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少禾的轻功独步天下,不过片刻功夫,便带着程青怀穿过层层翠竹,来到一处隐蔽的竹屋前。这里便是左相如临时的落脚处,青竹环绕,清幽寂静,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左相如此次独闯连州城,并未带任何部下,只将亲信安置别处。她深知此行凶险,不愿他人涉险。竹屋前,左岳青正踮着脚尖,不住地向林间小径张望,小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期待。左相如则坐在屋内的竹桌前,看似平静地品着茶,唯有紧握杯盏的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当程青怀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竹林小径尽头时,左相如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放下茶杯站起身,目光如实质般胶着在他身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她努力维持着沉稳体面,唯有那双深沉的眼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
“爹爹!”左岳青早已按捺不住,像只小雀般飞扑过去,一头扎进程青怀怀中,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仿佛生怕他再次消失。他仰起头,大声喊道,带着几分宣告所有权的意味。
程青怀微微一怔,挑眉看向左相如。左相如轻轻点头,声音温和:“我告诉他了。”
程青怀低头看着紧抱住自己的左岳青,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语气复杂:“不怪我不认你?”
左岳青下意识地回头望了左相如一眼,然后仰头认真地对程青怀说:“不管怎样,爹爹对我如何,我心里能感觉到。”说着,他更紧地抱住了程青怀,小脸埋在他衣襟间,闷声道:“你就是我爹爹,我知道的。”
程青怀的手无意识地抬起,最终轻轻落在左岳青的发顶,揉了揉,终是化作一声轻叹。他抬眼望去,左相如正立在门边,目光缠绵而怀念,如静静流淌的溪水,将他笼罩。仿佛岁月回眸,她依然在那里,从未远离。
五年的时光在她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曾经的权柄在握、傲雪凌霜,如今沉淀为更厚重的沉稳与缄默。她如山如岳,风雪未能将她压垮,只增添她的萧肃与沉凝,更显巍峨。凝视着她,程青怀才真切地意识到——时光,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
他顿了顿,对仍紧抱着他不放的左岳青柔声道:“先跟你师祖呆会儿,我跟你娘有话要说。”
左岳青看了看他,又望向左相如,有些不情愿。穆少禾适时地招手笑道:“小娃娃,来来来,接下来的画面少儿不宜,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哦。否则你娘亲发起火来,怕是让你三天下不了床。”
左岳青小声嘟囔:“胡说,一天下不了床,我娘都能让我一辈子下不了床。”话语里带着几分委屈,却又透着对母亲威严的深知。
穆少禾闻言哈哈一笑,牵起他的手朝外走去,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啧啧,可怜的小家伙。走,师祖带你去河边捉鱼,晚上咱们加餐。”
左相如没理会儿子的小小埋怨,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竹林中,这才转向程青怀,眸光深深:“过来坐吧,我给你倒茶。”
氛围忽然间变得有些客气起来。程青怀在竹桌旁坐下,两人一时无言。左相如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那曾经炽热如火的热情似乎已被深深掩藏,唯有一双沉沉的眸子,如终年飞霜的雪原,将程青怀紧紧笼罩。
程青怀感到莫大的压力,但他坦然承受。左相如眼中有着难以化开的哀伤与怀念——当初未能见最后一面,连死讯都来得那般突然。与程青怀的最后记忆,仍是盈月宫中,他决绝地走向赫连晓之的那一幕。如何能释怀?
终究是程青怀先打破了沉默。他避开左相如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手中的茶盏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盏壁,轻声问道:“听说两个月前,你将两个孩子送走,是为了朔望原的决战做准备。当时……你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了,是吗?”
左相如的目光微微一动,却没有立即回答。她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朔望原上惨烈的战场。
朔望原一战之前,北境早已隐隐落入下风。并非所有将士都坚定地支持“叛乱”。北境的军士,多少人的亲眷还在内地?她们本是东阙抵御外敌的钢铁防线,如今却要剑指曾经的君主。尽管这个君主德不配位,负了北境,寒了无数将士的心。
可也是这个君主,将历代东阙皇帝的野望付诸实现——吞并北燕,一统两国。北燕是她夺权的跳板,也是她踩在脚下的万千尸骨。外患既除,东阙的心腹大患便只剩下北境。从大局来看,许多人都不愿再见内乱再起。
而赫连晓之罕见地展现出了胸襟,放出话来:只要北境投降归顺,便既往不咎。这对其他人而言是网开一面,但对左相如等深受其害的人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
有人忘了北境的创伤,有人没忘。这些便是追随左氏军在朔望原与赫连晓之决一死战的力量。然而,比起手握两国资源的皇帝,左相如终究显得势单力薄。即便她在战场上拥有力挽狂澜的军事才能,依旧难免一败。
战争从来不是个人的独秀,而是庞然大物间的对抗。更何况,赫连晓之并非高坐御座的帝王,她与左相如一样,每每亲临战场。且不论其残暴寡恩之名,她确实是个极具能力的统治者,对士兵拥有极强的鼓舞和煽动力。她所许诺的,是真金白银,是王侯将相。她不怕功高震主,反倒怕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有她在上镇着,又有谁能真正功高震主?
普天之下,并非人人都是左相如。百年来,也才出了这么一个悍勇无双的左相如。
天下人常感叹,若此二人能君臣相得,而非如今这般反目成仇,何愁不能收尽天下,开创万世基业?只可惜,她们竟因一介男子,彻底失去了携手的可能。
世人对君臣和睦、开创盛世的臆想破灭后,转头痛骂,将一切过错归咎于那“蓝颜祸水”。程青怀的名声,注定要与“祸水”相连,如同烽火戏诸侯的褒姒,引发安史之乱的杨玉环。
殊不知,权力之争,岂会因一人而起,又岂会因一人而终。
左相如收回远眺的目光,重新落在程青怀身上,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必死?或许吧。有时候,我希望死的是我……阿青,你不知道,我娘,死在了朔望原……可我知道,那一战,我不得不打。”
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五年来的风霜与重量:“为了北境死难的将士,为了那些至今仍在坚持的人,也为我自己……”她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程青怀眼中,“……给你一个交代。”
“我希望死的是自己,这样我娘就不会丢下我爹独自一人留在世上。我爹很坚强,我娘希望他好好活着。可他的痛苦我知道。”
左相如深吸一口气,视线力持平稳,她缓缓开口,“可阿青,我又庆幸我还活着,等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