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晨光带着几分慵懒,斜斜地穿过老楼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李家客厅褪了色的旧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漂浮着茶叶的清香、食物的香气,还有一种被时间浸泡过的、特有的属于“家”的安稳气息。这份安宁,对经历了两载血火风霜的李维而言,如同一方珍贵的暖玉,握在掌心,熨帖着灵魂深处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他并没有真的睡到日上三竿。领主烙印在潜意识中的警觉,让他在天色蒙蒙亮时便自然醒来。床铺柔软得有些不真实,窗外城市苏醒的嘈杂声音——远处汽车的鸣笛、楼下小吃摊油锅滋啦的声响、邻居家小孩哭闹的动静——构筑成一首庞大而具体的“平凡”交响曲。他静静地躺着,放任感官浸润在这份久违的喧嚣里,精神却如同深海中的潜流,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扫描着整个楼道、小区百米范围内的空间波动与异常能量反应。
没有恶意窥探。
没有虚空生物污染独有的腐化气息。
只有艾文如同顽石般蛰伏在对面楼顶水塔后阴影里的稳定气息,如同一道无声的锚,将这方寸安宁牢牢系在现实。那位年轻的精灵游侠在寒风中值守了一夜,呼吸沉稳悠长,姿态没有丝毫松懈。
早餐桌上氤氲着温暖的水汽。
白米粥熬得浓稠,雪白软糯的米粒吸饱了水分;腌萝卜丁切得细细的,黄里透白,带着爽脆的咸香;金黄的油条炸得恰到好处,表皮酥脆内里松软;瓷碟里排着几只饱满白胖的包子,馅料是母亲最拿手的雪菜肉末混合着切碎的笋丁,咸鲜诱人。母亲李秀兰搓着手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劳动后的红润:“小维,快尝尝这个泡菜,是你爸新腌的,爽口!”
李维依言夹起一筷腌萝卜丁,送入口中。脆响在齿间爆开,清咸微酸瞬间唤醒了味蕾,带着某种粗粝而踏实的愉悦。没有领地里那些超凡作物复杂的能量滋养感,也没有饕餮肉排饱腹之余激发血气的霸道。就是纯粹的家常味道,平凡,却扎扎实实落入胃袋,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开去,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松快了几分。
“嗯,好吃。”他点点头,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大口滚烫的白粥。
父亲李建国戴着老花镜在看当天的《临江晚报》,报纸哗啦作响。他放下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推了推眼镜:“今冬雪大,菜价都涨了……听说东北那边都冻透了……咱这还好,供暖足。”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家人说话,习惯性地向儿子分享着最日常的讯息。李维安静地听着,如同聆听某种陌生而珍贵的韵律。
弟弟李哲的房间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激烈的电子音效和少年兴奋的叫嚷。那款全新的游戏机显然让他彻底陷了进去。
吃过早饭,厨房归置完毕。
李维没有像往常在领地那样立刻投入事务处理或巡视。他罕见地有些无所适从。在主世界这个属于“李维”而非“领主”的身份里,时间似乎失去了领地中那种逼仄的、必须精细规划的刻度感,变得如同温吞的水,缓慢流淌。母亲李秀兰把电视调到某个讲家长里短的调解节目,声音开得不大。她坐在李维身边的旧沙发上,手里拿起一件不知是谁的旧毛衣,开始熟练地拆线,嘴里唠叨着:
“这小兔崽子,玩起来饭都不吃了……小维啊,你也是,别光顾着工作,该谈对象就谈对象!楼上张阿姨家姑娘,师范刚毕业,多文静……”毛线在她灵巧的手指间跳跃、抽离,动作带着几十年主妇生活的圆熟和一种重复带来的平静。
李维没有阻止母亲的唠叨,也没有反驳。他顺手拿过父亲放在小几上的旧紫砂壶——壶身温润,包浆深厚。拎起旁边小炭炉上温着的开水铁壶,悬高冲下。热水注入壶内,激起干枯卷曲的茶叶(就是最普通的市售花茶),发出轻微的噗嗤声。水汽蒸腾,带着廉价花茶的甜香。
他静坐片刻,感受着紫砂壶壁传递出的热量,然后缓缓斟茶。金黄色的茶汤注入两只厚实的玻璃杯。动作不见得如何优雅,却也沉稳流畅。整个过程没有刻意追求“茶道”的任何意境,就是最寻常的父子间递水泡茶的流程。
“尝尝,”李建国放下报纸,端起杯子,嗅了嗅,“今年的茉莉花茶,香是香,总觉得没以前味儿正……”他自己也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掩饰住那一点点的落差感——也许是水不够滚,也许是茶叶批次问题,都是小事。
李维也端杯抿了一口。舌尖反馈:普通的茉莉花香精味,略带涩口,几乎没有回甘,茶汤薄得很。别说比不上柳文清用领地里特殊山泉和月光花瓣试验焙制的清茶,就连领民们在粗陶壶里熬煮、不加任何香料的劣质茶梗,都比这市售香精花茶多了几分草木本身的浑厚与野趣。
但这杯涩口的茶,由父亲递来,在这冬日的晨光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他咽下茶水,没有评价茶的好坏,只点了点头:“还成。”
父子俩就这样相对而坐,各自捧着茶杯。没有多少交流,空气里只有电视里主持人略显夸张的声音、母亲拆毛线的簌簌声。时光仿佛被拉长,稀释了所有的焦虑和杀伐。
门铃响了。
李秀兰放下毛线团去开门,是隔壁的王婶。她提着一小袋自己做的豆沙包,笑呵呵地进来:“哟,小维在家呢!秀兰姐,尝尝我刚蒸的包子!”
客厅里顿时热闹了几分。王婶的嗓门敞亮,拉着李秀兰开始聊起老城区最近的家长里短:谁家儿子升职加薪了(语气艳羡),谁家老人住院了(叹气担忧),小区新装了监控探头(觉得安全多了),楼下小店卖的菜价涨了几毛(絮叨着划算不划算)。琐碎的信息如同不断泼入水盆的水珠,溅起细碎平凡的生活涟漪。
李维安静地坐在一旁,像个陪衬的背景板。偶尔王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话题也随之转过来:“小维现在真是出息了!这精气神,一看就是干大事的!在外头是工程师对吧?那可了不得!不像我们家那小子……”紧接着又是一轮新的对比和絮叨。这目光里带着邻居间惯有的善意打量,甚至还有一丝底层民众对“高知”和“有前途年轻人”本能生出的、模糊的敬意。
李维能清晰地感受到,当王婶真心实意地夸赞“有出息”“工程师”时,那目光触及自己皮肤的瞬间,精神感知的边缘会泛起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那不是能量波动,更像是一种模糊的、指向性的……情绪共鸣?或者说,是王婶潜意识里对这个“符号”(有出息、工程师)投射出的一丝……精神认同感?
这与超市里弥漫的“丰饶”满足感,如出一辙!主世界居民,无时无刻不在向生活中他们认为的“好的”、“强大的”、“有地位的”、“能带来安全或便利的”人或物,投射着无形而微量的精神认同!这种认同或许混乱、原始、易变,甚至包含着盲目,但却真实存在,而且无所不在!
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那寡淡的花茶。
杯中倒映着自己沉静的脸庞。
意识深处,那条代表信仰之力的金色刻度,数值从0.71,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0.715的方向轻轻抬升了一丁点——在他毫无主动吸收意愿的情况下。
午后的阳光移到了窗台的几盆绿萝上,叶片油亮。
电视新闻开始播放,字正腔圆的主持人播报着国内外大事、市场动态。
李哲终于顶不住肚子抗议,探头探脑地从房间溜出来,眼巴巴看着桌上的豆沙包。
母亲放下拆了一半的毛线,准备去厨房热包子。
父亲李建国也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发僵的腰腿。
李维依旧坐在沙发角落。
窗外城市依旧喧嚣,引擎轰鸣,人声鼎沸。
而在这喧闹的尘世喧嚣中心,在这充斥着凡人琐碎与温暖的小小客厅里,曾经手握重兵、一念生死的主宰者,此刻正像个最普通的归家青年,沉默地观察着构成这个平凡世界的每一粒尘埃,以及尘埃之下,那同样构成宇宙基石、却被绝大多数人忽略的无形浪潮。
他闭上眼,缓缓靠在旧沙发放置多年的略软的靠背上。
鼻端是食物的余香,父母的絮语,弟弟吞咽包子的细微咀嚼声,还有窗外飘来的、城市运转不息的复杂气息。
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悠闲,如同温热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漫过心头。
而那沉寂的意识空间里,0.715单位的信仰之力,正遵循着某种宇宙底层的韵律,如星屑般无声流转,映照着这喧嚣人间万千心念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