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两人对话间又沉了几分,听竹院的灵竹彻底浸在墨色里,连叶片边缘都褪去了最后一丝绿意。
石桌上那盏灵茶早已凉透,残留的热气凝成细弱的白汽,被晚风一卷便散得无踪,只在杯壁留下几缕浅淡的水痕。
冥夜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冰凉的瓷面贴着指腹,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思绪。
他抬眼看向叶箐媚兜帽下的凤眸,声音裹着暮色的微凉:“不知叶姑娘,对血影阁作何评价?”
冥夜原以为,叶箐媚会从势力根基、行事手段或是东荒的风评切入。
没料到叶箐媚话锋陡然一转,凤眸里的星轨纹路轻轻闪烁,像藏了两片细碎的星河:
“小女子两次与公子相见,公子都以伪装示人,不知公子是否愿意,让小女子瞻仰一下公子真正的风采?”
这话像一颗石子砸进静水,西侧房门口的冰漓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与冥夜两日的相处里,冥夜给她的感觉始终是“浑然天成”的。
沉稳的气息、自然的言行,连指尖恒常的微凉都像是与生俱来的特质,她从未察觉半分伪装的痕迹。
可叶箐媚的话,却让她心底猛然一惊。那个不惜高价拍下她,为她疗伤、解她禁制、赠她灵器。
时而冷漠如霜、时而温和似月的男人,居然不是真实的,那他到底藏着怎样一副面孔?
冥夜显然也没料到叶箐媚会问这个,指尖的动作微顿,眼里掠过一丝讶异:
“叶姑娘为何对在下真容如此执着?”
叶箐媚掩唇轻笑,凤眸弯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连声音都带了点轻快:
“小女子想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叶峰,经常挂在嘴边、敬若神明般的‘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她见冥夜未接话,又微微前倾身子,语气沉了几分,多了几分郑重。
“再者,公子既然说诚意相邀,若连真正的身份、面貌都不愿显露,小女子又如何敢信这份‘诚意’?”
冥夜端起茶杯,将凉透的灵茶抿了一口。清苦的茶汤滑过舌尖,瞬间压下了几分漫不经心,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放下茶杯时,杯底与石桌碰撞的轻响在寂静庭院里格外清晰,像是敲在两人心尖:
“叶姑娘真想知道在下的身份?”
他顿了顿,目光里没了往日的温和,只剩彻骨的严肃,“若你知晓了,便再也没有退路了,你真的想好了?”
这话绝非危言耸听,而是他藏了多年的刺骨顾虑。那些顾虑像一根生锈的刺,深深扎在心底,连午夜梦回都不敢轻易触碰。
冥夜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归到几年前墟迷障的血战,彼时他带着血影阁精锐,将凌霄宗、青云书院的联军杀得丢盔弃甲。
最后若不是怕逼急了那些势力、引发更大反扑,故意放了那些残存修士一条生路。那一战,东荒所有前往的势力,将不会有一个活口。
可那些人回去后,非但没有感念他的手下留情、活命之恩,反而将所有怒火都对准了他。
他们不敢去招惹渡劫境的姑姑殷红妆,便将矛头全部指向了他。
他还记得,曾有势力暗中提议,要直接出兵天冥王朝。
那是他的出生地,是父皇冥苍宇坐镇的地方。他们想以王朝安危为要挟,逼他现身。
甚至有人提出,要擒下父皇,当着整个东荒的面“问罪”。
若非中央大陆的天渊皇朝驳回了提议,并严禁任何势力直接对天冥王朝开战。天冥王朝早已陷入战火,甚至有可能,整个天冥王朝早已经成了残垣断壁的废墟。
可他清楚,天渊皇朝并非庇护他,也并非维护天冥王朝。天渊皇朝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秩序。
天渊皇朝作为人族的绝对领袖,麾下统御着七大帝国、三十二王朝,天冥王朝便是隶属于苍霄帝国的王朝之一。
若是任由凌霄宗这些势力直接对辖下王朝动手,那便是公然挑战天渊皇朝的权威。
今日他们能对天冥王朝下手,明日就能对其他王朝动武。
长此以往,整个天渊皇朝的统治根基都会动摇,到时候人心涣散,各大势力各自为战,人族的秩序便会彻底崩塌。
所以,天渊皇朝否决的不是“对付冥夜”,而是“破坏规则”。
他们允许那些势力暗中打压天冥王朝,却绝不允许有人撕破“正统”的脸皮,做出覆灭天冥王朝之事。
这些年,他用塑骨异形之术改换形貌,从不是怕自己被追杀,而是怕连累身边人。
那些势力拿他没办法,便会从他在意的人下手。
父皇一人扛着整个朝堂的压力、萧震天将军“亲率三十万大军清君侧”的奏折,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让他连暴露真容都成了奢望。
叶箐媚见冥夜久久不语,周身气息都沉得像化不开的墨,便知他心中藏着难言之隐。
她收起笑意,凤眸里的星轨纹路凝住,语气无比郑重:“公子,我既敢提,便已做好了决定。”
“我愿跟随你,无关利益,无关安危。只因为我在卜算中见过的那一角,那漫天的血焰。”
她的声音轻却坚定,像是带着逆命一脉独有的韧性:
“那道背影屹立在血焰里,身前是整个世界的敌意,却连半分弯腰的意思都没有。”
“我还知道,公子不愿露真容,是怕连累身边人。可公子忘了,逆命一脉的人,从来不信‘天命难违’”
“就像公子刚刚所说,若是因为怕连累,就一辈子躲躲藏藏,那我这逆命一脉的传承,还有什么意义?”
她看着冥夜的眼睛,一字一句,落地有声:“我叶箐媚活了这么多年,从不是会后悔的人。”
“若是知晓公子真容,便没了退路,那我便陪公子一起,杀出一条退路。”
冥夜望着她眼中的坚定,心底那根紧绷多年的弦终于松动了几分。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好,那我便让你看看我的真容,让你知晓我的身份。”
话音落时,冥夜周身的空间突然泛起细密的扭曲波纹,像是一层无形的薄纱被猛地撕裂。
原本贴合身形的黑色锦袍先是发出“刺啦”的裂帛声,随即在虬结肌肉的暴涨下轰然崩碎。
破碎的布料如黑色蝶翼般飘落,露出底下近乎完美的流线型肌肉。每一寸肌理都似灵钢锻造,在暮色残留的微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肌肉线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蕴藏着能撕裂山河的爆发力。
更惊人的是,他的皮肤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连往日战斗留下的所有伤口,都早已在双重变异血脉的强悍恢复力下消失无踪。
最先变化的是头发。原本暗沉的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灰调,化作冷冽的银白,长发无风自动。
发梢末端,缠绕着几不可察的血色流光,像是将落日余晖揉碎在了发尖。
紧接着,他的眼眸骤然变色。墨黑的瞳孔如被血海浸染,渐渐转为深邃的猩红。
瞳孔深处的血焰不是单纯跳动,而是缠着细微的纹路,望之便让人觉得神魂发寒。
眉心处,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血色火焰印记缓缓浮现,火焰纹路如活物般游走,散发着地狱业火般的灼热气息,却与周身萦绕的极寒气息诡异平衡。
“嗡……”
两道暗紫色的蝠翼突然从他背后展开,翼展足有十丈。
蝠翼膜上布满蛛网状的血色纹路,纹路中流淌着浓稠的空间之力,每一次轻轻扇动,都让周围的空气泛起涟漪。
连石桌上的灵茶杯都跟着震颤,漾出细碎的茶沫。蝠翼展开的刹那,一团猩红血焰从他掌心腾起,火焰在空中凝聚成一只狰狞的血蝠。
翼展三丈,獠牙外露,猩红的眼睛扫视着院中的两人,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
与此同时,数百上千条幽蓝色的极寒冰蔓从地面窜出,如怒蟒狂龙般在冥夜周身交织缠绕。
冰蔓尖端凝结着三尺长的冰刺,折射着冷光,连周围的灵竹叶子都结了层薄霜,将竹影冻在冰面,形成一幅幅诡异的冰雕。
这般妖异到极致的模样,让院中的空气瞬间凝固。冰漓站在房门口,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长剑。
她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人:银白长发带着圣洁的冷光,血色瞳孔却藏着蚀骨的妖异。
暗紫蝠翼裹着浓郁的黑暗气息,冰蔓却散发着冻结空间的至纯极寒;周身气息,既有着灼热的血焰,同时还有着彻骨的寒冰。
可偏偏这些矛盾的特质糅合在他身上,没有半分违和。
反而让她想起之前冥夜为她解禁制时的细致,赠剑时的坦诚,忽然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
宛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却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叶箐媚的兜帽早已在冥夜蝠翼展开的风里滑落,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却精致的脸。
她的凤眸里满是震惊,星轨纹路因情绪波动剧烈闪烁。她终于明白,为何当初仅仅窥探一丝天机,便差点让她神魂俱灭。
身负这般神秘、诡异血脉、敢与整个东荒为敌的人,其天机岂是她能轻易触碰的?
她曾在卜算中看到的那道模糊背影,此刻终于有了清晰的面容。
银白长发下的血色瞳孔,背后展开的暗紫蝠翼,都在告诉她:
眼前这个人,就是能够助她逆命一脉,完成命运逆转、带领她实现传承延续之人。
冥夜没有在意两人的反应,缓缓收起周身的血焰与冰蔓,暗紫蝠翼也化作流光融入脊背,只剩银白长发与眉间的火焰印记。
他看向叶箐媚,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多了几分认可:“现在,你该信我的诚意了。”
叶箐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朝着冥夜深深鞠了一躬。动作恭敬却不失坚定,声音清晰而有力:
“小女子叶箐媚,见过公子。从今往后,愿以微薄之能追随公子,纵使逆天而行,也绝不反悔!”
冥夜微微颔首,指尖一动,一枚血色令牌从储物戒中飞出,稳稳落在石桌上。
令牌一面刻着一只展露獠牙的血色蝙蝠,另一面是“神机”二字,边缘缠绕着暗金色的纹路。
这正是血影阁神机堂堂主的身份令牌,前任堂主天算子陨落后,此令已空置了数十载。如今你的出现,刚好能够弥补神机堂之空缺。
“持此令牌,你有三项核心权责,”冥夜的指尖轻轻点过令牌表面的纹路,语气郑重。
“其一,执掌神机堂全阁事务。”
“你需主持堂口重建,从筛选情报弟子、搭建新的东荒情报传递体系,到制定情报甄别与加密标准,皆由你全权定夺,无需向其他堂口报备。”
“其二,统管东荒所有情报脉络。此前暂由外事长老星瞳代管的情报工作,等你接手之日起,悉数归你调度。”
“星瞳长老及其麾下负责星象追踪的情报人员,需无条件配合你的指令,不得推诿。”
“其三,可号令神机堂原有及新招募的所有弟子,包括后续纳入的情报探子、潜伏暗桩。”
“甚至在执行紧急情报任务时,可凭令牌随时调动三十二绝影、七十二影使中任何成员进行协助。”
他顿了顿,补充起令牌附带的福利与自由:
“至于权益,每月除常规发放的千枚极品灵石、三瓶高阶淬魂丹外,你还可凭令牌每年在血影阁秘境宝库中,选取一件适合自己的灵器。”
“若修炼需特殊药材,只需凭令牌出具文书,丹堂需优先调配,不设资源上限。”
“更重要的是,此令赋予你独有的自由。可自由出入血影阁任何地方,包括玄渊长老看管的古籍库,以便查阅古老卜算典籍。”
“执行情报任务时无需遵循常规报备流程,甚至可根据需求自主决定任务路线与方式,无需经过上层批复。”
叶箐媚拿起令牌,指尖触到令牌表面时,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却沉稳的灵力波动。
那是血影阁独有的禁制,既能验明身份,也能在持有者遇险时发出求救信号,同时可凭此令直接联络阁中各堂口负责人。
她将令牌妥帖收进储物戒,再次躬身行礼,凤眸里满是坚定:“多谢公子信任,叶箐媚定不负所托,重建神机堂,织就覆盖东荒的情报网。”
站在西侧房门口的冰漓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戒备又松了几分。
她望着冥夜递出令牌时温和却郑重的眼神,看着叶箐媚行礼时笃定的姿态,忽然觉得,这个神秘的男人或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危险。
他背负着沉重的身份,却仍愿意将如此重要的权责交付他人,愿意给予信任与自由,就像愿意信任她、为她解禁制那样。
冥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向她,血红瞳孔里没了往日的疏离,反而多了几分柔和:
“冰漓姑娘,夜深了,早点回房休息吧。你身子刚复原,还需多调息巩固。”
冰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谢……谢谢公子。”
她抱着长剑转身回房,关门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院中的两人。月光已经升得更高,银辉落在冥夜的银白长发上,竟添了几分暖意。
叶箐媚看着冰漓的背影,又看向冥夜,笑着打趣:“公子对这位雪女姑娘,倒是格外上心。”
冥夜淡淡一笑,血红瞳孔中闪过一丝暖意:“她和我一样,都在苦难里熬过来,却还守着心底的韧性。这样的人,值得被善待。”
叶箐媚闻言,心中愈发认同。她忽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这个男人虽身处黑暗,却仍守着一份底线,这份底线,比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更能让人信服。
西侧耳房里,冰漓靠在门板上,手中紧握着那柄雪白长剑“雪纤”。
院中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冥夜与叶箐媚的坚定像是一缕光,照进了她连日来的迷茫。
她想起族里的冰原,想起被杀害的同伴,想起那些被关在黑暗地牢折磨的日子。
之前总觉得此生回家无望,可此刻看着手中的剑,想着冥夜的温柔与力量,忽然有了新的希望。
或许跟着这个男人,她不仅能活下去,还能找到一条为族人寻回故土的路。
夜色渐深,听竹院的灵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石桌上的灵茶虽凉,却仿佛凝聚着三人共同的决心。