挪动了一下,换了个角度,让视线能更好地覆盖那堆下脚料柴火堆的方向。他不再是简单地看着,而是如同猛兽蛰伏,气息沉敛,只余下最纯粹的、狩猎者的冷静与耐心。他要看看,那根被藏匿的木材,最终会被谁取走?是这个移民胆大包天自己私藏?还是那看似疏忽的老妇人有同伙?亦或……在更深的层次,有另一双眼睛,一直在暗中寻找着这种秩序间的裂缝?这种由生存压力自然滋生的、几乎无法根除的混乱?
下方的人流依旧汹涌喧闹,无人注意到屋顶这块沉默的“岩石”内里紧绷的弦。雷蒙眼中的风暴悄然平息,只余下最深沉的暗色,如同暴风雪来临前海平面下堆积的沉重寒流。他啃下的那个粗糙的麦饼,带来的不单是身体的供给,更像是一把钥匙,粗暴地捅开了他感知这方新生堡垒运作脉络的锁眼。
“……家……”他喉咙里又挤出这个古怪而沉重的单音,带着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这喧腾拥挤、尘土飞扬的工地,就是那些人口口声声念叨的“家”?一个随时可能因为一根松木、一块麦饼而撕开的……破麻袋?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将掌心里捏碎的麦饼粉末彻底揉进了屋顶木料粗糙的纹理之中,如同抹去一个无声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